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精选】雨村之殇

作者

翟荣明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痛失粉妆玉琢的独女、观花修竹的家园，贫病交加的甄士隐在听到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后曾作此解。

脂砚斋甲戌侧批“贾赦、贾雨村，贾兰、贾菌一干人。”然仅从前八十回看，笔者更倾向于似贾雨村之判词。

贾雨村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罪状，大家都能耳熟能详：

一是冯渊因与薛蟠争买英莲而被活活打死一案中，贾雨村因看到门子（昔日葫芦庙的小沙弥）的“护官符”，又听了门子的开导，仅让薛家赔付些许烧埋之银，便胡乱判了此案。

次者，贾雨村在得知英莲当为甄士隐被拐之女，毫不念及士隐当年赞助其白银、冬衣的雪中送炭之情义，未追回英莲让其与家人破镜重圆、再叙天伦。后又因担心门子说出自己当日葫芦庙中安身、卖字为生的贫窘之状，寻了门子个不是，发配其去了边远之地。

三是因贾赦强买石呆子的古董扇子不成，贾雨村便投贾赦所好，设法捏造个石呆子拖欠官银之罪，把石家20把旧扇子抄了来，作价送给贾赦。脂砚斋甲戌批则骂雨村 “奸雄”达十一次之多。连雪芹都借平儿之口骂其“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没天理的”。

平儿还说：“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可见，连大门不出的平儿都晓得他十年之内做了多少没天理的事来，怕是不用罄竹难书四字来形容他，就太藐视他了。

上述表明雨村一是有失官道。为官之道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居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当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法治理念；当上无愧于天，中无愧于民，下无愧于心，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甚而登上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之巅峰。而贾雨村为顶上乌纱、中饱私囊终日攀附权贵、奉迎拍马、为虎作伥，哪里还有一点为人师表的儒家风范？

再是有失人道。子贡曾经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答复：“其'恕’乎！”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恕道。所谓人道，大抵可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言一概之。贾雨村对待英莲及其父母、对待门子、对待石呆子，大概从未互换角色为对方想过，也未从依法断案的角度想过，只按照官场的潜规则任意施为，可谓贪酷成性、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哪里系一丝天道、人道于心间？

从雨村中秋咏怀口号、进士及第及其对“天地大仁大恶两类人”的论述，可以看出雨村的才学本领及人生抱负都在常人以上。可升任知府后不到一年，虽才干优长，但恃才侮上，又有贪酷之弊的雨村便遭遇官场的第一次滑铁卢，被上司参奏“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致被批革职。可以说这次的吃一堑，为今后的雨村长了一大智。对待宦海沉浮，雨村倒是表现得十分沉稳：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可见雨村胸中还是颇有些丘壑的。再从其对待士隐丫鬟娇杏的态度可以看出，雨村算得上性情中人。但雨村赢得骂名，自有其无法为外人道的苦衷：

先说薛蟠打死冯渊一案，雨村本想依法断案，可那天他和门子正在看“护官符”时，“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这王老爷是谁？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是也，堂堂的京城卫戍区司令，又是薛蟠的姨夫、贾政的大舅爷。既然权倾朝野的王大人亲临指导，面授机宜，这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吧！再说那贾政又是薛蟠的姑父，这次皇上批准起复旧员后，多亏贾政竭力内中协助，自己在谋得复职候缺后不到两月，就得到金陵应天府之缺。这份再造之恩也不得不涌泉相报吧！

再者，如果雨村追回英莲与封氏认亲，怕也有不少问题，首先，此时薛蟠已经买了英莲一年多，早已为人妇。又没有现如今的DNA检测手段，最多来个滴血认亲之类似是而非的检测，单凭眉心那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就能确定是士隐之女？再者，士隐已经随道人去了，母亲现在也是寄人篱下，再添一个外孙女，外公是否乐意？最后就是再嫁人，能找个什么样的好婆家？

若是门子背地里跟人显摆，抖出自己葫芦庙中贫窘之状，怕是于自己的官威、仕途、面子都无甚益处。莫说只是一般的交往，就是苦读十载的同窗，若日后社会地位悬殊，两人怕也难以延续旧情、朝夕共事。支开门子亦在为官者的情理之中。

再说那世袭一等将军的贾赦，在策划纳鸳鸯为妾遭拒后，恼羞成怒地对鸳鸯哥哥道：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自己母亲的丫鬟，一旦不能顺他的意，即生捻死蚂蚁之心。至于石呆子那样的草民，拿他几把扇子，还不是囊中取物？你雨村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还当什么知府？薛蟠那样的呆霸王在他贾霸王的眼中只是小儿科而已！

在王子腾升任九省都检点的同时，在官场浸淫十年之久、深得为官之道的贾雨村补授了统管全国军事的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到达仕途的顶峰。至第七十二回，从林之孝的口中得知“雨村降了”，这时的雨村又经历一次宦海浮沉，怕是跌得不轻。

其实，在智通寺，那幅“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对联，那位煮粥的龙钟老僧早就提醒他黄粱美梦、南柯一梦的人生虚妄与无常，要想求得身心的彻底自由，必须参透荣辱、名利、生死，才能无问东西，无愧无悔地作出符合人道、官道的抉择。须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然而雨村之路一直都有人在钦羡和重蹈，雨村之殇始终都会在人间重演和流传。个中缘由，我不说，您也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