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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隆东巡所作诗歌中,管窥当时吉林城百姓的生活状态

 吉林乌拉永昌源 2023-04-04 发布于吉林

作者:优雅的胡子

清代皇室历来重视汉学,自康熙帝开始,不仅熟读汉家典籍,更对诗词歌赋具有一定造诣。清代帝王中,最爱附庸风雅的乾隆帝对诗歌创作尤为喜欢,据统计,传世诗作竟达数万首之多。以至于有好事者以“诗帝”雅号,让乾隆帝与史上的诗仙、诗圣并列。姑且不论乾隆诗作的文学质量优劣,仅就内容而言,堪称包罗万象,涵盖了清代中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其中有一些诗歌记录的,是当时东北边陲吉林的世情风物,因当时记录东北真实情况的史料有限,于是以今人的视角,诗作的史料价值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清代中期吉林民风与清初差异不大

清代统治者对东北长期施行限制汉化的封闭政策,极力保持东北旗人“务农敦本”、“以国语(满语)、骑射为先”的淳朴民风。将广袤的白山黑水作为“以备万一”的兵源地或退却安身之所。因此,清中期以前的统治者尽管自己为便于维护统治积极学习汉家文化,却严令禁止中下层旗人,特别是东北的旗人接触汉家文化。雍正二年(1724年),御史赵殿最上疏,申请在吉林城设置文庙和学校,令满汉子弟读书考试,推进边疆地区的文化建设。这个请示却遭到了雍正帝的驳斥和明令禁止:“本朝之统一宇域,所恃者非虚文,而为实行武略耳……岂不远胜于汉人之艺文蒙古之经典乎?”(《吉林市发展史略》)

在统治者的阻挠下,吉林地区的文化发展十分缓慢。嘉庆之前,几乎没有出现什么像样的文化名人和文艺作品。于是乎,当康熙帝在吉林城吟诵“松花江,江水清”时,当乾隆帝在吉林城挥毫“地灵信是庥祥兆,人意都增悦豫情”时,无论这作品有无瑕疵,皆以凤毛麟角之势在吉林城清代文艺作品中熠熠生辉。

在康熙、乾隆东巡吉林城的那个年代,吉林城社会发展十分落后,城市虽号称“边外七镇”之首,实际上为木制城寨,规模甚至不及关内稍大的镇店。吉林城的工商业发展也很落后,采集、渔猎等生产方式仍很常见。然而这一切落后的面貌却引发了“大城市”来的皇帝的好奇,特别是乾隆帝,在他所作的诗文中,就以缅怀之名,记录了许多在吉林的见闻,完全无视立国已逾百年,处在所谓“龙兴之地”的百姓生活,依旧如百年前一般艰辛。

满族土房的落地烟囱十分醒目,取自《吉林满族风俗》

乾隆东巡时吉林城的住宅

吉林城地处长白山余脉的河谷地带,夏季高温多雨,冬季严寒干燥。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生息于斯土的先民们经历地穴、半地穴居住的发展,到了明清时期,大多采用“土”木构建的泥草房居住。吉林的草房也叫“满族老屋”,无论是建筑材料还是建筑式样,都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和民族特色。在乾隆东巡的时候,吉林地区这种房屋特色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呼兰 》、《拉哈》、《额林》三首诗歌中,乾隆对吉林的民居进行了比较细致的记述。

远观所谓满族老屋,“烟囱安在山墙外”几乎是最具特色的建筑式样,后世甚至把这一条编入“东北十八怪”之中,与“大姑娘叼烟袋”等并列。满族老屋的烟囱俗称落地烟囱,在满语里叫做“呼兰”,萧红所著《呼兰河传》的呼兰河名称也是烟囱的意思。满族老屋的烟囱最早采用中空的树干,因此乾隆帝诗中开篇就说“中通外直求材易,暮爨(cuàn,煮饭)晨炊利用均”。为防止“呛雨”,烟囱顶会罩上一个柳条筐。室内土炕、火墙的烟道经“烟脖子”与烟囱连接,用以取暖、做饭时排放烟气——疏烟土锉烹蒸便,夜雨荆筐盖覆频。其实木制烟囱不仅是民居使用,当时的官署也采用这一建筑形式——在《驻跸吉林将军署复得诗三首》中,乾隆帝就留下“木柱烟筒犹故俗,纸窗日影正新嘉”的诗句。不过这种木制烟囱的普及也为吉林城频发的火灾埋下祸根,后来逐步被泥垒或砖砌烟囱取代。

在清代,烧制砖瓦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都是吉林城的稀罕之物,《吉林市建材志》中提到,吉林城原本没有砖瓦窑,衙署、寺庙里部分建筑细节所用的砖瓦,都是由盛京(沈阳)转运而来。官署、民宅大量使用木材、泥土作为建筑材料,满族老屋普遍采用拉哈墙。拉哈在满语中即是挂泥草,缀麻泥墙之意。筑墙时,在两柱之间横木条为档,“缀麻草下垂,缘之以施圬墁,经久不倒”(《吉林外纪》)。这种泥草墙利用高处预留的“嘛木哈图拉”(气孔)通风干燥,筑墙省力,保暖性非常好。见到拉哈后,联想自己居住的砖木宫闱,乾隆不无感慨地写下:乘屋居间事索,经营妇子共勤劳。御寒塞向诸凡预,施墁编麻要取牢。出气天窗(即气孔)柱左右,通烟土锉炕周遭。室家豳馆风犹在,惭愧宫庭雉尾高

东巡吉林期间,在满族老屋中被称作额林的储物隔板,也因“鼠闹欲投还忌器”和“淳朴遗规恭俭德”而引发了乾隆帝的感慨,以诗歌记录了这种吉林民居里的特殊家具。此外,被叫做“周斐”的桦树皮撮罗房(一种桦树皮小帐篷、窝棚)也激发了乾隆帝的兴致,做诗《周斐》记录之余,更发出“五侯第宅皇州遍,芮鞫先型尔尚知”的感怀。

近代松花江里停靠的威呼,取自《吉林旧影》

诗歌中记录的吉林城交通工具

1957年作家曲波所创作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正式出版,小说中匪首座山雕盘踞的老巢是一个叫做威虎山的险要之所。这山岭之名并非是威严老虎之意,实际上乃是满语“威呼”的另一种写法。威呼,满语意为整根原木刳、刨而成,仅供几人乘用的独木舟——威虎山实际含义是像小船一样的山岭。

直到解放前,因操纵便捷,威呼一直都是吉林江面上常见的一种船只。东巡吉林的乾隆帝惊讶于旗兵、牲丁在山林采参、狩猎时常拖拽一条威呼同行,遇到河流阻拦,便放威呼下水渡过。于是赋诗《威呼》一首作为记录:取诸涣卦合羲经,艋评量此更轻。刳木为舟剡木楫,林中携往水中行。饱帆空待吹风力,柔橹还嫌划水声。泥马赊枯(满语,小桦皮船)尤捷便,恰如骑鲤遇琴生

《皇清职贡图》中的狗拉法喇

虽然乾隆东巡吉林时是夏秋之际,但是他还是能见到可以在吉林冬季冰天雪地中往复疾驰的交通工具——法喇。法喇即爬犁,“似车无轮,似榻无足,覆席如龛,引绳如御,利行冰雪中”(《法喇》一诗原序)。在冬季,利用冰雪增滑,或马拉,或牛牵,或人拽,载人、运货。夏季虽然是法喇“休息”的季节,但它却是最具地方特征的交通工具,是冬季吉林官府、百姓生产生活离不开的“宝贝”。虽然不能看到法喇在皑皑白雪中行驶,乾隆帝还是做诗《法喇》,借以表明自己了解吉林地方使用法喇的情况:架木施箱质莫过,致遥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岭何愁岳岳峨。骏马飞腾难试滑,老牛缓步未妨蹉。华轩诚有轮辕饰,人弗庸时奈若何

“罗丹”即是欻嘎拉哈

诗歌中吉林城百姓的生活用具

若非文字记载,随着历史长河的冲蚀,许多旧时生活里的惯常之物,往往会悄然消失。比如清代在吉林城常见的斐兰、赛斐、施函、霞绷、罗丹,在今天如果不是乾隆帝写诗记录,仅就这些汉字标音的满语词汇,定会让许多人一头雾水。

斐兰”是满语小孩使用的以柳榆为材制成的“弓”,与之合用的是满语“钮勘”的小箭。乾隆帝在吉林目睹许多当地小孩用斐兰练习射箭,深有感触。为勉励旗人从小练习骑射,长大好好为国家效力,于是作《斐兰》一诗:榆柳弯弓弦檿(yǎn)丝,剡荆作箭雉翎(pī)。壮行幼学率由旧,蓬矢桑弧匪袭为。揖让岂知争君子,闿抨惟觉惯童儿。曾闻肃慎称遥贡,可惜周人未解施

吉林市满族博物馆展出的木碗、木盆等器物

在乾隆东巡吉林时,或缘于渔猎民族旧习未改的因素,或缘于陶、瓷、金属餐具比较珍贵,总之,吉林城百姓生活中还保留着一些比较原始的餐具。这其中就有长约四寸,曲柄丰末,叫做赛斐的木匙。这让使惯了牙箸瓷勺的乾隆帝非常惊异,乘兴做《赛斐》一诗,对木匙的样子和使用进行了细致地描述:质古惟称以木为,曲长且椭进餐宜。鼎中底用轻染指,座里应教笑朵颐。无下奢哉嗤彼箸,有捄便矣藉兹匙。青泥坊底芹香处,杜老居然得句时

在吉林生活的数日之中,无论是“可供瓶罍(léi)谢梁栋,孰非造物善栽培”的施函(满语木桶,用以装粮食、贮水和盛酒),还是那“闺秀争能守炉火,儿童较远骤寒冰”的平民传统玩具罗丹(即今天仍极为盛行的欻“嘎拉哈”),都让乾隆皇帝兴致盎然。于是仰古思今之际,文思汹涌,佳句频出。特别是蓬梗为干,搏谷糠和膏傅之,以代烛燃之,青光荧荧,烟结如云,俗呼糠灯的“霞绷”,更是激发了乾隆帝对勤俭的认识和体会,发出“最爱焰辉一室朗,那辞烟染满窗乌。葛灯笼是田家物,勤俭遗风与古符”的由衷慨叹。得益于乾隆帝所作《斐兰》、《赛斐》、《施函》、《霞绷》、《罗丹》等诗歌,让后人对几百年前老吉林人的生活细节,有了更生动细致的了解。

《皇清职贡图》中的捕貂人

用诗歌记录吉林城的生产方式

吉林城地处白山松水之间,为吉林将军辖区首府,辖区内丰饶的物产集聚城中,人参、貂皮、东珠、松子、鲟鳇等,历来是进贡皇室的特产。东巡吉林期间,乾隆帝在原产地见到了这些物产,自是欣喜异常,于是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诗作,记录这些特产以及为获得这些特产进行的劳作。一系列诗歌聚点成面,用文字再现了几百年前,吉林城百姓的生产生活。

在《貂》一诗的诗序中,乾隆帝提到“乌拉诸山林中多有之,人以捕貂为恒业,岁有贡貂额,第其等以行赏”。这段描述出自《吉林外纪》,《吉林通志》中则记为“索伦人以捕貂为恒业”,但前言已说明“乌拉诸山中”,所以诗歌所描述的应当是吉林的情形。在《东珠》一诗中,在赞美东珠品质胜过南珠后,乾隆帝提到“取自珠轩供赋役,殊它蜑(dàn)户效殷勤”。在《采珠行》中,乾隆帝也不无感慨地写道:“旗丁泅采世其业,受餐支饷居虞村(大乌拉虞)。我来各欲献其技,水寒冻肌非所论”。其实无论是恒业捕貂之人还是以采珠贡赋之人,都属于清皇室内务府设立于吉林城偏北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管辖的“牲丁”。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运送贡品沙盘

诗歌中“珠轩”为管理打牲牲丁的劳动组织(《满族大辞典》中称“轩达”),每珠轩30人左右,设珠轩达(达,在满语里就是头、长之意)1人,专门负责捕鱼、捞珠及采蜜、打松子等各项采捕任务。打牲乌拉下辖牲丁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乾隆时期开始,上三旗所属珠轩共65个,采捕之物纳于内务府;下五旗珠轩共45个,采捕之物纳于王、贝勒、贝子府。珠轩达合计110名,管理牲丁3993人左右。

这些牲丁(打牲旗人)与吉林城驻防旗人生产生活方式不同,后者在不服兵役期间,以耕种旗田为主。而牲丁则需肩负兵役之外的采捕贡赋等劳役。因此在“大雪遥望铺一色”时,奔波“窝集(满语山林)林中各种松”之间“打松子”者(诗出《松子》);“蹲岸钓难投美饵,凿冰射要系长缗”进行捕鱼的人(诗出《鱏鳇鱼》)都是吉林城最为辛劳的打牲牲丁。这些底层旗人所承受的生活之苦,绝非乾隆皇帝“松江网鱼亦可观,潭清潦尽澄秋烟”(诗出《松花江捕鱼》)那样赏心悦目。在乾隆帝愉快地记录吉林物产时,有意无意着使得底层百姓的生活不经意留在纸上。

乾隆东巡吉林时,还创作了一些纯粹记录百姓生产方式的诗句,比如《豁山》一诗。满语豁山也写作花伤,汉译为“纸”。在诗序中,乾隆写道:夏秋间捣败苎、楮絮入水之成毳,沥芦帘匀暴为纸,坚韧如革,谓之豁山,凡纸笺胥以是名之。一如诗歌正文所言“捣苎沤麻亦号笺,粘窗写牍用犹便”,纸张在吉林用处极广,特别是裱糊室内墙壁和入冬贴窗缝,是省略不得的生活细节。为替代品质优良的高丽纸,吉林民间很早就开始制作相对廉价的豁山,满足市场需求。不知何种机缘,这一生产场面竟被乾隆帝知晓,用一首诗歌,记录了吉林城某间造纸作坊匠人们的生产场面,成为那个时代,吉林城已存在造纸这项手工业的旁证。

乾隆皇帝围猎聚餐图

结语:

有心插柳柳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乾隆十九年(1754年),乾隆帝东巡吉林,沿途就所见所闻,创作了很多贴近生活的诗歌。尽管这些诗歌不乏封建帝王笼络沿途官吏、百姓的惺惺作态,却也对当时许多生活细节做出了写实性的记录。在许多过往渐渐湮灭于历史尘烟之际,这些“御制”诗歌反倒成为现代人了解过往的桥梁。仔细想来,今天很多人乐于用文字、图片、视频记录自己的生活,看似自赏自醉的行为,在特定时刻,保不齐会派上大用场呢。

附:《吉林外纪》与《吉林通志》、《永吉县志》记载乾隆诗歌的差异

在做功课写这篇文字时,发现《吉林外纪》(成书道光六年)中的一些所谓的“御制诗歌”,与光绪年间成书的《吉林通志》所载存在不小的差异,与伪满前后最终问世的《永吉县志》也有不同。由于《永吉县志》大体沿用《吉林通志》的记述,故而可以忽略不论,但《吉林外纪》与《吉林通志》的差异则不可不提。

总体上感觉《吉林外纪》中“御制诗”辑录得有些粗放,如《貂》、《东珠》就出自《盛京土产杂咏十二首》。虽从内容上看,所指为吉林物产,且《吉林通志》也将其收录,但这些诗歌的创作恐应是在盛京(沈阳)完成。

另外,一些诗歌无论诗序还是正文,都有很大差别。以《拉哈》一诗为例,《吉林外纪》中的诗序为:圬墙所缀麻也。筑土甃坏为墙壁,以横木约尺许为一档,缀麻草下垂,缘之以施圬墁,经久不倒,亦国初朴素故俗也。而《吉林通志》的诗序为:土壁堵间缀麻草,下垂缘以施圬墁。此国初,过涧芮鞫间故俗也

《吉林外纪》的诗歌正文为:层层坏土砌为墙,缀以沤麻色带黄。妇织男耕斯室处,幼孽壮作旧风蘉(máng,勤勉,努力)。底称凿遁颜家阖,漫喻操嘻者王。故俗公刘傅芮鞫,九重此况慎毋忘。《吉林通志》的诗歌正文为:乘屋居间事索绹,经营妇子共勤劳。御寒塞向诸凡预,施墁编麻要取牢。出气天窗(即气孔)柱左右,通烟土锉炕周遭。室家豳馆风犹在,惭愧宫庭雉尾高

考虑到《吉林外纪》为私人撰写,且年代略早,而《吉林通志》为官修,时代略晚,且《吉林通志》所录《拉哈》等御制诗为《吉林土风杂咏十二首》,有单独的诗序,疑《吉林通志》中的诗歌为乾隆帝修订之后的定稿。故而本文凡引用诗歌正文,皆以《吉林通志》为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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