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丨读黄际遇《万年山中日记》二题

黄际遇（1885-1945），广东澄海县人，早年参加科举考试，中秀才，1903年赴日本留学，遂加入同盟会，是一位老革命党。1910年，获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理学士学位后回国，下半年照清政府对归国留学生按科举方式进行考试，中格致科举人。1920年游学美国芝加哥大学，1922年获科学硕士学位后回国。黄际遇先后任教于国立武昌师范学校、中州大学、国立中山大学、国立青岛大学等大学，又曾任河南省教育厅厅长，是我国著名的数学家，旧文功底深厚，精于棋艺。1945年10月21日，在坐船途中，落水身亡，留有大量译著及日记。

从这简单的履历可见出，黄际遇是新旧交替之际的代表学人，既有旧学功名，又有新学学位，政学两界都曾侧身其中。其兴趣尤其广泛，棋艺、文字、骈文都很精通。日记由后人整理为《黄际遇日记类编》，《万年山中日记》只是他在国立青岛大学时期的部分。读其日记，感觉他是一位颇为老派的学者，用文言写作，诗酒唱和，研究古文字，有趣的是他的专业却是非常现代的数学。这些新旧杂陈的东西融合在他一人身上，又不觉得有什么违和之处。读《万年山中日记》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两个地方，一是对沈从文的记录；一是对闻一多、陈梦家游泰山的时间。

一、日记中的沈从文

沈从文1931年至1933年任教于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此时黄际遇为理学院院长、数学系主任，两人算是同事。一位是新文坛的知名作家，一位是旧学功底深厚的数学大家，似乎很难有交集，但在黄际遇的日记中却有多处记录沈从文，而且对沈从文的评价极高，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下面是在日记中摘出的关于沈从文的部分：

1932年7月11日：

阅沈从文集，峻峭可爱，究仍太多自己扛轿之作。

1932年8月16日：

是日评阅试卷：与李保衡分阅数学；王贯三、郭贻诚分阅物理；汤腾汉阅化学；曾省之、秦素美阅生物学；梁实秋阅英文；李云涛、游国恩阅国文，延沈从文助之；杜毅伯阅中外地理、历史，延郭君助之，傍晚始散，倦甚。

1932年8月18日：

各科卷次第阅完。余抽阅一国文卷，与泽丞各定分数而测较之，余定三十分，泽丞定二十分。从文亦抽出一卷，三人分阅之，余定七十分，泽丞定六十八分，从文定八十分。以见优劣之评大致不差也。

注册课算定分数，子声丁丁喧于市贾矣。晚随同人痛饮公记楼，蔡子韶来同席。

1932年9月16日：

赵太侔继金甫长校。今日自济回青，下午来久谈，共商教员名录：

国文：游国恩、张煦、丁山、闻在宥、赵邦彦、沈从文；

1932年10月8日：

沈从文子同事亦快二年了，是一个颓废派小说的作家，是一个文科高级作文的指导教员。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倒没有和他的作品见面的时间百分之一，他的作品是无法遮掩他天才的，他的行为却知道不多。因为少见面，或者见面而仍不多说话的缘故，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现上加以种种推测，乃至于幻想。但有一次因为阅国文试卷，人马不够用，请他帮忙，一连三天，同桌吃饭，亦好几次才知道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悬拟的那样颓废和畸特。据说他的确是一个小兵出身——他署他作品亦用过小兵字样，但是不许朋友当面说的——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年纪不满三十，做出来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长短皆宜。《阿丽思中国游记》尤为宏丽，不像鲁迅专以尖刻，郁达夫专以颓废为拿手戏的。小小大学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与斯人同时”之恨了。阅沈从文子《不死日记》后记。任初。

1932年10月24日：

……实秋贻《新月》（四卷三号）一册。卧阅沈从文《若墨医生》一首，饶富构想之力。

1932年12月21日：

……杜毅伯、张怡荪、闻在宥、沈从文、姜忠奎（叔明）、游国恩（泽丞）诸同人送幛一幅，联一对，联云：“画荻毓贤才，风雨天涯，时过高斋寻叔度；音徽归肇祀，松楸垄上，愿从澄海拜泷岗。”

以上就是日记中提及沈从文的部分。黄际遇是从阅读沈从文的作品开始认识沈从文的，第一则日记就是阅读沈从文集，并觉得沈的作品“峻峭可爱，究仍太多自己扛轿之作。”此处“扛轿之作”不知作何解，从上下语义猜测，估计是令黄际遇不满意的地方。

8月16、18日两则日记记载的是黄际遇与沈从文共同阅卷的事情。所阅试卷为国立青岛大学二十一年度新生入学试题，在8月14日日记中记载：“是日评阅入学试卷，计青岛五十一卷，济南七十五卷，北平五百七十三卷。上午仅能尽济南一部分。”8月15继续评阅。因青大学潮原因，教员星散，人手不足，审阅入学试题也需教务长、学院院长、系主任参加。因人手不足，所以才请沈从文也参加阅卷。这大概是黄、沈为数不多的工作上的直接接触。阅卷中为检测评分的公正性，“从文亦抽出一卷，三人分阅之，余定七十分，泽丞定六十八分，从文定八十分。”从给分的情况看，沈从文是给分最高的，游国恩给分最低，黄际遇给分适中，看来沈从文在阅卷时手是比较软的。阅完卷后，同人一起宴饮，少不得胡侃一番。

9月16日日记则是记载，国立青岛大学学潮后，杨振声辞职，青大停办。学生经甄别后入学，改青大为国立山东大学，由赵太侔任校长。留校的教员也应重新商讨，黄际遇与赵太侔久谈就是讨论留任教员的事情，国文系沈从文在留任之列。沈从文是杨振声招揽进青大的，杨因学潮原因已经辞职，沈并没有卷进学潮之中。沈从文继续被留任，猜测或许也有黄际遇对沈的欣赏在其中。当然，很快沈也辞职，这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这些记录沈从文的日记中，10月8日这一则尤其重要。这则日记提供了很多信息，同时也可见出像黄际遇这样的老派学人对沈从文的评价。1932年的沈从文还没创作出传世之作《边城》，虽在文坛上已小有名气，但还远未达到如日中天的地步。黄际遇虽与沈同事快两年，但接触却非常有限，可能最集中的接触就是前面日记中所记到的共同阅卷的三天。沈从文此时还被黄认为是“一个颓废派小说的作家”，作为同事的黄际遇对沈从文的行为知道得极少，就连他小兵出身的经历也不能确认。可以推测，青大时期的沈从文一定非常的宅，很少与人交流，而且说话不多，以致于连同事也“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现上加以种种推测，乃至于幻想。”这就极大可能的造成了误解，等黄和沈接触之后才消除误解“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悬拟的那样颓废和畸特”。日记还透露，沈从文不许朋友当面说他的小兵出身，可见小兵出身的经历，在沈从文那里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反而可能觉得有些自卑。日记中对沈从文的评价非常高，“年纪不满三十，做出来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长短皆宜。《阿丽思中国游记》尤为宏丽，不像鲁迅专以尖刻，郁达夫专以颓废为拿手戏的。小小大学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与斯人同时’之恨了。”这一评价出自一位老派学人之手，实属难得。连鲁迅、郁达夫都不能入其法眼，独独对沈从文不吝赞词，并生出能与沈共事，可以无恨之慨。足见黄对沈是高度评价。黄与鲁迅同辈，高了沈从文一辈。

10月24日日记又记其卧读沈从文《若墨医生》一首，并赞“饶富构想之力”。翻阅整个日记，黄际遇读的新文学作家作品仅沈从文一人矣。后来与老舍亦共事，但仅只交游，老舍的作品没读。这样一位整天与古代文史交道的老派学人，能抽出点时间读读小辈的新文学作品，已属不易，然还能绝口称赞，在黄际遇这里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沈从文最后出现在日记中，是与同事一起送给黄际遇一副对联。对联大概是因黄际遇父亲或母亲去世而作的，是同事间的正常往来。在这之后不久，沈从文大概也就辞职了。

二、闻一多、陈梦家赴泰山游览时间

1930年，闻一多受杨振声之聘为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但闻一多很快卷入学潮，青大的学生不买闻一多的账，说他是“新月派包办青大”，并发表《驱闻宣言》，声称：“闻一多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他以一个不学无术的学痞，很侥幸与很凑合的在中国学术界与教育界窃取了一隅地位，不幸他狼心还不自已，必欲夺取教育的崇高地位，以为扩展实力的根据。……前年又来夤缘占据了我们学校文学院院长的地盘，狼子用心，欲继续在青大发挥其势力，援引了好多私人（如果私人是有学识的，我们绝不反对）及其徒子徒孙，并连某某左右其手包围杨振声校长；为欲完成其野心，他很机智的采取了法西斯蒂的道路，不信我们举出一些事实来左证……”闻一多1932年6月16日在致饶孟侃的信中说：“我与实秋都是遭反对的，我们的罪名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我把陈梦家找来当小助教，他们便说我滥用私人，闹得梦家几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难尽。你在他处若有办法最好。青岛千万来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卷入青大学潮之后，闻一多心情不佳，就约了陈梦家赴泰山游览，以便散散心。

陈梦家在《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中说：“不知道为了什么，青岛大学闹风潮赶他。我们遂乘火车去作泰山之游，因雨留住灵岩寺三日，谈笑终日而不及学校之事。在泰安车站分手，我回南边，他手托泰安庙前买到的一盆花回去青岛。”陈梦家回忆了他与闻一多的泰山之游，但没有提及具体时间。据闻黎明、侯菊坤编著的《闻一多年谱长编》认定闻、陈此次泰山之游的时间在1932年7月中旬，给出了大概的时间，理由为泰安7月18日有大雨，陈梦家的回忆文章中提到“因雨留住灵岩寺三日”，所以推定闻、陈游泰山于此月中旬。此一推定不甚靠谱，因夏天多雨，估计7月下雨不止18日这天，月初或月底都有雨皆有可能。另查子仪编《陈梦家先生编年事辑》亦循《闻一多年谱长编》之说，认为闻、陈游泰山时间亦为7月中旬。在无直接证据出现之前，闻、陈的泰山之游的时间实际很难推定。

现读黄际遇《万年山中日记》解决了此问题，日记中记录了闻、陈游泰山的大致时间。1932年7月4日日记载：

晚饭后仍往一多处茗谈，泽丞在坐，实秋后至。一多志笃学高，去世绝远，蒙兹奇诟，势不得不他就矣。……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为燕人赵国华作，黎选《续古文辞类纂》，直隶只此一人，顾名不显于世。一多泰山之行，晤其孙曰显之者，以一多能举其所作言之历历，赵显之狂喜，遂以此集为赠。又闻称述其先祖有曰：“先生眇一目，应童子试，与某生文并佳，有司莫能轩轾。遂召二童子前属对，谓先生曰：'一眼茫茫竟在诸君之上。’应曰：'众星朗朗难当明月之光。’遂擢先生第一。”一多又谓：“先生为文，奇恣闳丽，定盦而后一人而已。”然集中曾无只语及定盦，殆不可解。假归读之，一多之言盖信，为札记数则而归之。

日记中谈到闻一多“志笃学高，去世绝远，蒙兹奇诟，势不得不他就矣。”“奇诟”指的正是学生发表的《驱闻宣言》，闻一多势必因此辞职。后面记道“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为燕人赵国华作，黎选《续古文辞类纂》，直隶只此一人，顾名不显于世。一多泰山之行，晤其孙曰显之者，以一多能举其所作言之历历，赵显之狂喜，遂以此集为赠。”里面提到闻一多的泰山之行，得到了《青草堂集》一书。日记首句记“晚饭后仍往一多处茗谈，泽丞在坐，实秋后至。”由此可知，7月4日，闻一多已经游完泰山回到青大。而陈梦家又记他们在灵岩寺留住三日，由此推测，闻、陈不可能是7月中旬游览泰山，而是6月底7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