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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挽歌诗三首》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4-09 发布于河南
清明时节,也许春寒料峭,细雨纷纷,让怀念、祭奠多了些忧伤的背景;也许春风和煦,阳光明媚,让踏春赏景的步伐更轻松、心情更愉悦。愉悦、忧伤是清明节的两面,也是生与死的纠缠,只有看透了生才能看淡了死,只有理解了死才能明白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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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大概是最早看透生死、具有通达之生死观的文人。一般认为陶渊明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十一月去世,在其去世前的两个月也就是九月写作了《自祭文》与《挽歌诗三首》。《挽歌诗三首》是活着的人以死者的身份体验死亡,三首诗分别抒书了死亡、入殓、下葬的过程,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开创之功。

(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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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诗朴实无华,浅显易懂,无需太多解释。第一首开门见山说有生必有一死,人活着都要走向死亡的终点,即使死得早也不能说是生命短暂,都只不过是生命的过程而已。这里消解了长寿与短命的差别,既然生死都是自然规律,有何长短之别?死亡的降临总是突如其来,如果是老之已至,总还希望活得更久一些;如果是久病之人,大概也总有对好起来的期待,很难想象更不要说接受死神的突然来访了。但是,它就是来了,昨天晚上我还和你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一样呼吸,一同说笑,今早我却已不会再醒来,从此生死殊途,再无相聚的一天。

活着的作者试着从死去的另一个“我”的角度观察死亡后的世界,本是惨痛之事忽然多了些俏皮与豁达。人死之后已不知魂魄消散去了哪里,空留冰冷的逐渐干枯的身体在棺木中。活着的人呢?作者拎出两类人,突出活人之悲伤。一是年幼无知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哭着到处寻找父亲;一是亲近的好朋友,很清楚自己痛失知己,抚尸流涕,哀伤不已。目睹活人的悲痛,作者没有直接写死者的感受,但由这四句,我们很清楚“魂气”之所在,它根本没有远离,也没有散去,而是一直飘荡在肉身的周围,感受着身边的一切,不忍不舍尽在无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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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人需要安慰,死去的人又何尝不需要呢?“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四句是作者对生死的认识,人一旦死去,不仅仅意味着肉身的腐坏、魂魄的消亡,还会带走生前心心念念的得失、是非、荣辱,既然如此,生有何恋?死有何惧?稍后的鲍照在《拟行路难》中也说到:“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生前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声色享受都随着死亡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何必执着于这些?只可惜我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好好享受酒之美味,这看似耽于享乐,看似一切皆归虚无,却在调侃中轻松化解了对死亡的恐惧。

(二)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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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写死后的入殓、祭奠,紧承第一首“饮酒不得足”的遗憾而来。生前我想喝酒喝不上,最多只能喝喝浊醪;此时此刻,本应空空如也的酒杯里竟然装满了清酒,我本可开怀畅饮,却再也喝到口了。想到来年春天新酒酿成时酒面上漂着的浮沫,只觉口角流涎,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品尝美酒呢?读诗至此,真替躺在棺木里的死者着急,恨不能将他泡在酒中。一个在自传里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五柳先生传》)的人,这时候怎么能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大喝特喝一场呢?本应哀伤的挽歌越发不正经起来,近乎戏谑,读来颇为轻松有趣。

活人并不知道死者的遗憾,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只是案前的美酒与来年的新酒。供案上还摆满了美味佳肴,这对一位生前“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需乞食于人的人而言是诱惑也是嘲讽。亲人朋友围在我身旁痛哭,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视物眼前却一片漆黑。无论是春醪、肴案的享受,还是亲人、朋友之温暖,都可见作者对生之眷念,所以他想告诉亲旧自己的需求,也想安慰他们的痛苦,但生死永隔,所有的心意、曾经的愿望都无以传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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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四句是对出殡下葬之后的想象,进一步强化了对人世之眷念。生前能住在屋子里,从今以后我就只能睡在荒草中了;等到出殡那天离开家门,我就再也回不来了。虽然自知人都有一死,虽然在第一首诗中也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人世间之享受让人难以割舍,妻子儿女让人牵挂,亲朋好友让人留恋,还未离家就想着归家,又深知归期无望,惆怅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已归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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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首写出殡下葬的过程,同样是紧承第二首而来。由“荒草乡”进一步渲染墓地萧瑟荒凉的景象,荒草、白杨、严霜、高坟,都是墓地的典型物象,与之相应的是萧萧风声、乌鸦刺耳乱叫、光秃秃的枝桠、草地上的白霜,悲泣的人群,还有让人心惊的一座座坟茔。作者觉得这些还不足以呈现墓地之凄凉,还要加上马儿的仰天悲鸣声,秋风吹打草木的萧萧索索声。

至此,前两首诗中的调侃戏谑已荡然无存,作者也沉浸于墓地的悲凉氛围中不能自已,说:“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等棺木掩埋,墓门关上,我千年万年也不可能见到晨光了。如果死者真有意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只能永远在黑暗中沉沦,这时只希望死去的人真的是无知无觉的存在,或者魂魄真的能挣脱肉身的束缚,能自由飘荡,能轮回转世,能飞升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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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数句写出殡下葬之情景,悲凉哀伤,与前面两首的轻松形成反差,与第一首“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的豁达通透更是格格不入,所以作者又回到生死观的阐发中来。“千年不复朝”的重复,强化了死亡之不可逆转,这是贤达之士也必须面对的人生结局,既然如此,那就坦然地面对它接受它吧。

向来相送人,各已归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真是人间大实话,送殡的人,等棺木下葬后都已各自回家,亲人朋友可能还有一些悲伤,其他人大概早已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已经开始唱歌了。孔夫子也不过于是日哭,则不歌”(《论语·述而》),又何必苛求他人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留一点空间去感伤、哀悼他人已是一种情义。并且死去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将身体托付给山陵罢了。作者又恢复了达观的态度,让我们感受到他“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神释》)的洒脱自在。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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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想写一写陶渊明的三首挽诗,是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想到了我的老父亲。老父亲于去年5月15日辞世,今年清明本应回家祭扫,但因为疫情的影响,根本一动不敢动。记忆中都是老父亲躺着的样子,脸色惨白,再不是我经常调侃的“雪白粉嫩,白里透红”,触摸一下他的脸庞,冰凉,又如丝般光滑。

家乡的丧葬仪式有商家的一条龙服务,其中还有吹吹打打的哀乐队与念经超度的假和尚。老父亲平生不信神不信鬼,从来不祭祖不扫墓不烧纸,更不要说什么哀乐、念经了,他认为这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无知、无聊、愚蠢。当哀乐响起、僧人念经时,我总忍不住去看躺着的老父亲,非常担心他突然坐起来大骂:“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扰我安眠。”如果真有魂魄,老父亲那几天肯定气得够呛,我一直有点不安,总在想: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有什么想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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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辞世时虚九十一岁,走得也算安详,经历了最初的悲伤后,我也就慢慢接受了,虽然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纵浪大化呢?还是已去轮回,或者已成仙成佛?大概总是好的,毕竟其间还发生那么多看起来很神奇的事,比如天气变化,比如灵车让道,总感觉老父亲有些神力,当然这只是活人的一厢情愿,老父亲如果知道我这么想,大概又要骂一声“愚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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