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找时间重温了一遍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补了一些相关的纪录片，受益匪浅。我曾写过基耶斯洛夫斯（以下简称“基耶”）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在不动声色或看似非常日常的生活基调中让观众意识到深刻和巧妙的内涵。他的电影几乎都具有类似的重要核心，就是命运、选择、爱、道德和死亡。随着年龄的增大，体会越深，愈发喜欢基耶的电影，曾经觉得是一种对于人生无常及本质十分透彻的认识与洞察力，但实际就像片中老法官的扮演者让-路易·特兰蒂尼昂说的：“对感性的追求胜于聪明，更多的是一种精准和技术。”
纪录片中提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花絮和构思，众所周知《红》是基耶的收山之作，他曾表示大半辈子基本都在片场度过，想过回正常的生活，在当年戛纳的记者招待会上他说当下最向往的就是躺在乡下的椅子上抽烟。片中他的合作伙伴提到：“当基耶看到成片时，他眼眶湿润了，被打动，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拍不出比这更好的电影了。”但在后来的时光中，基耶其实并没有放弃电影，而是默默地筹备《天堂、地狱、炼狱》三部曲，可惜两年后年仅五十五的基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重点提一下这片的摄影，非常讲究，值得细品。《蓝白红》三部曲，每一部都带有特定的色彩，和故事主题相契合及关联。而基耶提过“红”代表的是爱与恨、愤怒与尴尬，谨慎与抛弃，生与死。纪录片里特地提及歌德曾经对颜色做过的深刻描述，色彩的核心道德效果，遇到牛顿关于色彩的定律，色彩是一种物理现象，他把色彩描述为存在于意识内容里的感觉特质（“The sensual qualities within the content of conscionsness.”）。色彩和情绪、感性密切相关。 影片中通过细节、家居、衣着、车等各方面大量的运用了主题色彩“红”，红一般会给人一种炽热和浓烈的感觉，但片中的红则蒙上了一层暗沉的灰度，很多场景都被灯光昏暗的氛围所笼罩。特别是女主在老法官家中的对手戏，光影的变化和设计显得非常的高超和美妙，这种视觉上的直观感受能让观众更加深入的了解到人物的内心和状态，包括主客观镜头的切换（例如女主第一次去老法官的家中，一开始是以她的视角移动，接着则以摄影机的视角看到老法官的身影，表现出女主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片中有很多光影细微的明暗变化，追求自然迷人的光效，实乃妙不可言。
影片一开始映入眼帘的就是这片里非常重要的核心道具—电话，基耶曾说过：”这片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沟通无望的人类共存方式（想想现在被手机绑架却愈发感到孤独的人类），简直就像是预言。纵观全片可以看到无论是女主角和男友或家人的联系全都依靠电话来建立，还包括年轻法官与女友的交流，以及老法官的窃听行为，其中包含着怀疑、丑恶、期待、道德和孤寂。开头部分则是通过电话线的镜头走位（下地入海），以一种迅速、抽象、微妙的方式建立起含有一定指向的某种关系。
这里基耶为了营造出真实的效果，并没有选择虚拟的搭景，而是在日内瓦找到了一间适合拍摄的屋子。代价就是必须答应房主的要求，负责她在日内瓦最好的酒店的所有开销；为了拍摄效果，虽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还是兑现了承诺。可以看到影片首先拍摄的青年法官的家，再以一种新奇自然的角度转移到女主的家中，这种高低位的拍摄技术在当时来说还很新颖。接着透过女主的窗户又再次看到了年轻法官的身影（内→外→内→外，不同机位和视角的转变），起初很多观众会以为镜头似乎在有意的暗示这对男女之间必定会发生些什么。
片中有不少女主和年轻法官插身而过或是近在咫尺的片段。人生中充满了错过，同时也有着机缘巧合下的相遇、相识并相爱，试想茫茫人海中，能从陌生变成熟悉，是何等的难得和珍贵。上面这个片段（主要是歌喉太震撼，另外普瑞斯纳的配乐还是一如既往的绝佳，波列罗舞曲不能更棒），也就前后脚的距离，两人也有着相同的喜好和品味，不过总分隔于时间差和空间错位上。
女主一直追着狗进了教堂，但接着狗又从教堂的门口跑了出去。基耶曾表示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方向意识的转变，也就是说很多事情并不会按照既定的方向行进，而女主进入教堂后的态度和话语也表现了她的性格。在基耶的电影中有很多意象的表达，当记者问特兰蒂尼昂为什么导演最后要让他看船票？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不并打算问基耶，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定非得弄懂或解答，有时候就没啥意思，想起来只会觉得很美。 基耶也曾表示他希望观众能通过片中的一些道不明的模糊表现或留白自行理解，就像诗歌一样（例如有一段是镜头以一种奇诡的方式后退，莫名出现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的破碎的玻璃瓶）。另外基耶还做了非常多的减法，削去多余的解释（例如年轻法官和女主分手的桥段、女主弟弟的出境），尽量简洁，颠覆传统的刻意和死板。
女主一路追着狗来到老法官的门前，这一段非常有意思，在纪录片里基耶也做了分析。狗起到了拉近并建立两者关系的桥梁作用，可以看到狗一边看向女主，一边又回头望向老法官，一前一后，女主走了进来，而老法官也走向了女主，两人有了正面的交流和进一步的了解与接触。
接着女主发现了老法官窃听邻居电话的举动，引发了道德上的争议，这也给老法官的形象抹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貌似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这时候观众的普世价值观和性本善的道德意识和女主的态度高度统一。而从老法官的话语中可以理解到，实际何为道德的标准，其实往往在于自己的选择。
看到这里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里那句经典的老话：“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往往自认很有道德感的举动其实并不能补救和帮助到什么，该来的还是会来，满足不了别人真正的需求，有时候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心里好过点。等光的这段，纪录片提到这里也删去了老法官说出自己儿子去世的情节。 开始阶段老法官的态度会带给观众一种较为负面的印象，决绝、冷漠、现实，甚至带着一些恶意，相对的是女主的善良、单纯和天真。后来老法官提到他人生中的两次审判，一次是不忍，一次是私情，对与错的界限，就在于一念之间。而特兰蒂尼昂也在采访中表示基耶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表面看上去严肃、冷静、难以靠近，但实际内心非常的诚恳。
片中女主玩的投币机（三个樱桃的同时出现，看似好运的背后隐藏着厄运的到来）。硬币是电影里最常见的象征着命运和随机性的道具，特别是难以做出选择的时候，这时候就只能心安理得的交给命运来决定了，而不同的选择实际就会带来不同的结果。热衷这一主题的科恩兄弟的代表作《老无所依》和基耶的另一部经典之作《机遇之歌》中都有出现。另外细节的前后呼应也很有意思，例如开头女主吃酸奶盒上的樱桃和这里的樱桃，以及年轻法官家里挂着的画和女主跳舞的姿态如出一辙。
这段的构思非常棒，而这也恰恰是电影胜于冗长的文字描述和绘画等其他艺术表达的关键所在。画面中可以清晰的看到年轻法官的手里拿着万宝路的香烟，往后看到女主在打保龄球，接着镜头横移，熟悉的配乐响起，一种低落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镜头定格在一个破碎的玻璃杯和一盒揉皱的万宝路香烟盒上。无需额外的赘述或展现，通过前面窃听电话里的线索和细节的联系，以及后来老法官的坦白，观众已经明白了导演的用意和故事情节的含义。
最后阶段也是同样的道理，本来还有一段年轻法官在车上纠结和犹豫以及把狗抱回车上的戏码，但是基耶同样干脆的减去了这多余的旁枝末节。要相信观众也会思考，而不是只会给什么吃什么的无脑生物，很多事情不用挑明或太过表现，反倒会显现出一种高明而高级的感觉。最后上船的几个镜头已经是最直白的说明。
接着老法官很意外的告发了自己，而女主的到来和老法官的一段对话揭露了他真正的意图。并非是道德或者心理因素上的作祟，而是因为老法官的告发和窃听（犹如幕后操手），女友背叛了年轻的法官，这和老法官后来的述说遥相呼应。
前后年轻和年老的法官在车里相继凝视了同一张女主的海报，包括年轻法官偷偷的窥视面对背叛的一刻和一开头无意掉落的那本书打开的那页正是考试题目，这和后来老法官在戏院向女主说出自己的经历和往事不谋而合。这当然是导演的有意策划，但微妙的是不会觉得刻意，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巧妙，基耶仿佛打破了时空的壁垒与不可能，将不是但实际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段的分身置于同一时刻，形成一种重合和镜像的感觉，也就是说年轻法官像极了老法官的前生，形成一种十分巧妙的三角关系，而老法官内心对于曾经的伤害和痛楚，没法释怀的情感全靠女主以及命运的走向得到了释放。
两杯齐平的咖啡，象征着平等，两人之间不再有秘密和隔阂，这时候女主猜到了老法官的过往，观众起初对于老法官的负面印象逐渐消散，了解他背后的故事，从他讲述中再次让人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无常、偶然和巧合。老法官几乎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困顿于那段背叛的情感，直到遇到女主，以及命运的安排让他摆脱了过去的阴影，结果好在没有让“历史重演”，这无疑也是基耶看似冰冷的表外下温情和仁慈的表现。通过这片让人深刻体会到了人生的四大要素，选择、命运、衰老与死亡。
《蓝白红》每部里都一个年老的人扔空瓶的镜头，只有《红》里的女主主动上前帮助，她就像是基耶电影里的完美化身，几乎拥有了人类所有的优良品质，惹人疼爱。当看到老人艰难的举动，突然意识到传统的价值观和主流思想始终在不断地弘扬人的伟大却忽视了人类的渺小和弱点。我反倒会更偏爱于老法官更为复杂、深邃和有层次感的人物设定，或许这就是年轻和年老最本质的差别。 《红》是基耶的告别之作，也是送给女主伊莲娜·雅各布的礼物。基耶讲起话来非常的简明扼要、干脆利落甚至带有一丝叫人无法亲近的距离感，但透过他的电影又总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诚挚和关怀。看到最后莫名有种全是老法官精心计划的一样，他有意无意的行动和建议，包括提到的梦境，试探命运的安排，但无法掌控结局的走向。人生无常和有趣的点或许就是阴差阳错下交织成的前因后果吧。
写完由衷地感叹一句：真的太喜欢这部电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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