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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家秦立巍:某些声音,你在其他演奏中听不到

 wenxuefeng360 2019-06-05

(文 / 张可驹)

大提琴家秦立巍:某些声音,你在其他演奏中听不到

今年5月26日,大提琴家秦立巍来上海上演了一场独奏会,上半场演出柯达伊的《无伴奏大提琴奏鸣曲》,下半场是拉赫玛尼诺夫《为大提琴与钢琴而作的奏鸣曲》。在大提琴的经典曲目中,柯达伊的“无伴奏”不仅是技巧最艰深的典型,也是最全面地考验演奏者艺术修养的作品。秦立巍的演奏,毫不夸张地说,为国内的现场演出树立了一个标尺。从技巧到音乐表现,再到该作所独有的民歌风的韵味,不同层面的完成度都高得惊人。同时,演奏几乎从头至尾贯穿着一种白热化。听到这样的现场是一种幸运。本人有幸得到机会,在演出之前,对大提琴家进行了一次访谈。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前一段时间,王健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完全靠独奏立身的大提琴家几乎不到20个,平行从事室内乐和教学的大提琴家哪怕相对多一些,肯定也是非常狭窄的一个群体,能否谈谈你的职业生活?

秦立巍(以下简称“秦”):我觉得我很幸运,可以享受到音乐给我的一切。事业当然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音乐本身给我带来的东西。我今天在火车上就在听勃拉姆斯的弦乐六重奏,感觉好听极了!这样的作品越听越好听。我们大提琴的曲目本来就窄,一位比较成功的大提琴家,其实也就是一年拉五六首协奏曲吧。可能你要拉70场,但反复滚动的也就是这五六首。或许从事业的角度,这是一种事半功倍的安排。可是从我个人的满足感来说,这是不够的。我希望能多拉琴,也多拉不同的作品,包括不同时期、不同形式的作品。所以室内乐对我很重要,它是培养一个音乐家的……“本质”,会让演奏者对于和声极度敏感。一位演奏家拉独奏拉得很多,可能他会觉得“就是我最重要”。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一首曲子是只有我自己最重要的,哪怕是独奏作品。就像巴赫、柯达伊创作的独奏作品,只有一件乐器,这乐器之中也有层次感,也有主要和次要的旋律,两三个同时在走。而教学为什么重要?我们小时候学琴,如果你学得比较早,可能音乐的“本能”会比较好,因为你很早就开始接触音乐。可当我开始教学之后,我发现很多东西我都需要量化。我要跟学生说,这个你为何要这么做,要做多少。这就更多倾向于逻辑性,对我自己处理作品也有帮助。习惯于这样去学一个作品的话,你会走得深很多,而非因为自己感觉这样拉就这样拉了。很多时候确实需要逻辑性,也需要遵守规则。这就是教学给我带来的好处。所以我并不是一定要去教学、或一定要去拉室内乐,我只是觉得这两个不同的领域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

张:你这次现场演出柯达伊的《无伴奏奏鸣曲》是个大胆的选择,能否谈谈这部作品?

秦:巴赫写了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然后过了这么长时间,柯达伊开始写了。这个作品在国内演得不那么多,其中有很多原因。当然从现实的角度,你要把两根弦放低,这也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同的挑战。你在学这首曲子的时候,谱子上看到的音和实际出来的音是不一样的,这是挑战之一。而该作整体上的技术含量非常大,真的是非常难。因为你要在一件乐器上体现出多种乐器的声音,多种不同的“歌声”,多种不同的画面感。然后还有一个耐力的问题。这一作品从头至尾35分钟,非常考验演奏者的耐力,当然这也是技术的一部分。而从音乐的角度,我认为它特别有挑战性之处,就是柯达伊采用了民歌的语言来写这部作品。在民间音乐的表演中,有一些随意性的成分。演奏单纯的民间音乐时,我们可以放开地、而非如此精细地进行演奏。但我们又是在做古典音乐,对精确度的要求非常高,每一位独奏家都希望到最后是零瑕疵。要把这样的两个因素、并且是如同黑与白的两个因素结合在一首曲子当中,我认为就是柯达伊最难的地方。有的曲子很难,你得拼命拉,但演奏本身可以容忍一些技术上的瑕疵,能被认可,就无妨。正如在某些民间音乐的表演中,这是完全能被认可的,只要把曲子的精神状态呈现就可以了。而贝多芬的作品,就一定要很精确。在这里,你要先放掉很多豪放的东西,先保证精确度。柯达伊的奏鸣曲恰恰要求二者兼顾,这就是它的难度。

张:尽管该作有如此的挑战,你还是很早就录过唱片了。请问你现在如何看待先前那次录音?

秦:我现在听那张唱片的话,还是会感到自己成熟很多了。毕竟人不一样了,那时才二十四五岁。也不光是柯达伊,整张唱片的内容都是如此。是我当时一个时期的缩影,自己的能力、人生经历、价值观,我觉得很不错,当时做得非常好。而我现在的柯达伊,就更加淳朴一些,“宽度”大一点,“幅度”大一点,可能欲望也少一点。这方面,也是一个成熟的写照吧,毕竟几乎是二十年之后的我了。

张:在巴赫的组曲,海顿、博凯里尼的协奏曲,贝多芬的奏鸣曲,还有德沃夏克那首协奏曲之后,柯达伊的“无伴奏”也可以算是另一首里程碑式的作品了。(秦:当然了。)但它目前确实演得相对较少,不仅国内如此,国外其实也不太多,录音亦然。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呢?当然,这其中肯定包含了你刚才提到的超高难度。

秦:我觉得对听众来说,柯达伊这首奏鸣曲并不能像其他某些作品那样,可以拿出五分钟左右的一段单独欣赏。巴赫、贝多芬,甚至拉赫玛尼诺夫都可以这样,柯达伊却不行。这首无伴奏需要你从头到底、全神贯注地欣赏。它是一条路,你走到百分之三十的时候,就回不来了,一定要走到底,这就是他的音乐。整个故事讲到中间,你不可能停下来,是停不掉的。你也不可能把中间的第二乐章独立化,单独地听——这样没有逻辑性,听上去很奇怪。所以在听众的方面,我也希望在现场演奏中,大家可以和我一起走过这段路。我与听众,双方都能有一样的投入、一样的认真、一样的重视。

张:有些的确不是容易接近的作品,尤其是不会像人们期待的那样,由大提琴奏出一个优美亲切的慢乐章。(秦:哈哈,是啊,可不是“一只天鹅”。)你是否经常在现场演奏这部作品?演奏的时候,听众的反应如何?

大提琴家秦立巍:某些声音,你在其他演奏中听不到

秦: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上次演奏已经是三四年之前了。而这次在上海演出,也是特别希望将这部在此地不多上演的作品带到听众面前,与大家分享。说到听众的反应,每次演奏到结尾,最后的音符消失后,大家总要慢一秒,和你一起喘过一口气,然后才开始鼓掌。第三乐章到了后面,特别激烈,让你感到几乎都不敢呼吸。(张:难度也特别大,听录音也很吓人。)当然了,又是那么难。因此在场的听众如果能够全神贯注,跟你一起走到底,他们也会长吐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事,然后再给我热烈的掌声。我觉得,这首奏鸣曲能带来这样的效果很自然。

张:你刚才也提到了,演奏柯达伊的无伴奏,表现民歌风格确实是一个难题。而柯达伊本人,也是专门研究民歌的一位学者,这和他的创作是完全分不开的。你在这方面会有一些特别的研究吗?

秦:我对于民歌没有特别的研究,但我感觉民乐这块儿,我们作为华人多少都受一点影响的。我也拉不少中国作曲家给我写的东西,包括秦文琛老师的大提琴协奏曲《黎明》,还有陈其钢老师的作品。在音乐的理解上,总会缩短那种距离感,因为我们自己是华人,这些作品中音乐的语言会让我们感觉贴近自己的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是的,民间音乐我的确也是接触了不少。可是,我也并没有真正去学民间音乐。因为我们目前接触到的“民间音乐”,基本都是通过西方古典音乐的形式来呈现的作品,至少对我们这行来说是如此。真正的民间音乐,它演奏中的要领、挑战和要求,与西方古典音乐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要抓住许多精神状态的东西,另一个则是在把握精神状态之外,也需要很多技巧上的完美。比如你唱一首舒伯特的艺术歌曲,与你唱一首单纯的民歌,舒伯特对演唱者的技巧要求要高很多很多。但这并不是降低民歌的地位,因为它有另外一种要求,譬如要求演唱者的个人魅力特别强。歌者或许有点瑕疵,但他走上台,就能开始讲这样一个故事,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张:目前柯达伊这首奏鸣曲就唱片而言,虽然不算罕见,但也确实不太多。并且除了斯塔克的版本,好像也没有哪张唱片可以被称为现象级的演奏。在你学习和锤炼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会去研究别人的录音吗?

秦:学的时候,我会去听很多人的录音,其中必定包括斯塔克的演奏。很多录音都各有千秋,当然斯塔克的唱片地位特殊。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他的演奏和柯达伊这部作品本身一样,成为一个先锋。他的演奏为后来许多人开辟了道路,听了他,我们才发现原来这个作品的效果特别好。斯塔克的技术确实是非常惊人的。我记得他70多岁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大提琴音乐节,一共有30位大提琴家,包括我在内,每人拉一首协奏曲。我当时演奏海顿的《第二大提琴协奏曲》。意想不到的,原定演奏德沃夏克协奏曲的大提琴家在前一天生病了。主办方就把我们这些大提琴家召集在一起,问谁能救场。由于斯塔克是元老级人物,大家一致推崇由他来演奏,而他只是说:“没问题啊。”第二天,他就一音不差地演奏了那部作品。当时他已经年过70了!领略他如此惊人的能力之后,再反思他为柯达伊这首“无伴奏”的演绎建立起如此崇高的标准,我真是一点都不惊讶。

张:其实我这次原本是很期待你来个“无伴奏之夜”,也许是柯达伊配巴赫?

秦:可以啊,但是,在安排音乐会方面我真的也思考了很多。我过去就在一场音乐会上演奏过贝多芬全部的大提琴奏鸣曲。很多人会感觉:哦,这样演奏了不起。但贝多芬写这些作品时,并不是让你在一个晚上拉完的。这是不可能的!它们的创作先后经历了三十年,怎么可能一个晚上拉完?我第一次拉全集的时候,发现听众也很累啊。这就像一个小孩,他出生了,成长了,壮年了……然后去世。接着很快,类似的过程又来一次,一直来五次。我想这样对贝多芬并不是很公平。但为什么我们这样拉呢?当然对艺术家是一种考验,对他的能力也是一种证明。可是我认为,从一个比较宏观的角度(当然也不是想讲什么大道理),艺术家也有一个责任,不光是让听众在听完之后觉得这位演奏者很牛,而是在音乐会的过程中,使听者仿佛被带离现实生活,来到另外一个世界。这次的曲目安排就是我特别喜欢的,柯达伊“无伴奏”配拉赫玛尼诺夫的奏鸣曲,完全是“黑与白”这样的对比。一首是独奏乐器,而另一首,是两件乐器配合,进而呈现出最丰富的色彩。就这一点而论,真的是最丰富了,连贝多芬都做不到。这两曲的搭配就成为一种极端。我也可能安排一场音乐会,其中分别呈现“‘一战’前后的作曲家”与“‘二战’前后的作曲家”的形象。或者分别演奏C.P.E.巴赫与他父亲J.S.巴赫,小乐队演出的协奏曲和无伴奏组曲。

张:除了那样的对比效果,显然你对于拉赫玛尼诺夫也是情有独钟。在奏鸣曲之外,你还演奏他的一些改编曲,灌录了一张拉赫玛尼诺夫专辑。能请你谈谈这位作曲家吗?

秦:我喜欢拉赫玛尼诺夫,因为我小时候弹钢琴。如果让我抛开大提琴,选择另一件乐器,我肯定会选钢琴。我很热爱旋律,但其实对于和声更加敏感。我觉得旋律是在讲一个故事,而和声是在给你一种色彩。旋律本身是一个平面的东西,和声却可以把你带入一个世界,让你立体化。这方面,拉赫玛尼诺夫真的是做到了,通过他和声的变化。有时我听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注意力不放在上方的旋律,而是放在内部的和声上面。比如听他的钢琴协奏曲时,我并不专注于钢琴独奏本身,而是关注木管与独奏之间的对话。我觉得这是能打动我的,是我们应该听到的东西。由此,又回到了你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演奏室内乐?我认为,一位艺术家应当追求那种“深度”,或者类似于品红酒时所说的“复杂度”。有的人你感觉他真是拉得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可有的人的演奏,就会让你感觉很难忘。他既不是世界上拉得最响的,也不是世界上拉得最快的,但某些声音,你在其他的演奏中听不到。你或许很熟悉这个作品,也听过许多录音,却从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这条线,这是很奇特的。从某种角度上,这也有点像爵士乐的即兴演奏。大框架是一样的,可是一位好的爵士音乐家,他的演奏会把你带到另外一条路,然后再回来。我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而这也是我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缘故。

张:你和张小惠(Albert Tiu)合作演出、灌录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此外,你们还灌录了贝多芬为大提琴和钢琴而作的全部奏鸣曲。对于室内乐来说,这是最高挑战之一,可否谈谈那套唱片?

秦:那套唱片花了很多心思。起初定了十天的工作量,结果录到第六天的时候,全版推翻,重新来。(张:为何会这样?)因为不满意。当时从周一开始录,一直录到周五,经过两天休息,准备周一再录,到周三结束。到周五的时候,录完了三首奏鸣曲,录音师把简单编辑好的带子给我,周六我就拿回家听。结果听了发现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速度、节奏、声音等等,都不满意。然后我就打电话给Albert,问他是否介意从头开始录音。他也愿意,于是我们就从头开始。这次录音,基本是谱子上的东西我全要做到。我倒也不想把它变成非常个人化的演绎,似乎个性足到你一听就能知道这是秦立巍。我不想这么做,因为说实话,一位大提琴家录贝多芬、录巴赫,差不多就是一次机会。当然有特例,马友友就录过两次巴赫“无伴奏”,但那是少数。过去这种情况多一些。可我们这代人,要说唱片公司给你机会录两次,我觉得不太可能。

大提琴家秦立巍:某些声音,你在其他演奏中听不到

张:说不定会有,将来你的事业又发展了一段时间,可能有别的公司又提出录音计划了。

秦:但还有这么多大提琴曲目等着我去录啊。当然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可能性有多少,绝对不是一半对一半。所以我当初录这套贝多芬的时候,就希望能录得持久,录得耐听。你知道,越时髦的东西,就越容易过时。我要录得经典。

张:太好了,演奏家有这样的心志真的很可贵。因为现在很多标新立异的演奏方式,我感到不会太耐听。

秦:有一些就是博眼球了,其实不只是演奏方式,现在很多音乐会整体上的形式,都要想办法把人拉进来。但是我觉得,首先可能是自己的年龄,而且我也不需要这么做。如果是刚出道的人,他可能要千方百计想办法把听众拉进来,手臂需要伸得很远。而现在我有这个自信,就是这场独奏会,我的质量,我的曲目安排,我的音乐,可以说服一切了。这样我也就不需要穿着短裤上台。

张:不过,我自己作为听者的观感,就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或许是:不光新人在寻求标新立异,一些中生代演奏家也在寻求。

秦:这是因为一些外在的因素,唱片公司,经纪公司,都需要一定的销量。但这就要看个人的……一种执着吧。这人觉得他的底线在这里,那人的底线要更高一些。不一定总是要在底线附近,可当压力下来的时候,这是他不能破的一个位置。第三个人,可能他的底线更低,可第四个人,底线却非常高,哪怕压力下来,他永远要维持这个高度。这就是每个人的出发点、价值观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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