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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王雪梅/武陵舅舅

 潇湘原创之家 2023-04-11 发布于湖南


武陵舅舅



作者:王雪梅

清明时节,风清气爽。当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河边的柳枝时,田埂两边栽种的蚕豆苗也竞相长出了绿油油的叶片,星星点点缀于其间的紫色蝶形花序,间或散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清香,当微风飘过时,倏地钻入人的鼻孔,让人感受它若有若无的存在。远处空旷的平地上,有三五孩童正拽着几只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风筝,争相放飞。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划过这边寂静的山岗,为这片沉寂的土地唤醒了几许生机。

是的,一年中,大概也就这几天,此处才会出现少有的喧嚣。五颜六色的清明吊在各个坟头迎风招展,仿佛唯有用那鲜艳的色彩和闪亮的金箔,才能体现后人虔诚的孝心,才能彰显家族的兴旺与发达。狭窄的山路上,人们提着祭品上的上,下的下。由于道窄人稠,交会时人们总要侧身让过。又因为这是家族墓地,过来祭祀的人们往往相熟,他们总会趁此短暂的机会寒暄几句,打听一下彼此的近况。在这里,不期而遇的人们,因着或近或远的血缘关系,因着这特殊的时节,相聚于此。“玉华婶,你来了?”“启智伯,您什么时候回来的?”问候的乡音此起彼伏。我行于这山间小道,在沿途的墓碑上,看见许多逝去的长辈的名字,当目光掠过这些墓碑时,总会对应起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容,童年的记忆瞬间便如潮水涌上心头。

我知道,此间长眠的人中,有一个人既没有墓碑,亦无可知晓他的具体葬地,他——就是我的武陵舅舅。

武陵舅舅是我母亲的弟弟,他出生于1950年,比我母亲足足小了六岁,他是这六年间,外公外婆迎来的第二个孩子。适逢外公调任常德,这个久盼而来的孩子因此得名(常德旧称武陵)。究其原因,也许是外公憧憬于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的那个祥和安宁的理想世界,以此寄托对孩子一生无忧无虑的美好祝愿吧。

然而,理想终究是理想,祝愿也并不总会美梦成真。武陵舅舅其实是命运多舛的。

据说武陵舅舅打小就聪颖灵动,任何事情一点就透。由于他是姊妹中唯一的男孩,所以总是要花去大量时间帮衬家里干活。虽然学习时间有限,但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作为家中长子,他非常有担当,对几个妹妹总是照顾周到,呵护有加。此外,他的纯良孝顺,也是有口皆碑的。由于彼时家庭条件不好,且外婆由于生产孩子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尤其到了冬天,总是畏寒怕冷。每到晚间就寝前,武陵舅舅总是先到外婆床上把被子焐热,然后招呼外婆:“姆妈,被子焐热了,快来睡吧!”也不知道武陵舅舅是否读过《三字经》,是否也知道黄香温席的故事,又或许孝顺的孩子行为都是一致的吧?

到了1960年,我国遭受了重大自然灾害,为响应不给国家添负担的号召,作为家属,外婆带着武陵舅舅及几个小姨从外公工作地返回了老家原籍。他们一干人抵家时,恰逢家乡也欠收。由于外公薪资微薄,家中孩子众多,回家依然陷入了食不果腹的境地。面对着诸多孩子因饥饿而变得萎黄的面容,外婆无奈地把希望寄托于在外地刚参加工作的长女(我母亲),希望我母亲趁着暑假时间暂时接收一下武陵舅舅和二姨,以缓解饥荒。

也许是人窘胆大吧,亦可能当时国家虽穷,但民风还是淳朴的。外婆壮着胆子,让年仅十岁的武陵舅舅带着七岁的二姨乘坐火车投奔我母亲。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绿皮火车慢如蜗牛,是远不能跟现在的动车、高铁并论的。从老家到我母亲单位也就四百来里地,绿皮火车需要行驶近十个小时。对于家无余粮且手头艰涩的外婆来说,这实在是个富有挑战的行程。由于营养不良,武陵舅舅和二姨都长得又瘦又小,虽然按当时的铁路运营政策,此身高的孩童无需购票上车,但这也必须是在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对此外婆甚是发愁。幸亏机灵的武陵舅舅带着幼小的二姨,趁着人多拥挤,跟在一个面目慈善的中年妇女后面,似牵非牵地拉着她的衣角,不动声色地瞒过了乘务员,顺利地登上了去往我母亲工作地的火车。

由于年龄幼小,且初次出远门,忐忑不安的武陵舅舅把列车员报下一站停靠的站名听成是本站站名,于是慌慌张张地拉着二姨在火车即将启动时,跳下了火车。时值盛夏,当两个神情懵懵的小孩站在陌生的站台,望着刚才乘坐的火车呼啸远去,再猛一抬头,却发现站台上挂的站台名牌,竟然不是自己要到的目的地!受到的那个惊吓可不轻。在短暂的慌乱过后,武陵舅舅马上恢复了他那个年龄孩子少有的镇定。通过询问站台上其他的乘客,武陵舅舅确认了目的地确实离此地只有一站后,这个十岁的孩子当机立断:顺着铁路走,朝着刚才远去火车的方向,一定能到达目的地。

盘算好行程后,武陵舅舅及时安抚了二姨,然后领着二姨,就着站台便民处提供的茶水,把随身带着的仅有的两个红薯当午餐吃完,随即踏上了去往下一站的路程。

那天天气炎热,热浪袭人的铁道边不时有过路火车呼啸而过。武陵舅舅总是带着二姨尽可能地远离轨道,细心地把二姨护在铁轨外侧。途中,他们还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黑黑的隧洞,当有火车进入隧洞时,总会发出震耳欲馈的轰鸣声,这对于当时年仅六七岁的二姨,应该是终生难忘的记忆吧?多年以后,每当二姨提及这段往事,我总是忍不住再三问她当时怕不怕?彼时二姨总会眼神幽远,缓缓地说:“有你武陵舅舅在呀……”

话说六十年代,信息传播速度总是很慢的,为了省钱,外婆并没有把武陵舅舅要去我母亲单位的事用电报形式告知,而是提前写了一封信先寄过去。当母亲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从邮差手中接到这封信时,正是舅舅他们应该到达的日子。等到母亲心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信中所说的那趟列车早在中午已经过境,空空的站台上哪里寻得到舅舅和二姨的身影?焦急的母亲只能四处打听,到处寻找。所幸母亲当时工作的地点是个很小的小镇,整个镇上只有一条窄窄的街道。在这里,随便提起镇上某个人的名字,全镇人都知道。

终于,在接近黄昏的时候,风尘仆仆的武陵舅舅带着二姨,历尽千辛万苦,辗转寻访到了我母亲,母亲看着面带饥容、衣衫褴褛的弟妹,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三人抱哭一团。

六十年代的中国处于计划经济时代,那时吃饭需要用粮票。每当我母亲从食堂端来钵子饭,武陵舅舅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饭一分为二,然后细细地吃完一半剩下一半,母亲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不把饭一次吃完呢?武陵舅舅认真体贴地说:“我们在这里把你的饭都吃完了,你下半个月咋过哟?”我母亲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能考虑到这么多,不由得眼眶倏地红了。尽管母亲编出了诸多理由,再三劝说他多吃点,但是武陵舅舅就是坚持每次只吃半碗饭。在母亲单位生活的短暂时光里,武陵舅舅只要见到能搭把手的事,就相当卖力地去帮忙,赢得了母亲同事们的交口称赞。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1964年,外公由于某些原因,被单位下放回原籍劳动,家里的窘况更是雪上加霜。刚过三年困难时期,民众的困窘无处不在,物质贫乏得连做饭生火用的煤炭,也要家庭个体亲自去邻县煤矿购运回家。由于路途遥远,外公又是个没有干惯体力活的人,这样的活儿对他来说难度有点大。那时武陵舅舅还不足十五岁,作为家庭里唯一的男孩,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跟去帮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由于家境窘迫,虽然是远程体力活,干粮也不能带足。一大早,就着四月清晨的微曦,武陵舅舅跟着外公推着鸡公车(六十年代农村一种用来做运输工具的独轮车)出发了。

我不能想象那是个怎样和风煦日的春日,家乡田埂路两边栽种着密密的蚕豆苗,上面的豆荚该初见“硕果”了吧?不然武陵舅舅跟外公开玩笑说,这些豆荚再晒上一日,晚上他们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摘吃了。我也不能想象两父子拖运煤炭是个怎样漫长艰难的历程,据说在拖运煤炭的路途上,懂事的武陵舅舅为了减轻外公的劳累,在外公推车的时候,他用麻绳绑着独轮车,全程在前面卖力地拽。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历尽千辛万苦的父子俩拉着满满一车煤炭踏入了家门!

外婆看见瘦弱的儿子脸上满是黑色的煤灰,因为劳累过后的突然放松,武陵舅舅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外婆心疼得连忙抄起簸箕跑到地里摘了一大堆蚕豆荚,紧赶慢赶地坐上锅煮起蚕豆来。随着袅袅的炊烟,锅里的蚕豆很快开始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看着武陵舅舅饿极了的样子,外婆开始试着一点点从锅里捞出一些貌似煮熟了的蚕豆给他先尝。到底还是小孩子,武陵舅舅一边捞一边尝,等到蚕豆全熟时,基本也吃完了。

直到第二天,武陵舅舅突然出现呕吐症状,外婆还以为他昨天累狠了,就嘱咐他好好休息。然而到了晚上,武陵舅舅症状开始加重,除了呕吐,更是出现了尿血、昏迷等一系列新症状。虽然家徒四壁,送往县城医院不敢奢望,但外婆还是焦急地到处求医问药,赊账买药,但终究没有回天之力,几天之后,病势沉重的武陵舅舅最终去世了。

这个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对于外公外婆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尤其是外婆,哭得肝肠寸断,连要跟着武陵舅舅去了的心思都有了。吓得亲戚们派人日夜守护着外婆。因武陵舅舅未成年,所以按家乡的风俗,只能草草安葬,不能立墓碑,不能办葬礼。武陵舅舅的死,成了外公外婆,乃至全家心中的一块永久伤疤。武陵舅舅从此变成外婆一生的惦念,可能由于日思夜想,有一天外婆突然梦见武陵舅舅过来跟他告别,劝慰她不要再惦念他了,说他已经投胎于某村某户人家了。外婆醒后,不顾一切地去打听,竟真有一个这样的村庄,等她想方设法地想再去打听那户人家时,所有人都知道这应该是个不切实际的事情,一致来劝阻她。只到最后有个深谙此道的亲戚劝慰外婆说:“您老要是真心疼他,就不要去打扰他了,要不他这辈子也不会安生的。”听见此话,外婆才打消了要去寻访武陵舅舅的念头。

尽管这样,武陵舅舅还是成为外婆心里一辈子的痛,以至于在武陵舅舅逝后近十年才出生的我,还总是经常从外婆口中,从母亲口中,从二姨、三姨、四姨口中,乃至各位老家亲戚口中,不断听到关于武陵舅舅的各种事迹,这些真真切切、详详细细的述说,让从未与他谋面的我,都感觉仿佛曾经与他一起生活过。只有外公,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提过武陵舅舅,这也许是作为一个父亲最为愧疚的怀念方式吧。

每每回忆起外婆,我总会连带想起她的一声长叹:“你武陵舅舅呀……”

其实武陵舅舅当年的病症并不是绝症,当时他应该是吃了未熟透的蚕豆,得了急性溶血性贫血病,也就是现在俗称的蚕豆病。如果当时能及时送医,完全应该能抢救过来,武陵舅舅是死于那个艰难困苦的时代。

如今,武陵舅舅离开我们近六十年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十五岁的春日,但是他的仁孝,还有他作为他生命角色的担当,让他永远成为了我的武陵舅舅。

陌上蚕豆花依然在吐露着清芳,天真快乐的孩童们仍然在旷野里嬉戏玩闹,空气里飘过幸福的味道,亲爱的武陵舅舅,如果地下有知,你能感受到吗?

作者简介

王雪梅,笔名陌墨,自谓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初级文学爱好者,希望能以心之所悟,达笔之所至。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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