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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上芭蕉

 shineboy1 2023-04-07 发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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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多细腻,却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上又大又绿的芭蕉。明清以来的私家园林,更以芭蕉为常设。徜徉在苏州、扬州、杭州的园林中,到处可以见到芭蕉。走进苏州拙政园香洲旁的一个院落,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芭蕉,真有韩愈所说的“芭蕉叶大栀子肥”的感觉。那伞盖般的大叶,就在一弯粉墙前抖落,与纤巧的香洲飞檐构成奇妙的关系,它硕大的倩影映照在一汪静水之上,青翠欲滴,楚楚动人。微风轻过,沙沙作响,别有一种大开大合的风韵。真是“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这为精巧的南方园林,揉进了一种狂放恣肆的格调。

芭蕉,痛快之物也。中国人喜欢芭蕉,如同喝又醇又浓的酒,就迷那痛快淋漓的劲儿,喜欢它给人的生命启迪。芭蕉是旺盛而鲜活的,春来草自青,芭蕉也随之而长大,从那几乎绝灭的根中,竟然托起一个绿世界,你来到它的身边,感到满眼春色荡漾,无边绿意氤氲,你几乎要淹没在它的绿色中,陶醉在它的风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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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竹石图》轴,清,李鱓绘,纸本,设色,纵195.8厘米,横104.7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然而,在中国哲学和艺术中,芭蕉却意味着弱而不坚,短而不永,空而不实,芭蕉几乎是脆弱、短暂、空幻的别称。

芭蕉这样一种勃勃的生命,一阵秋风起,满目愁城现。昨日里,绿意盎然惹人爱;转眼间,却是衰落纷披成枯景。如此绚烂之物,却是这样的脆弱。芭蕉的生命是短暂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度一度地绿,时光抛我而去,灿烂是如此短暂。说芭蕉,就等于说时光流逝。

中国人说芭蕉,就是说人,说人的命运。中国人在“芭蕉林里自观身”(黄山谷诗),目对着芭蕉,如同看如梦如幻的人生,看自己在这梦幻般的人生中短暂的表演。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又是如此脆弱,它的迅速的展开过程,就像这芭蕉一样倏忽之间便无影无踪了。刘禹锡诗道:“觉后始知身是梦,况闻寒雨滴芭蕉。”真是梧桐雨,芭蕉梦,最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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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竹蕉石图》扇页,明,周之冕绘,金笺,设色,纵20厘米,横55.5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疏雨打芭蕉,是中国艺术中一个独特的意象。细雨将人的心绪扯得越来越长,扯向远方,芭蕉叶在细雨的敲打下,一声声,不间断,像是一个绵长的扣问:时光短暂,年岁不永,一段茫然的旅程,不知向何方?在这幽深的夜里把生命的强度丈量。缠绵的李后主有词云:“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清幽的杜牧吟咏道:“洞房深,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听夜雨,冷滴芭蕉。”读这样的词,似乎能听到诗人的叹息声。

明代天才画家陈洪绶用他的画表现这样的叹息。陈洪绶很喜欢画芭蕉,他曾在绍兴徐渭青藤书屋中居住有年,那时的青藤书屋爬满了青藤,又在墙边井畔,多植芭蕉,芭蕉给了陈洪绶很大启发,他的画中也不断有芭蕉出现。《蕉林酌酒图》是一幅神秘的作品,画中主人公手执酒杯,坐在山石做成的几案前,高高的宽大的芭蕉林和玲珑剔透的湖石就在他的身后,而那位煮酒的女子,正将菊花倒入鼎器中,她就坐在一片大芭蕉叶上,如同踏着一片云来。芭蕉暗示着生命的脆弱,而画中主人手持酒杯,望着远方,似乎要穿过脆弱,穿过短暂,穿过尘世的纷纷扰扰,穿过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的时光隧道,任性灵飞翔。这幅画有一种沉着痛快的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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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林酌酒图,明代,陈洪绶,绢本设色,156.2cm × 107cm,现藏于天津市艺术博物馆

中国人爱芭蕉,其实并非仅有哀伤之情,更有抚慰生命之意。生命是短暂的,不能增加它的长度,却可增加它的密度;生命是脆弱的,不能拥有它至坚的强度,却可以增加它的韧度。芭蕉在短暂中有绚烂,在瞬间里出优雅,它虽然是短暂的灿烂,但它毕竟曾经灿烂。“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声声入画禅。”唐代诗僧皎然这两句诗我非常喜欢,心中有了风回雨定,在深幽的夜空中,你听那雨滴芭蕉的声音,幽深而又旷远,你似乎可以听到宇宙的声音。

  • 节选自朱良志《艺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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