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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宁荣二公拯救家族的行动,为什么失败了?

 少读红楼 2023-04-05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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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成为鬼魂的宁荣二公哪儿都没去,或许位高权重的他们天然就拥有一份特权,他们不用留在地狱受苦,也不用急着投胎以转换命运的赛道。他们安稳居住在宁府宗祠,永远守护着偌大的家业、所爱的子孙。
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这样尊崇,红楼世界里更多的还是那些底层的形色各异的鬼。马道婆裤兜里的纸绞青面白发鬼,类似《三体》里的脱水人,遇到机缘,就活过来害人,他们缺乏道德束缚,法律意识淡漠,完全就是一副私人雇来的打手模样。奉上司之命拘拿将死之人的小鬼总三三两两出现,这种小鬼有没有编制不好说,但看上去更欺软怕硬却是非常肯定的。
还有一些促狭鬼,吃饭就打人家的碗,走路就推人家的脚,这些鬼就像一群叫花子,躲在阴暗角落里专门和富家子弟过不去,不过人也有办法对付他们,比如点上大明海灯。当然最底层的鬼最凄惨,他们是一群流浪鬼,居无定所,衣食不保,所以,有时,一些贵人,比如元春,就想做一场慈善,通过“打醮”给他们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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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间久了,宁荣二公就待不安稳了,因为他们最忠诚的小厮焦大会来哭诉说,他们的子孙如何如何不堪,甚至会将一些八卦传闻比如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种有的没的讲给他们听,就像袭人的话撞在王夫人心坎上,宁荣二公开始变得焦虑,百年阅历让他们深知家族已到了“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知道是一回事,相信又是一回事,他们觉得应该出手拯救这个家族了。
可他们已经在人的世界里退到了非常非常边缘的位置。他们不可能再像活着时说声恼了,教育孩子就像审贼。他们已经被遗忘,只活在某些节日、某个对联或某些荣耀的回忆里,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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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做什么?托梦?托梦是小鬼的伎俩,他们这种大人物应该不屑为之,再说也不管用。梦如果管用,这世界可能就没那么多所谓的崩塌和消亡了。托关系、走后门,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才是他们的办事思维。
警幻就是最合适的后门。一是警幻属于仙界官员,是掌管凡间男女人事档案部的部长,权力大;二是警幻看上去喜欢到荣国府这边来走动,经常接女孩的生魂上天游玩,有一份感情在;三是警幻漂亮,符合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宝玉的审美,她说什么话,宝玉这孩子一定能听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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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为什么选定的继承人是宝玉?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宝玉一人,秉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秀,略可望成”。按说,“秉性乖张、性情怪谲”,应该是振兴家业的障碍,因为处事不圆滑、人情不练达,但或许宁荣二公更看重这种性格中积极的一面,那就是具备不被俗世的条条框框束缚住的勇气和魄力,这样反而能带领家族走出败落低谷。这或许也是他们创业的经验折射。“聪明灵秀”是个小小的缺点,大约聪明灵秀的人都自视甚高,有星辰大海的诗意向往,又往往容易看透而失于悲观,就像植物过于纤细就容易断折,但谁会十全十美啊?
他们没有考虑贾珍。或许是焦大的告状起了作用,他们对贾珍纵情声色厌恶至极。他们也没有考虑贾琏,大约贾琏的风头都被媳妇抢走了,让作为长辈的宁荣二公觉得,作为男子的贾琏是不是有点过于懦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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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知道了,警幻路过宁府宗祠时,“偶遇”宁荣二公。宁荣二公剖腹深嘱,不由警幻不答应。此情此景脂砚斋评,“二公真无可奈何”。
宁荣二公的具体办法是,“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警幻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办法,先是让宝玉饮美酒、听仙乐、看舞蹈,所谓“声色”;然后把妹妹兼美推出来,和他恋爱结婚,宝玉和兼美果然“柔情缱绻,难解难分”,所谓“情欲”。
这个办法有没有用?秦钟死时,说,以前你我自为高过世人,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很多人觉得秦钟临死时不可能说这番话,太过老气横秋,但秦钟是历经过“声色情欲”的,当然是他那个阶层的“声色情欲”,作者安排他说这些醒悟的话,就是让人明白“高过世人”的傲气不足以对抗世事无常,无法保护家业和爱情。秦钟或许便是跳出迷人圈子的一个例证,只可惜他死早了。
但这个办法对宝玉来说有一个致命的不足,那就是太速成。它需要时间的酝酿。只能某个机缘巧合下,宝玉想起曾做过的那个梦,恍然悟到真正能庇身其间的安全所在就是他生来就厌恶至极的仕途经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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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这个办法有缺陷,关于宝玉前身的真相也很残酷。他们寄大希望的宝玉,是赤暇宫的神瑛侍者;他们所托付的警幻,是神瑛侍者下凡历劫的主管者。警幻非常清楚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但她并未告诉他们,或许是出于慈悲之心,不忍让他们失望,觉得让神瑛侍者下凡历劫之时,捎带着圆一圆他们的心愿也未尝不可。但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个悖论,神瑛侍者要经历的就是家族下坠带给他的心灵激荡,否则不能悟,就不能真正消解“凡心偶炽”;如果宝玉能挑起重振家族重担,那又怎能悟,重回仙界?所以,宁荣二公的心愿注定无法达成。
这是两套系统,一套是仙界,一套在人间。宁荣二公汲汲的那个家族,在警幻的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使出手,也是同情,也是怜悯。宁荣二公盼着宝玉能真正醒悟,挽大厦于不倒,但希望最终会落空。这里或许又有一层暗示,哪怕是你最亲的子孙,在另一套运转系统里,他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正如纪伯伦所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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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宁荣二公真正的焦虑是,如果家业不继,宗祠也就无所依恃祭祀,他们的衣食开始堪忧,他们也有可能被人驱遣着做纸绞的青面白发鬼,为保住饭碗不得不看上级眼色的编制小鬼,躲在阴暗角落和富家子弟过不去的促狭鬼,甚至沦落到最底层和那些流浪鬼一样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只能靠贵人偶尔救济过活。正是这种巨大不安笼罩着他们。
回想他们功成名就时,喜欢听戏,贾府那些唱戏的“幡然老妪”就是明证;他们曾收买替身,妄想不死;他们戎马半生,幸得小厮焦大相助,最终却未给予耿直忠诚的焦大一个位置,貌似更喜欢赖二那种机灵讨好型的,这种人事安排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家风不正的种子。尽管他们展开行动自救,但他们注定会回到漂泊无依的状态里去。
宁荣二公中秋之夜的哀叹,是他们个人的绝望至极,也让《红楼梦》这本名著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查勘种族绵延不绝的古老观念的不可实现。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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