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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雷:关于父亲的回忆

 古代小说网 2023-04-05 发布于江苏


2022年12月31日,父亲离我而去。

石昌渝先生在庐山

 此刻窗外的柳树新绿绰约,已是2023年清明时节。偶然发现,去年的栀子花盆中有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爸爸生病痛苦时,最爱栀子花。他说“好香呀”时表情轻松,病痛仿佛在那一刻消失。我的童年在武汉,那时的夏天,屋子的周围满是这种花,父亲年轻时很喜欢练习油画,他说是怡情的一种方式。

武汉的夏天潮湿而闷热,爸爸画画时的油彩味道缠绕于栀子花香,以至于离开武汉后,每个初夏来临,我都会在黄昏隐隐约约捕捉到这种特有的气息,爸爸生病后,我再也没有了这种嗅觉。

石昌渝先生年轻时练习油画

 去年的整个夏天都我在寻找新鲜的栀子花。后来嫌南方买的鲜花时间太短,便买了开满花苞的盆栽回家,希望爸爸床边的花瓶时刻都有鲜花绽放。卖花的店主也向我保证这些花可以四季常开。可是,夏天还没结束,所有的花都关闭了花期。

 阳光下的窗台,这支孤独的花苞藏在一角,它静悄悄的越过了冬季。可是爸爸再也等不到它的盛开。

 年轻时的我向往云游天下,大学毕业觉得离开北京离开父母是一种人生的开拓与精彩,在离开父母的那些岁月,幸好他们还没有老去。

记得有次王学泰先生和我聊天时说:“你爸爸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呀,他说有时记忆还停留在你出生时,从医生手里接过来胖乎乎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大人”,王先生感叹完,嘿嘿的笑了。这也许是天下父亲对儿女共同的情感,成长的期待与不舍的深情交织。

 2018年参加王学泰先生追悼会,见到王先生的女儿,王先生慈祥天真的表情恍如眼前,思之泫然。

年轻时的作者与父亲石昌渝先生

 父亲于我首先是人生的导师,记得年轻时陪爸爸去集市买水果,我随周围人一样挑三拣四,结账时爸爸把我选挑的东西全部放回原处,让摊主自己随意拿,不许我还价。

 回来的路上父亲一直叨唠,不要和做小生意的人计较金钱,他们的生活是最不易的,你能吃多大亏?而对于他们可能是一天的口粮。一直到他病重,他自己无法进食,他还问照顾他的护工今天雷雷做的饭还合口味吗?

年轻时的我非常幸福,即使在天边海角也觉得没有关系,和父母的联系只是电话,通信,有时信也不想写,生日时会收到爸爸寄来的相册本,上面写着“爱女雷雷生日快乐”,爸爸希望我把美丽都收集起来,这样的无忧无虑因为弟弟的去世戛然而止。

石昌渝先生与外孙嬉戏

 弟弟走时,我还年轻,但是直到我自己为人母,才知道这对于我父母是多么巨大的灾难,这种痛苦也让我的母亲过早离开了我们。弟弟走时,父母正在日本,父亲为了不让母亲在海外知道这个消息,瞒着母亲,强颜欢笑。

 他回忆说,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正值日本七夕,也正是日本传统花火大赏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母亲一定要去看,当夜晚花火璀璨于天空,他看着母亲的背影,悄悄流泪。父亲从此不再看烟花。这种穿越黑暗与绝望的坚强,如同隐隐乍现的一豆光亮,在我的人生中始终没有溟灭。

以后的生活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和人,和父亲聊起,父亲常常说:“这种痛苦能比得上我们家的生离死别吗?”,这样的一句话让很多无聊的事和人显得毫无意义。

石昌渝先生

 正因为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父亲才会遵从自己的内心,淡然处之。2010年陈毓罴先生病重入院,父亲去301医院探望。回来时他表情沉重,告诉我陈先生病情很重。他接着说“病情很重,医生不让进食,陈先生很渴,但是他还笑着说,不喝就不喝吧,我可以望梅止渴”,因为当时陈先生的女儿正隔着病房的玻璃看着陈先生,她的名字叫冰梅。

父亲模仿陈先生的样子,指着我说“望梅止渴”,面临生死时还这样豁达坦然,父亲说这是了不起的,你要记住。望梅止渴从此深深镶嵌于记忆之中。父亲去世前两天,我在急救室门口时时趁着医生开门的瞬间,希望看到他,但是我只能远远看着他的病床。

 在拥挤的门口,爸爸不知能否穿越那些嘈杂和涌动的人影看到我。这是父亲离去后我一直无法释怀的心结,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时刻,爸爸模仿陈先生的样子会映现眼前,仿佛夜航船上的那缕光照。

石昌渝先生与外孙

 父亲常常说,比起学问来,人的品格和心性更为重要,学术研究的过程也是重塑心灵的过程。学术当然与个人的天资、学识、境遇相关,但是本心和价值观始终是更为核心的。

父亲的《中国小说源流论》再版时,编辑曾诚兄约父亲写再版前言,父亲写好后,我说怎么这么短呀,现在流行写长的,父亲非常生气,说希望你不要被喧嚣和浮躁的所谓潮流所迷惑,然后让我再去好好读读《聊斋志异》,体味一下其中的言近而旨远。

《中国小说源流论》

 我仔细再读这个前言,才知道自己的浅薄与无知。父亲的“前言”不到1000字,但是讨论了古代小说史上三个重要的问题“题材累积成书”“《朴通事谚解》与《西游记》”“才子佳人小说”,其中有这样一段:

《西游记》百回本西行途中所遇厄难的基本故事情节出现于何时,旧本沿用通行说法,以《朴通事谚解》关于《西游记》情节的概述文字为据,判定在元末明初。我对于这个结论作了修正。因为这个结论的“证据”作为“证据”的资格尚须考辨。通行说法认为《朴通事谚解》成书在高丽朝末期,也就是中国的元末明初。这其实是错的。

 在“前言”中明确而清晰地修正自己以前的论点,毫不遮掩,言简意赅,我想这种澄明之境正是源于父亲这一代学者对学术的敬畏。

父亲的学术起步于20世纪八十年代。2014年黄霖先生组织了曾活跃于八十年代像父亲这一辈的学者去上海开会座谈,之后出版了《我们起跑在20世纪80年代》。

《我们起跑在20世纪80年代》

 那年的上海之行,父亲非常开心,我接他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向我讲起开会的情形,各位先生的状况,就像小孩子见到自己的好朋友向家长炫耀相聚时的快乐时光。只是回到家,开灯看到窗外的黄昏,他才说,我们老了。就像此书黄霖先生所写“弁言”:“这些大潮中逝去的浪花,溅下的点滴,或许能从不同的角度给历史留下些许痕迹,任人去评说”。

后来我翻译《日本中国学会报》“学界展望”时,发现日本学者也将此列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一项重要的学术活动,此书收入父亲回忆自己学术生涯的文章题目是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正是他心境的写照。学术史的进程中,父亲这一辈的学者留下了各自不同的足迹,是个人生命的传奇,也是时代的缩影。

《中国小说发展史》,石昌渝著,山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9月版。

 这些足迹汇成了不同的坐标点,标识着学术进程的痕迹,父亲在他生前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国小说发展史》中写道:“对于小说发展的许多问题和对于小说具体作品的思想艺术,一代有一代人的看法,史贵实、贵尽,而实与尽永无止境”。也许正是父亲这一代学者永无止境的追求,我们方可领略学术史进程中的吉光片羽。

 点点滴滴,无法回望。至今不忍打开父亲的书桌抽屉,父亲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片,是我儿子刚会写字时的作文“我的外公”,歪歪扭扭写着“我外公有着葡萄一样大大的眼睛,我长大要做外公那样的人,要做美味给外公吃。”

石昌渝先生与外孙在广州

 其实父亲眼睛不大,只是有着他那个时代的文人特有的气质,在自我的精神家园里生活得怡然而单纯。

孩子已经长大了,外公已经尝不到他做的美味,希望他能做外公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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