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稿人语 戴维 功勋 很多人知道可可托海,是因为春晚上的一首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但可可托海,不仅有牧羊人和爱情,更有为国防工业做出特殊贡献的“英雄矿”。 为了共和国从百废待兴到走向富强,那里洒落着几万名建设者的青春热血,埋葬了700多位建设者的忠骨。在很长时期里,可可托海是保密单位,连名字都不能对外公布,可可托海人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精神长期无人知晓。 本文口述者杨炳滨,一个广东青年扎根新疆几十年,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他用滚烫的回忆带我们重回历史现场。 曾经火热的场景远去了,激扬的青春老去了。但可可托海人经历的苦与累、血与泪,乃至生与死,所提炼的价值、精神、信念,仍旧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我在“可可托海” 口述 杨炳滨 整理 林鲁伊 现在,我在广东湛江,说着新疆的可可托海。 它叫“海”,但不是海。它是一个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矿区。那五光十色的矿石,与上九天揽月的卫星有关,与下五洋捉鳖的深海潜艇有关,与捍卫国土的高科技尖端武器有关。 我今年88岁,离开可可托海快30年了。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它。 我是广东湛江人。1943年,日寇侵占了我的家乡。国土沦丧的痛苦让幼小的我刻骨铭心,那都是因为当时我们太落后了。 湛江一中毕业后,我考入中南矿冶学院(现中南大学)地质系探矿工程专业,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亲自找到矿产,制造更多的大炮、坦克、军舰,保卫祖国。 1956年毕业时,我被分配到大城市天津。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向团中央和全国学联写信,坚决要求去新疆找矿。 1956年大学毕业照 我的要求被批准了。连老家都没回,我就直接去了新疆。当时兰州到乌鲁木齐还没有铁路,只能坐敞篷卡车,和牛车马车骆驼一道走土路。 走了7天,才到乌鲁木齐。我去新疆地质勘探公司报到后,第二天就去参加由冶金部高级技术顾问、苏联专家卡泽成办的岩矿训练班。 岩矿鉴定是地质学的一个分支。鉴定人员在实验室里,对采集来的矿石和岩石进行分析鉴定,判断其价值,可以为矿产前景作出正确预判。 1957年,杨炳滨(二排右一)和苏联卡泽成教授(前左一)合影 第二年3月,我被分到阿勒泰地区的可可托海701地质大队。 此时的湛江已是百花盛开,乌鲁木齐还有残雪,但可可托海仍是冰天雪地,去那里的路有700多公里,被冰雪阻隔。 为安全起见,同批人员分坐6辆卡车,还带上了钢丝绳、木棒、铁锹。我们头戴羊皮帽,身穿羊毛裤,脚穿毡筒,食物只有馕和水。 在风雨交加里,足足走了6天6夜。 可可托海,哈萨克语的意思为“绿色的丛林”。 我所在的701地质大队,主要任务是对三号矿脉的深部及其外围和周边进行勘探。 三号矿,是可可托海蕴藏最丰富的矿。这里蕴藏着目前世界上已知的180种左右有用矿物中的86种,其中铍资源量居世界首位,铯、锂、钽资源量分别居全国前列。其规模之大,矿种之多,品位之高,成带性之分明,为国内外罕见,有“世界天然地质博物馆”之称。 岩矿室有7人,唯独我兼任二职:既在实验室从事岩矿鉴定,同时和地质人员一起出野外。 无论是野外作业还是实验室,三号矿脉都是完美的“无言教师”。学矿产的到了这里,就像饥饿的人见到了面包。这样一个知识和实践的大宝库,够我学习一辈子的。 但可可托海的冬天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积雪三四米深。稍远一点的矿区,人们还住着“地窝子”,春季雪化后顶部松软,今天有人踩下一堆泥,明天一脚踏破“天窗”玻璃。 我们南方来的人,冻疮满身,刺痒难忍。但一出家门,大家都夜以继日地工作。选矿工戴着厚厚的口罩,哈气在口罩四周结成白霜,眉毛都是白花花的。夏季火辣辣的日头下,男人光着膀子干活,晒得一层又一层地脱皮。 为了新中国的有色金属事业,条件再艰苦,大家也没怨言。 在漫长的岁月里,可可托海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1950年,中苏双方决定在新疆创办多家合营公司,这是新中国第一批中苏合营公司。其中,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在北疆有两个矿场,可可托海是其中之一。 1955年起,矿场的经营管理权逐步移交中方。1958年改名为可可托海矿务局,属于一级“保密单位”,对外代号“111”,信箱是“53”。 1955年,可可托海的经营权移交给中方 直到1980年,“可可托海”4个字才又重新出现在地图上。 可可托海矿务局在当时属于高科技生产,不是一般人就能干的。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4万余人, 有像我这样有文化、有专业背景的,还有许多其他人员,每个人都要经过非常严格的审查,保密程度到连家人都不能知晓。 因为神秘,使得这里人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精神长期无人知晓。但我要说的是,流淌的额尔齐斯河知道,五光十色的矿石更知道。 这里发现过10多公斤重的海蓝宝石和黄玉,60多公斤高含量的钽铌单晶矿,12吨重的石榴石,30吨重的绿柱石晶体。 我经手的这些东西,是制作许多尖端设备的重要原料—— 你看,铍在可控核聚变(人造太阳)中被大量使用。钽电容在智能手机中是不可缺的,铌在高温超导中起到重要作用,锂在锂离子电池和制作氢弹中都起到特殊作用。 这里是国内有色金属领域最大的“实习基地”和“陈列馆”。我记不清陪同多少人参观过。 “额尔齐斯石” 1985年,美国矿业代表团来访后大呼“不虚此行”。作为翻译的我很自豪,也与其中一位专家结下友情。临走时,他提出要点矿物标本,被我婉拒。 回国后,那位专家又多次给我来信,提出能否寄一些标本——论感情我可以给,但论纪律和规则,我不能给,这是中国的机密和宝物,我没有这个权利! 当然,保密不是永远的。1985年后,可可托海的地质资料开始零星见于报刊。 1999年,三号矿脉的开采全部结束后,被开辟为国家地质公园,其面纱才被完全揭开。现在的可可托海,已经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旅游景点。 如果说,三号矿是可可托海矿的皇冠,那么蕴藏几十种有色金属的阿依果孜矿洞,就是皇冠上的明珠! 当年的阿依果孜洞口 它是矿工阿依果孜在1949年发现的,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当时他正在休息,无意中看到脚底下有绿柱石的矿脉,一直蜿蜒至三号矿坑南面的山丘上。 阿依果孜矿洞内有绿柱石、铌钽锰矿及锂辉石、云母、石英石等矿物,蕴藏量极其丰富。但洞内只有一米多高,为了完成每天400公斤的开采量,手工挑选的矿石要靠人工半爬着背出,还得时时提防塌落的石块。 第一个殉职的矿工姓汪,山东人,大高个。他不幸被塌落下来的大石头砸到胸口。 人抬下来时,周围的山满是白雪,躺着的人面色惨白,抬的人步履缓重,经过的人站立不动,周遭一切都静静的。 那场景我至今记得。 工人们在矿山工作 胡久孝是我中南矿冶学院的校友,1961年毕业就来了,直到1980年12月2日。那天,气温零下30摄氏度,需要在3号矿坑最低处打一口水文观察测水孔。 在安装三角架钻塔时,顶端主铀突然断裂,一根金属部件重重砸向他的前额。胡久孝的生命永远定格在43岁,他最小的孩子才7岁。 坑道中,二氧化硅粉尘含量较高,当时防护条件又不具备。从1959年到1985年,可可托海有几百人查出了矽肺病,甚至包括食堂烧菜的师傅,有的人三四十岁就英年早逝了。 实验室里的杨炳滨 我们在实验室,一样要接触大量放射性样品,且在显微镜下操作,时刻处于危险中。 但即便如此,我们照样干。 1957年夏,因为要加紧生产,为国家多出稀有金属,三号矿脉完成了“大揭盖”,也就是用炸药把表层炸开,再向下采掘。 这是新中国首次进行大规模的爆破,被称为“惊天一爆开新天”。矿脉由原先高出地表200多米的山峦,变成了长宽各250米左右、垂直深度超过140米的巨大深坑。 之后,随着越掘越深,不时还有小规模的爆破。 开发前的三号矿 开发初期的三号矿 开发中的三号矿 如今的三号矿遗址 1961年7月的一天,一次爆破正在紧张有序地准备。 十几响过后,硝烟尚未散尽,人员就进入施工。 突然,一个之前哑火的炸点爆炸,大家瞬间趴下。几十秒后,连忙清点人数,除了几位不太严重的伤员,有一人居然不见了。扒开碎石找,车里找,都没有。 这时,有位工人声嘶力竭地高喊:在那里!在那里! 当年使用过的机械、挖掘机、装载车 大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惊呆了。十几米开外,高度约七八米的坑壁上,一个人被“钉”在那里———这位工人,是被气浪狠狠抛过去的。汩汩的血道子,沿着坑壁,缓慢向下蜿蜒。 还有一位工人,手拉着运载车朝外运矿石。车很重,地面铺上了钢轨,这样效率高。夏天还好,但冬天,车在结冰的钢轨上滑行,不容易刹车。一不注意,人跟车一起冲进了额尔齐斯河。那几年,牺牲了不少同志。 埋有700多名建设者忠骨的墓地 在可可托海,提起“功勋矿”“英雄矿”,大家都知道是三号矿。 矿区不远处有一块墓地,埋有700多位建设者的忠骨。 绝大部分坟墓的朝向都是东和东南——那是英雄们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再大的困难和死亡,也无法阻止我们为国家的有色金属事业奋斗的意志。 1960年1月,我独自去海拔3000米的一个矿区采集标本,有20多里路要步行。 走着走着,靴内慢慢的开始有潮气,袜子也湿了。黄昏降临,气温降到零下50摄氏度。更可怕的是,靴子与袜子也冰在一起了,脚趾一阵阵痛痒。 1957年 杨炳滨在大雪中的可可托海 我知道,如果此刻倒下就很危险了,于是咬紧牙关拼命走。几个小时后,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我随意撞开一个房门,就倒在地上,本能地伸出脚在火炉上烤。 主人跳过来,一棍子将我脚拨开,转身从屋外端来一盆雪,费了好大力气才脱下我的鞋袜,用雪轻轻反复擦着双脚。两个小时后,脚部才慢慢红润起来。 我忘了,冻伤后,万万不可用火烤,否则会坏死烂掉截肢,必须“以冷制冷”、用雪揉搓。在可可托海,冻掉耳朵、手指、鼻子甚至胳膊腿的,年年有。 次日临走时,我向主人深深鞠了一躬。 还有一年夏天野外作业,我和厨师在帐篷里。突然,一头母熊带了两个小熊向我们走来。我俩吓坏了,心怦怦地跳。慌乱中我们拿上菜刀和榔头,躲进帐蓬里。 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看到熊滴溜乱转的小眼睛。也许是食物的诱惑,熊一个急拐弯,直奔两米外的做饭处,打开蒸笼吃馒头,扔着吃、吃着扔,锅打翻、盆踩烂。 末了,还拉了一堆粪便。一个多小时后,熊才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还好,这黑家伙始终没有望我俩一眼。 如今的可可托海国家矿山公园 1962年春节前,我和钻探队一起在盐池作业,住的是棉帐篷。半夜熟睡中,突然遭遇特大寒流,气温骤降至零下40摄氏度。帐篷瞬间被狂风刮跑,大家惊醒了。 眼前漆黑一片,风卷着雪和石,劈头盖脸刮来,我们吓懵了。虽然有羊皮衣裤和皮帽子,但此刻却像穿了件薄薄的衬衣。 我们紧紧围抱在一起,手紧紧扣在一起。战战兢兢捱到天微亮,风才稍有减弱,我们马上把百米外的帐篷找回来支好,立刻生火,许久才慢慢暖过来。 后来看报纸,这一年当地冻死牛羊10多万只。 我们算幸运的,“冰冻”了一夜,无一人深度冻伤。 我一个广东人,在新疆工作几十年,在那个年代就是信仰和精神支撑着,我从没有后悔过。 1960年,三年困难时期,国家只能用粮食、水果鸡蛋等农产品偿还外债。可可托海的矿产品,许多都是尖端武器所急需的。债权国点名要这个来还债。 当时,每一吨矿石出口就能省下几十吨粮食。上级发出号召:“勒紧裤腰带,拼了命也要完成任务!” 当年的开发场景 在情况最严峻的那几年,井下工人吃的面糊糊每天只有6碗。这就是重体力者的定量。 到1964年,情况好多了。国家宣布:不但没有借一元钱外债,而且把过去的欠债全部还清了! 之后,咱们第一颗原子弹、氢弹相继试爆成功。当时我们在开大会,听到广播里播放消息时,都流着泪拍红了巴掌。 我们找到的矿石,不仅为核弹制造提供了必须的稀有金属;矿石出口赚来的外汇,更为国防尖端科技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资金后盾。 1963年,29岁、已是大龄青年的我,组建了家庭。当时有句话,“有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到头守空房”。我妻子也是主动来援疆的热血青年,文静贤惠,还是工程师。她很愿意找个地质郎共度一生。 杨炳滨一家人在上世纪70年代 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在矿区子弟学校上学,跟着我们吃了很多苦。但他们很争气,从小就懂事,成绩好,后来成为硕士、博士。 这对我是极大安慰。能有这些成就,艰苦岁月锻炼出的坚韧功不可没。 1971年,我到南疆705地质队工作,也是找矿和岩矿分析。四年后,我调到乌鲁木齐的新疆冶金地质研究所工作,直到退休。 2002年重返新疆 30年前,有一首歌叫《共和国之恋》,“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纵然是凄风苦雨,我也不会离你而去”。我们这些老“可可托海”,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热泪盈眶。 请不要笑话我们这些从那个年代走过的人。我只想说,新中国的发展史,我参与过,我奋斗过,我奉献过。 “如果再来一次,您还会选择可可托海吗?”我的回答是,“生逢其时,躬逢其盛。” 今日可可托海鸟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