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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 | 郁 土

 郁土 2023-04-11 发布于上海

多年前读钱锺书先生的《窗》,为其妙言警句所折服,如“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等等(收《写在人生边上》)。
钱先生可谓写透了窗之精髓。而我今日冒险再作“窗”文,岂非自讨没趣乎?
非也。如果说钱先生所写为精神上之窗,而我今天要说的,则是物质上的窗。
昨夜,沪上刮起了南风,它携带着雨滴之随从,扑向卧室的落地窗。窗户为推拉式铝合金玻璃窗,略存缝隙,经风一推,哒哒作响,就觉那风雨已然登堂入室矣,整夜未曾安睡!六时许起,坐客厅落地窗旁沙发上,读伊迪丝·汉密尔顿的《神话》,就见大风发狂般扑向玻璃窗,雨点如密集之子弹射来。依托着铝合金窗框,玻璃窗拼命低档着风雨之袭击,只放光明进来,让我安心读书。这玻璃窗可谓我读书之护卫功臣矣。
当然,铝合金窗户之保护能力也是有限度的。记得有一年台风过后,住同一幢楼路边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登门拜访,说是他家平台的铝合金窗户扛不住台风,中间被刮得凹了进来,害得他们只好用木棍紧急支撑,故过来看看我们的如何了。我家铝合金窗户安然无恙。经分析,原因有二:一来,他们住路边,台风吹击的力量较我处为大;二是那面窗有4.5米长,我家的一分为三,有两根立柱,他家的一分为二,只有一根立柱,受力面过大。这远不是最惨的。有一年夏天刮台风,福建漳州一位老师家客厅的落地窗就被吹掉了,其狼狈景象可以想见。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古人的窗又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如何来抵御风雨之侵蚀呢?
大家都知道,玻璃是舶来品,传入中国是近代的事。截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晋南农村住户的窗户还是木制窗棂,格子约一扎见方,多糊的是麻纸。尤记少时,大年三十,全家动员,糊窗户纸,贴春联,洒扫庭院。那时的窗户当然没有今日的落地窗这么大,先把沾满灰尘的旧窗纸撕去,再用小刀把窗棂上残存的旧纸与浆糊刮去,然后把新打的浆糊刷到窗棂上,小心翼翼地把崭新的麻纸贴上去,再在麻纸上贴大红的窗花。窗户最下方正中有一块玻璃,大约相当于四个或六个窗格大小,供人们从里侧往外看。窗户正中有两扇窗,可以像门一样向里侧打开,外侧是纱窗,夏日可防蚊虫。因有屋檐遮着,雨水打不湿窗纸的。这麻纸窗远不如玻璃窗隔音,且用手指沾唾液即可戳个小洞窥视,就为偷听与偷看创造了条件。
在化肥厂工作的小爷爷,他家新建的平房,木窗棂上全部安装的是玻璃,当然是那种小块玻璃,而非像今日落地窗每扇大半个平方的玻璃。即便如此,走进他家,感觉要亮堂许多,在寒冷的冬日,不用开窗,就能看清院子里的风景。这样的玻璃窗,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晋南农村,十分罕见,已经算是奢侈品了。
对于多风雨的南方居民来说,这麻纸窗恐怕就成了问题。那它又是用什么制成的呢?上网搜,中国网文化《在玻璃引入中国之前,古代的窗户都是用纸糊的吗?错了!》中介绍,“糊窗用桃花纸涂以水油,取其甚明”(《唐宋白孔六帖》),也就是今天的油纸。南宋诗人陆游有“地炉封火欺寒雨,纸阁油窗见细书”(《题庵壁》),这油窗便是糊着油纸的窗户。
还有一种叫“明瓦”,即“透明的瓦”,人们挑选比较平整的牡蛎壳,加工成相对平整的明瓦,钉于窗户上,这种窗户叫做“蛎壳窗”。清末出版的《图画日报》“三百六十行”专栏绘有“钉蛎壳窗”图,并配文:
蛎壳窗,亮汪汪,遮风遮雨又遮阳。
昔年窗上多用此,一窗需壳几十张。
近来装潢尚洋式,玻璃窗子出出色。
蛎壳生意尽抢光,钉蛎壳匠发老极(吴方言“很着急”)。
印象中走过的那些江南古镇,这种糊着油纸或钉有明瓦的木窗之建筑,是一个也没有见过。
我曾在沪上的民国建筑里,见到过对开双层窗户,其外侧为紫红色木百叶窗,向外开;内侧为淡奶黄色框玻璃窗,朝里开。假如遭遇台风天气,将外侧的木板窗关上,就可起到保护里侧玻璃窗的作用。
翻徐珂于民国初年编撰的《清稗类钞》“宫苑类”,里面有一条是记颐和园窗纸的:
颐和园窗绢之字画
颐和园糊窗之绢,均郑沅所作,皆楷书也,下有臣某某敬书字样,余皆倩李某代之,并有画花卉翎毛者。
郑沅(1866~1943)字叔进,号肃摺,为清末民初大书法家。同时代另外一位书家萧荣爵曾言:“叔进之书,非今之所谓书家可望其项背。”郑沅书法之成就,由此可见一斑。皇家的颐和园窗户上所糊不是麻纸,亦非油纸,而是丝织的绢,且其上有大书法家郑沅题写的字,走过路过,就可欣赏书法家的字。美虽美矣,贵虽贵矣,然究不及玻璃窗的保暖、隔音与透光性来得实用。
据中国网文化前文介绍,“到唐宋时期,文人多用韧皮纸书写,这种纸比较厚密,双面写字,拟稿之后的废纸,其主要用途就是糊窗或糊墙了。北宋王安石有《纸阁》诗:'楚谷越藤真自称,每糊因得减书囊。’说的是他用已经写过字的楚地谷皮纸和吴越藤纸糊窗子的事情”。又有《北窗》诗:“北窗枕上春风暖,谩读毗耶(《维摩经》)数卷书。”那北窗所糊的,应该也是他写过字的纸吧。看来颐和园用郑沅所作楷书的绢糊窗,其来有自。当然绢要比写过字的废纸贵重许多。
该文又介绍“清代宫廷地位较高的殿堂用高丽纸糊饰,这是一种用绵茧或桑皮制造的白色绵纸,不仅透明白净,而且质地坚韧,经久耐用。直到清朝晚期,紫禁城各宫殿的门窗逐渐换上了玻璃,窗户纸才逐渐从宫廷中消失”。
《清稗类钞·第宅类》又记少数民族之住房,有的无窗,如辰州苗屋“荆南辰州与黔接壤,崇冈万叠,绵亘二百余里。中悉为苗窟,俱卜宅悬岩上,凿石窍以栖,间有编篁架木者。其以瓦覆屋者,每屋三五间,每间五六柱,无层次定向,亦无窗牖墙垣,缭以茅茨,檐户低小,出入俯首”。
有的开有天窗,“回人多居平房,粉垣四周,上置天窗,以纳日影”“新疆缠回多聚族而处,闾门房舍与汉人同,而门多北向……屋顶开天窗,洞达阳气,谓之通溜克”。只是这天窗,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或者干脆就是一木板窗,到了白天撑开,晚上关闭?
古人很早就有关于窗户的记载。《诗经·七月》有“五月斯螽(蚱蜢)动股,六月莎鸡(蝈蝈)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北窗)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向”是开向北面的窗户,冬天刮西北风,故需堵塞;再用泥巴把门缝糊上,“塞向墐户”者,泥好大门封北窗,如此,这不就成一间黑屋子了吗?我好奇的是,这“向”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当时还没有纸张,是否为木板、竹片所制?或者干脆就是一空洞,平日用木板、草席之类遮蔽,所以到了冬天才要堵上?
西汉贾谊(前200~168年)在《过秦论》中也提到了窗户,“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瓮牖”,用破瓮口作窗子;绳枢,用绳子作门的转轴,形容居室简陋,家境贫穷。那么,这用破瓮口所作窗子,中间大约也没有窗棂吧,干脆就是一圆洞?到了晚上,就用稻草堵上?不但光线能够进来,而且风雨、虫鸟也都畅通无阻的吧?这样的窗户,风能进,雨能进,国王却爬不进来的。
我所喜爱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就也写到了窗户:
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
《晋书·陶潜传》里也有“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
北宋大词人李清照追慕陶渊明,便以上句中的“易安”作为自己的号。可我所感兴趣的,是这“南窗”“北窗”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制成?那窗棂上贴的该不会是东汉蔡伦所发明的纸吗?可惜古人没有记述,可能他们认为这些普通物什,世人皆知,没什么好写的。谁知他们的这一疏忽,给我们造成了不少的困扰。
中国网文化《在玻璃引入中国之前,古代的窗户都是用纸糊的吗?错了!》中介绍,富人“在秦汉之前一般都用绢、布糊窗”;“隋唐的时候,纸仍是很贵的,很多普通人家只有几根窗棂。有的是直接手动用木板装卸采光通风,有的是用草席挂在床上方用木棍支起,有的用纱布,穷人也有用稻草遮蔽的”。我想,陶渊明的南窗、北窗,大约只有几根窗棂,到了晚上,要用木板或草席遮上的吧。
拉拉杂杂写了如许之多,却距钱先生精神上的窗户越来越远了,如果说钱锺书先生所记为形而上之窗户,而我所写,则是形而下之窗户了——布窗、纸窗、油窗、绢窗、蛎壳窗、玻璃窗。可我们今日所做的许多事情,不正是将形而下发扬光大么?
二零二三年四月四日上午至下午,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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