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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

 择机而行 2023-04-05 发布于重庆

“外婆啊,今天专门来看您……”墓前,哥哥一边认真擦拭着墓碑,一边喃喃自语,“按理说,我们俩好像不能先于表哥他们来扫墓,据说这样会抢了他们的好运。”一向无神论的哥哥,今天居然说起这样的逻辑,我很有些诧异。

“放心,外婆是共同祖宗,祭拜不分先后,舅舅舅妈的墓,我们似乎才不能先于表哥他们。”如此严肃的话题,我也假装自己很懂的样子。

“哎,您老人家是一天都没享到我的福啊……”哥哥的唠叨,竟开始有些哽咽了。

“切,那是哦,小时候,外婆最喜欢的就是你了。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不喜欢我可以理解,但对你的爱远超表哥表姐,确实不太好解释。”

“嘿嘿,实际上我自己也很迷糊……大概和我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有关吧。我似乎曾经对外婆说过,'以后长大了,我养您’,可能就是这个承诺的原因吧?”哥哥吞吐地说着,面部表情明显有些讪讪。

我靠,居然有这段历史,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擦!搞了半天是你的糖衣炮弹嗦!我一直以为是我小时候太调皮所以不招外婆待见,是我肤浅了。”

“嘿嘿,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孤证不立,孤证不立!不过,我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这是事实,也是遗憾……

哥哥继续忏悔着。

我有些释然。仿佛,大约,我童年的顽劣,并不是不讨外婆喜欢的原因。不论是两岁多打翻茶壶被开水烫了屁股,还是玩陀螺被砸了鼻梁,甚至和外婆去买菜走失在数公里外的街巷,如此种种让外婆备受母亲责骂的罪行,不过是客观原因罢,主观原因是我嘴巴不够甜,没学会许诺。比起两岁就会讲“东郭先生”的哥哥来,高下立现,天生的愚钝暴露无遗。哈——哈!

宣统二年出生的外婆,自然是抵挡不住儿孙辈这样的甜言蜜语的。

外婆的家庭出生,我不清楚,童年的时候曾经问过一些诸如“外婆的妈妈又是谁”的问题,得到的都是“哪个年代的老黄历了”这样的答复。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外婆的娘家至少不是太不济,毕竟,外婆是有完整姓名的古代妇女;而那被缠裹变形的惨不忍睹的双脚,也表明她老人家是出生在不用做农活的家庭;但外婆大字不识一个的标准文盲身份也间接表明她的原生家庭既没有反帝反封建的觉悟,也没有多余的财力。

倒是外公的家庭,据说曾经阔过,祖上是进士、半条街都姓康,如此这般。然而外婆嫁给外公时,“豪门”已经走向没落,原因是大烟。外公的父亲只是抽,外公则更进一步——以贩养吸,最后,彻底败光。母亲三岁的时候,外公撒手人寰,彼时,距离解放已不到四年光景,想来还是很幸运的。

外公共有九个孩子,存活下来三个。三舅受不了各种严苛家规,很小就离家出走,跟过卫立煌,当过袍哥,多年杳无音讯;五舅在外公去世后也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母亲最小,跟着外婆过了两年近乎于“叫花子”的生活后,被外婆托付给她的母亲。外婆呢,则在解放前夕跟随五舅的脚步远走他乡,开始了中年的打工路。说是打工,实际上不过是给人洗衣服罢。五舅当时在一家中药铺当伙计,算是站住了脚,外婆过去后,慢慢和街坊邻居相熟,也就获得了一些劳动挣钱的机会。于是乎,母亲也很快脱离了她的那个多次密谋将她卖作童养媳的外婆的“魔爪”,被我的外婆接到身边,从此,一家团聚。

我和哥哥都是外婆带大的,略有不同的是,由于父亲对哥哥寄予厚望,对其异常严苛,外婆时常充当哥哥的保护伞,满怀同情;我呢,则因为父亲汲取了教训而获得相当的宽容,外婆将此归因于我的狡黠,甚为不屑。

可想而知,这个从大清国走来,经历了近现代整整几十年苦难的中国妇女,怎么经得起哥哥那句如此暖心的童言。哥哥童年享受到的宠溺,也就不言而喻了。

“你怎么能这样打呢?恁聪明的娃儿都被你打傻了!”

“炜炜,想吃啥子?外婆给你买。”

“二娃,你要让着哥哥。”

我的童年记忆里,这仿佛是哥哥与生俱来的特权。被父亲批评责骂,肯定能得到保护,想吃零食,肯定能得到满足,外婆那个神秘的“广子罐罐”(一个很大的广口陶瓷缸子,下层放石灰,上面放食品,通过吸潮保质)里面,随时都会给哥哥预备一些零食,甚至我和哥哥发生争执,外婆都会不问是非要求我让着。

不过,说来奇怪,这样的待遇并没有让我孤僻、暴戾,相反还有些开朗、随和——不是我的不去奢望,想要的东西自己努力,少和别人理论多找自己的问题。而真正的实惠远不止于此——有外婆的童年,我学会了许许多多生存本领,各种家务事不在话下,还会一些诸如做醪糟、点豆花这类的技术活,甚至,很小就知道捡破铜烂铁可以卖钱,择猪毛(把一堆黑白相间的猪毛分开)以及糊火柴盒可以挣工资。相比之下,宠爱有加的哥哥,则失去了锻炼自己的机会,福兮祸兮,居然是我笑到了最后。

当然,外婆的绝大部分认知,都是我不能接受的。增广贤文之类自不必说,一个字都不识的老人,跟我这个三岁就熟读新华字典的小孩说这些,显然不在同一个平台。对外人远远好过自家人就更离谱了,平时我们难得一见的鸡蛋,会毫不吝啬地出现在到我们家的客人面前,给客人吃也就罢了,但连她都不认识的来找我爸打官司的当事人也可以享受到一碗荷包蛋时,我就极其反感了。而每年给庙子里送去的三桶五斤或者十斤的菜油,就不仅仅是让我出离愤怒,还会招来母亲迫于父亲的压力而发出的埋怨。

七八十年代的菜油啊……

这样的矛盾,很显然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堆积起来的。最终,我开始了反抗,我会时不时怼外婆一句“爸妈挣钱如此辛苦,您这样大方待人,我觉得很不对。”其实我很清楚,这样说,外婆是难过的,一手一脚带大的外孙大不敬了。后来,外婆借口我已经读初中,不需要人照顾为由,提出要去五舅家,母亲没有挽留。事实上呢,不过是外婆一直以来都认为舅舅家才是她的家而已,毕竟,“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大清国的人自然还是信大清国那一套的。

再后来,外婆渐渐老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诸如白内障这样的老化问题同样无法避免。而年轻时命运多舛的哥哥呢,虽然经历各种起伏跌宕,但并未积累起足够的为外婆养老的资本。那句“我养您”的承诺,于外婆而言,或许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毕竟老人对孩子,大多都是“有那个心就够了”的境界,而对哥哥,则成了一个永远的遗憾。

二〇〇×年×月×日,外婆走完了自己跨世纪的一生,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我们,享年9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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