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自打她42年前经人介绍，嫁给我爸，她就没想过要离开。可是，命运明显不是这样安排的。
约摸50天前，我那消失了24年的爸爸，干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与他以往形象也特别不符的事。
那就是，他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于傍晚敲开我妈家的门，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之后，又跟我妈深深鞠了个躬。
我妈连问三遍，看那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我爸都没吭声。
而且，我妈见我爸神情憔悴，身形特消瘦，好像还有点站不稳，眼眶也深深凹陷下去，招呼他进门喝杯茶，我爸也没应允。
只是神情有点不自然，双手在裤腿上抓扒了几下，然后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妈满腹狐疑地目送我爸进电梯，关上门打开袋子。不到一分钟，我妈便连钥匙都没拿，鞋也没来得及换，便冲出了家门。
可是，等我妈追到楼下时，我爸早已不见了人影。
我妈借保安室的座机给我打电话，要我过去开门时，声音还在微微发抖：“琴琴，刚刚你爸过来，扔给我一袋子钱就走了。”
我像被蜜蜂蛰到一样，片刻不敢停留，骑上小电驴就往家里冲。
到家一看，还真是：三层黑色塑料袋里，放着好多沓没拆封的百元大钞。我数了数，正好12万。
我妈有些六神无主，不住地嘀咕道：“你不是有他电话吗？快打个电话，看这是什么意思？这钱不会来历不明吧，我可不敢要。”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找出了那个许久未联系的电话，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打了出去。
嘟嘟几声铃响后，电话被接起了。不过，我没说话，将手机递给了我妈。
不到一分钟，通话结束，我妈脸上竟然满是不可置信。
“你爸说，这钱都是干净钱，是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说是为了弥补前些年对我造成的亏欠。”
我表面上附和着我妈，心下却似开了锅。
记忆中，我爸绝不是会干出这样事情的人，他这是良心发现还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给我妈送来这么一大笔钱。难不成，他离婚了?还想回我妈这儿来？
想到这，我默默地看向我妈，天马行空地开始猜测，如果我爸真是有这想法的话，我妈有几成可能会同意。
最后，我暗自摇头：哪怕我爸今天拿回来的不是12万，而是20万，30万，我妈也绝不会同意让她回来。
果然，我妈跟我想到了一块，圆瞪着双眼惊叫道：“这破落货难道被那泼妇赶出家门了?不好，他不是还想回来吧？琴琴，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别的事情都好说，唯独这事没门。”
我了然地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表示理解。
我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把钱往我的方向推了推：“你们不正想买车吗？这钱你拿去吧！”
“说什么呢，我们再缺钱也不能贪你这点钱的。这是我爸拿给你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话糙理不糙。我爸为什么这么做你都不知道，就把钱给我，合适吗？”
我妈抚在黑色塑料袋上的手，像触电一样，飞快弹开来。愣愣地望着那堆钱，不知所措。
说实话，我也被我爸的这番操作雷到了。
因为，我长到40岁，这是第一次听说，离婚20多年后的男人，还会毫无征兆，也无任何厘头地，给前妻送来这样一笔“巨款”。
而且，那个男人还是我那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爸爸。
刚结婚的十来年里，我爸跟我妈的婚姻跟别的家庭并无多大差别，头五年生了两个娃，后五年攒了点钱，将家里的老房子翻建成了楼房。
之后，我爸跟人到城里工地上干起了泥工。
我爸个不高，不胖不瘦，但砌出来的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线都是板板正正的直。所以，不到几年，我爸就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泥水匠。
好手艺名声在外带来的，除了可观的收入外，还有别的烦恼。
我14岁那年，村上好几名长舌妇，争先恐后地跑来跟我妈说，谁谁谁看见我爸，带着一个什么模样的女人，在哪打牌，要么就在哪逛街。
有的甚至绘声绘色地说，有人曾在下雨天亲眼看见，我爸搂着别的女人从县城的某个招待所里出来。
说的人多了，我妈脸上挂不住不说，对我爸也起了疑心。
于是，我爸再回家时，我妈开始对他旁敲侧击。我爸当然是不承认，反过来还骂我妈吃饱了没事干，人家随便放两口毒气，她就当了真。
我爸的理直气壮，成功地打消了我妈心中的疑虑。有人再跟我妈来嚼舌根时，我妈会挺起胸膛矢口否认。
但她很快被打脸了。因为，我爸在外边的女人，趾高气扬地找上门来了。
那女人顶着一头大大的波浪卷，脚穿尖细得站不稳的高跟鞋，脸扑得比我家墙壁还白，再加上厚比城墙的脸皮，自以为天下无敌了。
跟电视剧里写的许多桥段一样，那女人摸着自己的肚子，跟我爷爷奶奶说，她已经怀上了我爸的孩子，找老中医摸过脉，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我爷爷跟我奶奶的态度两极分化：我爷爷自以为后继有人了（我妈生了我跟我妹妹两个女儿，我叔当了上门女婿），喜滋滋的；我奶奶念着我妈贤惠，使着劲儿把女人往外赶，骂她不要脸。
毫无心里准备的我妈，愤恨交加，红着眼睛将嘴唇咬出了血。
但她也不是好惹的，于那个周末，牵着我跟我妹妹两个人，找到我爸工地的包工头，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剪刀架在脖子上，让他马上把我爸的工钱结给她，并保证以后不再请我爸干活。
包工头虽然欣赏也珍惜我爸的手艺，但他怕极了我妈走极端，害怕闹出人命不好收场，只得连夜借钱把我爸工资结了，并请来朋友开车将我们一家四口送回家。
到家时，我跟我妹妹两个人，因为晕车，都开始吐血丝了。
自那之后，我爸跟我妈便开使了他们长达近两年的“抗战”。
为了阻止我爸跟外边的女人到一起，我妈把我爸口袋里面的钱搜得一分不剩，只许他到周围乡邻家里干点活，工期一结束便亲自去收钱。
时间长了，我爸开始按耐不住，又开始往县城里打听活干，并偷偷地跑。
但每次都干不了多久，就被我妈“抓”了回来。
我16岁上初三那年，我爸干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唾弃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跟我妈婚姻的解体。
那年的正月初二，我爸趁我妈带着我跟我妹妹回外婆家时，偷偷离家出走了。
我是回到家，看见我爸那行李箱不见了，柜子里他的衣服也不见了之后，惊慌失措地，伸手摸向了柜子的暗格。
下一秒，她便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后，一屁股跌落在地。嘴里大骂：“李国良，你这个挨千刀的，你怎么连她们两姐妹的学费都偷啊……”
那一次我爸带走的，不只是我妈替我们姐妹俩准备好的学费，还有几个存单。
不幸中的万幸，那天恰逢我叔带着我婶，来给我爷爷奶奶拜年。
听说我爸将我们的学费和家里的存单都偷走了，也有些气愤，给我妈支招说，让她带上户口本和身份证，等年初银行上班就去挂失。
这样的话我爸手里的存单就作了废，等挂失期过了，我妈还可以把钱取出来。
我跟我妹妹那个学期的学费，是找我舅舅借的。
后来才知道，我爸是带着原来那女人去了外地。
得知这个消息的我妈，面如死灰，还曾先后几次寻短见。不过可能命不该绝，每次都被我奶奶给发现了。光送到卫生院洗胃，就洗了两三回。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初中毕业就跟人去了广东打工。
那一年过年时，我妈打听到我爸回了家乡，主动请人捎去口信，说同意离婚。
过完年回厂后不到一个月，我便收到我妈写来的信，说是她跟我爸已经离婚，她要了我，我妹妹跟了我爸。
然而，我们这个家的悲剧，到此时还没结束。
跟我爸离婚后，我妈在我舅舅的安排下，壮着胆儿到县城学起了做皮鞋。我那刚进初中的妹妹，跟我爸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乡下。
听我妈说，我爸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也臭名远扬后，请他干活的人少了很多，加上那女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仗着命好给老李家生了个带把儿的，成天在家作威作福。
我爸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可这些都不是我们最在意的。
最让我跟我妈难以接受的是，我那可怜的妹妹，在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竟然被摩托车给撞了。
但我爸当时并没有将我妹妹送医院，而是帮她在额头的伤口擦了点红花油后，任她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迟迟不见我妹妹起床的我奶奶，透过窗户去看我妹妹时，发现她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等我爸踹开门时，我妹妹早已身体僵硬，呼吸全无。
我舅舅告诉我，我妈得知这消息后，连夜从县城打车回了我爸家。刚一进门，便抡起堂屋中央的一条木凳，将我爸撕打了一顿。
后来，肇事的摩托车车主，赔了两万块钱给我爸。
但是，我爸却没拿一分钱给我妈。
深受打击的我妈，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没几年就查出得了乳腺癌。
动手术之前，我妈曾跟我爸要过钱，但我爸言之凿凿：“我们早就离婚了，我不再有掏钱给你治病的义务。小女儿是判给我了，她的车祸赔偿款也理当归我所有。”
没办法，我妈只得含泪默默四处借钱做了手术。
之后，我妈再次经人介绍认识了县城的征收户。征收户有两个儿子，家里正是需要女人料理的时候，我妈觉得自己的生活太难了，我也马上面临出嫁，想找个人撑腰。
自那之后，她跟我爸才真正脱离关系，彻底桥归桥，路归路。
后来，我结婚、生儿，我爸都有托人送来红包。因为有继父在，他也没出席。但我一直有他的电话，虽然联系不多。
前几年，我继父去世，给我妈留了套又老又小的房子，但我妈好歹有了个保障。我妈也念着他的这份情，也没打算再找。
这次，我爸突然给我妈送钱来，是真吓到她了。
送钱的谜底，是一个月后揭开的——我爸的儿子用我爸的手机，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爸走了。依照他生前的遗愿，希望我带着老公孩子参加他的葬礼，但不需要中人情，也不需要支付丧葬费。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爸给我妈送那钱，是为了求心安，求救赎来的。
正式见到同父异母的弟弟后才知道，原来我爸四个月前就查出了肺癌，但他放弃了治疗，一个人默默回到了乡下的老房子里，谁劝都不搬出来。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妈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会虚弱得好像站不稳。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差不多熬到了极限。
听口气，那边应该不知道，我爸给我妈送钱这事
我叔叔婶婶说，我爸肯定是知道了，当初我妹妹被车撞了，人家赔的那两万块钱，我妈应该是有份的。但他却分文未给，良心不安。
得了癌症，自知时日无多后，他不想背负着良心债而走，才偷偷给我妈送来钱，还特意鞠了个躬。
他的目的，就是想跟我妈道个歉，希望能用实际行动，弥补一些当年对我妈造成的伤害。
我把打听到的这些说给我妈听后，她低头擦了擦眼角，没有说话。
许久后，才悠悠地说：“谁眼见他的钱呀。”
是啊，我爸当年给我妈造成的伤害，哪一样是钱能弥补上的?
背叛婚姻家庭不承认，放任别的女人上门羞辱我妈，因疏忽大意导致我妹妹的死亡，哪一件不是瞄准她心窝的尖刀？
这些尖刀留下的伤口也许会愈合，但疤痕是永远消失不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