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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 致薇拉

 置身于宁静 2023-04-11 发布于浙江

选自《致薇拉》,[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

唐建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2

《致薇拉》收录了纳博科夫写给妻子薇拉的跨越半个世纪的书信。纳博科夫充满激情地、以捕捉蝴蝶似的敏捷探寻生活中丝丝缕缕的艺术性,细致入微地“报告”日常起居,并创作大量的字谜和文字游戏。即使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小别亦不多见,纳博科夫仍旧记下了无数动人的片段,因为——“薇拉必须在场”。

 致薇拉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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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S,2

1924年1月10日

布拉格斯密霍夫区斯沃诺斯迪大街37号

寄往柏林西区兰德豪斯大街41号

亲爱的,今天我肯定我妹妹会喊着跑来找我:“伯特兰夫人的来信!”但没有信。我很伤心……“信是什么?分别的黑色破衣服上的白色补丁”(改写莱蒙托夫著名诗句)。

昨晚就像一幅佛兰德图画,静止在一片怠惰的雾中。雾中的雪地上,夕阳柔和地照着,淡淡的,就像印花釉法的淡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冰上过了河,我爬上一座小山——一片白色,点缀着黑色的光秃秃的接骨灌木。在山的一侧,山坡突然下降与一处要塞的城墙相接;在山顶,耸立着一座黑黝黝的双塔城堡,装饰着许多猩红色浮雕——就像哥特式建筑泛着斯拉夫光泽。在铸铁栏杆后还有一个天主教公墓:排列整齐的小墓,金色的十字架。在大教堂正门上方,有个拱形的浮雕,在门的两端是两个头像——两个……小丑的向外凸出的怪脸。其中一个有着夸张的狡猾的表情,另一张脸扭曲地现出轻蔑的讪笑。两个小丑都戴着桨状的皮帽或兜帽(让人顿时想起蝙蝠的翅膀和公鸡的鸡冠),那是中古时期小丑常戴的帽子。我在另一些门上也发现了这样的脸,每张脸有着不同的表情:如有张脸,在多层的粗糙头饰下有一个美丽、严峻的脸型:一个天使般的小丑。我不禁想,那个雕刻家,因微薄的酬金,因阴沉的僧侣的吝啬而受到伤害,他被指令在墙上雕刻,在不改变肖像的情况下,将那些脸处理成了小丑的脸。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个美好的象征,只有通过欢笑,凡人才能进入天堂……你同意吗?

我沿着雪堆之间滑溜溜的路径绕着大教堂走。雪明亮干爽,抓起一把,向上撒去,像尘土一样在风中散开,仿佛又飘了回来。天暗起来。天上似有一个薄薄的金月亮:半圈残缺的光环。我沿着要塞城墙边缘走。古老的布拉格在渐浓的雾气中展现在下方。覆盖着雪的房顶栉比鳞次,一片模糊。那些房屋似乎在某个时刻因可怕而不可思议的粗心大意堆在了一起。在这暴风雪形成的轮廓中,在这雪天的昏暗中,街灯和窗户散发出温暖和甜蜜的光芒,就像深受喜爱的潘趣棒棒糖。有的地方,你只能看到一点绯红色的光,一滴石榴汁。雾气中,在蜿蜒的城墙和烟雾般的角落,我勘探一个古老的居住区、神秘的废墟、炼金术士的小巷……在回家的路上,我构思了一小段独白,堂迪利奥会在倒数第二场中念:

……事物必然衰败

事物也将复活——因此,

如果我们猜出这个古老的象征,

结果会是这样——跟着我,泰门斯

空间是上帝,事物是基督,时间

是圣灵。因而我的结论:

世界是神圣的,所以一切皆幸福,

如此我们必得歌唱

如同我们工作(为了我们的存在)

意味着为主人工作

以三种形式:空间、事物

(和时间),但工作结束,

我们去赴永恒的盛宴,

将我们的记忆给予时间。

我们的形象给予空间,

我们的爱给予事物

对此,泰门斯的回答道:“异性相吸,我同意你的看法——但问题在于,我反抗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不愿为之工作,相反,我得马上去参加聚会。”

尽管我忙于文学,但我非常爱你,我的幸福——我很生气。你没有写信给我。这些天我处于一种紧张、兴奋的心情,因为我一直在写作,“简直”一刻不停。

他们告诉我《舵》上有兰多夫人写的关于我们朗读《亚哈随鲁》的介绍。你看到了吗?

再见,亲爱的。你没有对我“失去爱”了,是吧?

弗拉基米尔

①出于隐私考虑,在纳博科夫和薇拉恋爱的最初时期,薇拉在给纳博科夫写信时在信封上用了“伯特兰夫人”的名字。

②“分别”是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诗歌的中心主题,但这句诗似乎是纳博科夫虚构的。

③一种有小棒的硬糖,用潘趣酒或棕榈酒制成。

④《摩恩先生的悲剧》,第五幕第一场,

第128-129页。

⑤《舵》,自由派俄语日报,发行于1920-1931年,由纳博科夫的父亲和他的两位革命前的亲密同行奥古斯特·卡敏卡和尤西夫·赫森创办,是柏林最主要的俄语报纸。纳博科夫曾在上面发表了大量诗歌、短篇小说、剧本等作品。

⑥《亚哈随鲁》,纳博科夫和伊凡·卢卡什合作的一部舞剧。1923年12月下旬,纳博科夫和卢卡什在一位朋友家对少量听众朗读了他们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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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S,3页

1924年1月24日

布拉格寄往柏林西区兰格豪斯大街41号

亲爱的:

我27号星期日下午5点到达柏林的安哈耳特车站。

我滞留是因为钱的缘故。最重要的是母亲病了,我也在过莫尔道河时得了重感冒,河上的冰正在融化。我的感冒有所好转,母亲也好多了,所以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星期日返回了。我似乎觉得,我的幸福,你因我的行动迟缓生气啦?但要是你知道有那么多的琐事缠住我,每走一步有那么多讨厌的荆棘绊住脚……我的家人必须不停地从这个公寓搬到另一个公寓——再说,诸多的烦心事压在我的肩上——还有令人沮丧的交谈。只有一件事让我快乐:后天,摩恩会开枪自杀,还有差不多五十或六十行要写,那是最后——即第八场。我当然不能松懈,得对整部作品进行润色,但基本工作完成了。

至于我们的哑剧作品,有个叫阿斯塔·尼尔森的人喜欢上了它——但她要求对第一幕作些修改。我们的另一部哑剧《活水》几天后将在“蓝鸟”剧场演出。我因写作而极为疲惫。夜里,我的梦也带上了韵律,我整天因失眠而昏昏沉沉。我打草稿用的厚笔记本会送给你——上面题了一首诗作为献辞。间接地用某种委婉的方式——就像米堤亚人的故事——你给了我这份灵感。没有你,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花卉的语言。

但我累了。我十七岁时,平均每天写两首诗,每首诗花二十分钟。这些诗的质量不敢保证,但那时我甚至都没作努力要写得更好,想到我并非表现什么奇迹,我不需要去考虑什么奇迹。现在我明白了,确实,理性是创造活动中的一种消极因素,灵感则是一种积极因素,但只有通过它们秘密的结合,耀眼的火花才会产生,才会有完美创造的电光闪烁。如今,连续工作十七小时,我一天写不出三十行诗来(之后不会删去的),而单单这一点就已经是向前一步了。我记得,我朦胧而兴奋——在我们种蘑菇的桦木林里——用即兴的词来表达即兴的想法。那时我喜欢这样一些词,如“闪光”、“透明”,有一种奇怪的偏好;将“rays(光线)”与“flowers(花朵)”押韵,虽然我对阴性押韵非常小心在意。后来——甚至现在——我有一种真正的语文学激情,整整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我会偏爱出于喜欢而选择的—个特别的词。比如,最近我与“暴风”一词就有个小插曲——也许你注意到……

这些我只能告诉你。我越来越确信,艺术是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准备为找到一个外号而承受中国式酷刑——在科学和宗教领域,能打动和吸引我的只有色彩,只有那个长着络腮胡须,戴大礼帽的人,沿着一根绳子下降——最前面的滑稽机车的烟囱经过桥下时,后面拖着一些小车厢,车里胖胖的夫人太太们发出惊叫声,小小的彩色遮阳伞的移动,带衬的裙裾窸窸窣窣。或者,在宗教领域,那掠过皱着的眉头的阴影和红色强光,彼得的有力的握手,在寒冷的清晨就着炉火暖暖身子,当第二批公鸡有的在近处啼叫,有的则在远处啼叫一阵轻风吹过,柏树枝叶微动……

今天,我检查了我产业上的一项大宗棉布计划(幸运的是它和我的其他文件放在了一起),我在想象中沿着田产的路径溜达,此刻,我感觉好像真的回到了家里。那儿此时必定是雪花纷飞,树枝戴上了白色的连指手套,河那边传来清脆的声音——有人在伐木……今天报纸上有列宁死去的消息。

亲爱的,再次见到你,听到你歌唱般的嗓音,会多么地快乐,我的爱。请到车站来——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只是你别生气!)——我不记得(看在上帝分上,别生气!)——我不记得(你保证不生气?)——我不记得你的电话号码了!!!我想其中有个“7”,但还有呢?……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到柏林,就必须给你写信——但我从哪儿去弄邮票?——既然我如此害怕邮局!!!

我们在柏林会过得很愉快。我在这儿的生活很朴素。只拜访了克拉马夫妇——偶尔——但今天,为了换换空气,我想拜访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她迷人极了(啊……是吧?)。

很快就会见到你,亲爱的,别生我的气。我知道我是个很乏味、很讨厌的人,沉溺在文学中……但我爱你。

弗拉基米尔 24.1.24.

① “蓝鸟”(Bluebird),柏林的一家俄国卡巴莱剧场。《活水》(The Living Water)由纳博科夫和卢卡什合写,演出了一个多月(1924年1-2月)。

② 米堤亚人(Medes)是古代波斯人。《摩恩》中一个主要人物叫米迪亚(Midia)。

③ 纳博科夫从他舅舅卢卡维什尼科夫那儿继承了一处田产。

④ 列宁(生于1870年),布尔维什克革命和苏联早期领导人,于1924年1月21日逝世。

⑤玛丽娜茨·维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1892-1941),俄国杰出诗人,散文作家和剧作家,1922年随丈夫移居国外,此时是布拉格大学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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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S,2页

1924年8月24日

布拉格寄往柏林兰德豪斯大街41号

亲爱的,你的信——至今四封——真是美妙,——它们近乎完美,这是你关于书信所能说的最了不起的话。我崇拜你。

昨天,母亲和我从乡间回到布拉格,那儿始终潮湿,但阳光明媚。路旁,色彩斑斓的田地点缀着桦树和橡树的树干,有的就长在岩石上,像一面面小旗,指示去这个或那个村子的路途。我还注意到农民给他们的佩尔什马套上红色耳罩,而对鹅则比较残忍,他们有很多的鹅:他们活活地拔掉鹅的胸部羽毛,这样,这些可怜的生物走起来像是穿着袒胸的衣服。我见到了奇里科夫的许多家人(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一个儿子,他在追求我的小妹),老奇里科夫和我设想了一些方案,想象我们的“照片”登在里加的报纸上会是什么样于。在我动身的前夜,西边和东边的天空以极瑰丽的日落景色款待我们。上方,天空湛蓝,只是西边有大片云彩,形似淡紫色的翅膀,展开它广阔的橙色的肋骨。河水呈现粉红色,仿佛有人在水中倾注了葡萄酒——岸上,从布拉格到巴黎的高速列车飞驶而过。右边地平钱上,紫色的云彩下端有一道橙色的边,云彩下的天空像一块淡绿色的绿松石——红彤彤、岛屿般的云朵缥缈其间。这让我想起弗鲁贝尔,想起《圣经》,想起天堂鸟。

你找到住处了吗,我甜蜜的爱人?你能不能就住在我寄宿的人家 ——他们还有一间空房,不是吗?只要安排好我们就很容易见面。这个星期的“不忠” 之后,我得一天见你四十八小时(这不很有趣?)。我星期四上午9点动身——不能再早了,因为有各种家庭聚会。别因这种拖延对我生气,亲爱的——别说“我就知道会这样……”要是我星期四还不到,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不够体面的男人和一个没有才华的作家。今天很冷,下着毛毛雨,早晨7点,屠户行会的小乐队就在我们窗外演奏起来——周日惯例。

昨天晚上,我读了我父亲的笔记和日记,他从克列斯特写给我母亲的信,他在维堡宣言后在那儿关了三个月。我生动地记得他回来的情景,从车站到我们的田庄,路上用松树和花卉搭起的拱门——村里的农民成群结队,拿着面包和盐围着他的马车——我跑出门到路上迎接他——我跑着,激动地大叫。母亲戴一顶浅色的大帽子,一星期后,她和父亲去了意大利。

我很快就会见到你,我的幸福。我想我们不会再如此分开。今年过得像一面迎着阳光鼓起的风帆——而现在没有什么能打扰这种安宁,打扰我悠然航行在幸福的空中……你懂我所有的心思,——我生活中的时时刻刻充满了你的存在——我心中的歌只为你唱——瞧,我像所罗门王一样对你说话。

但让我们离开柏林,亲爱的。这是个不幸和多灾多难的城市。我恰在那儿遇见你,就我如此糟糕的命运而言,这真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疏忽。我不无担心地想到,我们将不得不再次避开我认识的人——要发生的事难以避免,这想法让我恼火——我的好朋友会兴致勃勃地谈论我生活中最了不起的、神圣的、不可言传的事情。你明白吧,亲爱的?

亲爱的,哦,亲爱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我这是庸人自扰,是吧?一切都会好的,是吧,我的生命?

弗拉基米尔 24.8.24

① 弗鲁贝尔(Mikhail Vrubel,1856-1910),俄国画家,以俄国文学 及民间故事的人物画著称,形象忧郁、深沉。

② 斯拉夫神话中的天堂鸟(Alkonost),有着女人的脑袋,其美妙的歌声让人忘却一切。

③ 薇拉(Vera)在俄语中有“忠诚(faith)”之意。

④ 克列斯特(Kresty),俄国圣彼得堡的一所监狱。

⑤ 1906年7月,沙皇尼古拉二世解散第一节杜马后,次日,许多杜马成员从圣彼得堡前往附近的维堡,他们在那儿发表一份宣言,号召民众拒绝服兵役和纳税。纳博科夫的父亲是杜马的一个领导人,帮助起草并在宣言上签名,为此他被判处三个月监禁。

⑥ 斯拉夫人迎接贵客的风俗。

责编:曾贝佳

美编:戴永强

值班编辑:曾贝佳

执行主编:李菁菁

非虚构书讯

《美利坚共和国的缔造,1776—1787》

[美] 戈登·S·伍德  著   

译林出版社 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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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栏责编:李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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