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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是一朵云,阳光抱着我 (叶克飞)

 海天心心 2012-05-10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方令孺

 

初识方令孺这个名字,是在中学。那时在学校图书馆里翻看现代文学史,方令孺的名字就出现在“新月派”章节中。她是新月派的代表人物,成就逊于徐志摩、闻一多,与陈梦家等在伯仲之间。那时读书,只贪个囫囵吞枣,那旧事钩沉,却浑不在意。

 

大学时,有段时间热衷于在图书馆里读新诗,才知晓方令孺的才情。她有一辑《信》,曾有人向我推荐过,是她与徐志摩数年间的通信内容,抛开闲聊,俨然是一册关于中国新诗的论文集子。更饶有趣味的,则是这位女诗人背后的“庞大关系网”。

 

在那个时代,新旧思想的碰撞往往能催生大家的诞生,比如陈寅恪,比如顾随,比如张爱玲。而文人风骨的传承则没有新旧之分,嬉笑怒骂都自有其高尚处。

 

方令孺便是一例,生于封建书香世家,却只继承了淳厚家风和良好修养,一生都选择坚守新文学阵地。

 

方令孺出身名门,直系祖辈便是大名鼎鼎的康熙重臣、桐城派领袖方苞。桐城派是清朝最重要的文学流派,以安徽桐城人为核心。文学史上甚至有这样的观点:以家族名望而论,桐城方氏仅次于曲阜孔氏。

 

这样的书香门第,孕育了一大批文艺界名人,方令孺的侄子方玮德也是新月派诗人,曾被誉为天才少年,但二十七岁便病逝,被认为是“文坛最令人痛心的陨落”。她的外甥宗白华是哲学大家、文学家。她的哥哥方时乔是著名文艺理论家,其著作在任何一个大学的图书馆里都可见到。弟弟方孝岳在中山大学执教长达40年,也是著名古典文学专家,著述甚丰,年少时就很得胡适钦佩。

 

方令孺成名时,曾有“南有林徽因,北有方令孺”的说法,说这两个女子都是新月派的女诗人,才情过人,且都有美貌。林徽因的秀美是人尽皆知的,我查看方令孺的旧照,那是一种带着英气的美。王建昭曾说“她貌似白杨(影后杨君莉)而高雅过之”,此言不虚。

 

另一个与方令孺息息相关的人是闻一多。他们的故事发生在青岛,就在那时的国立青岛大学校园里。方令孺写诗,向前辈闻一多求教,二人惺惺相惜,却引来流言蜚语。为此,闻一多将妻小接来青岛,以示清白。

 

这件事情的见证人是梁实秋,他曾写道,“一多在这个时候自己感情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

 

这“回肠荡气”的诗,便是闻一多最杰出的作品——《奇迹》。知己难求,传世之作离不开思想的碰撞。

 

梁实秋本人和方令孺也是挚友。当时国立青岛大学曾有“酒中八仙”,以梁实秋为首,还有赫赫有名的杨振声、赵太侔、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六人,方令孺也在列。但从晚年回忆录看来,方令孺并不喝酒,梁实秋等人拉上她,怕是怜惜她的孤独。

 

她是孤独的——我在梁实秋、丁玲和巴金等人的回忆文章中都能找到关于她的蛛丝马迹,这使得一个陌生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变得丰盈,也让我能意识到她的孤独。

 

那个时代里,与封建礼教的抗争,生活与思想的双层孤独,都是一个才女难逃的宿命。从小就拒绝缠足的方令孺注定是叛逆的,也注定与那个书香世家格格不入。

 

她的祖父方宗诚是学者,曾为曾国藩的幕僚。父亲方存之也饱读诗书,日俄战争时,他曾两次去日本,饱受国弱所引致的歧视,于是拒绝做官。他佩服秋瑾,把秋瑾的传记写成习字本,让子女临摹。可尽管父亲有着新派革命思想,但桐城方家始终是封建大家族,男尊女卑的观念难改,所以尽管方令孺五岁读书,但童年依然苦闷。当时,她的八个姐妹都缠了脚,只有她拒绝缠足,据载,长辈们都不喜欢她,说她倔强粗野,常打骂她并把她关在屋里。

 

后来,方令孺的祖父母去世,其伯父任族长,其父因为丧妻,便带着儿女从省城安庆迁回偏僻的桐城隐居,亲自教子女读书。此时的方令孺,虽生活贫寒,却打下了国学底子,可到她19岁时,伯父为高攀豪门,把她许配给南京陈家,她被迫出嫁。

 

她与丈夫,无共同语言,且彼此轻视,包办婚姻的痛苦,于有着一颗不羁的心的知识女性而言,更是感受强烈。

 

结婚8年后,她随丈夫去美国留学。同学孙寒冰同情她的遭遇,介绍她读易卜生的《娜娜》——恰恰是这本书,让她下定决心结束悲剧婚姻。她先是与丈夫分居,独自求学,回国后又舍弃优越的生活环境,彻底与丈夫分开。

 

——尽管鲁迅曾经沉痛的问“娜娜出走后又能怎样”,但那个时代的无数女子因为《娜娜》而获得勇气争取解放,始终是令人振奋的事实。尽管出走后命运依然难料,但迈出一步就意味着希望。

 

出走的方令孺就赢得了希望,她的新生活从青岛开始。那时的国立青岛大学,新月派诗人云集,方令孺便是国文系的讲师,讲授《昭明文选》和《大学国文》,授课创作两不误。

 

只是,她依旧孤独。梁实秋就很怜惜的写道:“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以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不愿谈及家事,谈起桐城方氏,她便脸色绯红,令人再也谈不下去。”

 

不谈家事,除了世家门第的修养外,怕也有年少时束缚的阴影吧!

 

漫步于当年国立青岛大学的旧址,也就是如今的中国海洋大学,昔日的女生宿舍楼就在那条栽满了法国梧桐的交叉路口处。当年,方令孺便与女教师和学生们住在这里,还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图书馆管理员,一位是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另一位是李云鹤,也就是后来的江青,当时,江青还是国文系的旁听生,是方令孺的学生。黄绿相间的外墙显得明艳,让人不觉楼龄已近百年,倒是深绿色的大门显出一些沧桑,门前树影斑驳。

 

从楼旁的小路缓步向上,至学校后门不远处,便是著名的一多楼。当年的方令孺,怕也是携着诗稿,在这条路上行色匆匆,为挚友的点评而急切盼望。

 

她的诗作数量极少,却一首不落地被收入《新月诗选》,并就此在文学史上留名。当年,新月社的《诗刊》杂志创刊号,便有方令孺的《诗一首》:“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不要再献给我,百合花的温柔,香火的热,长河一道的泪流”,清冷孤寂,陈梦家曾评价说:“这是一个清幽的生命河中的流响,她是有着如此样严肃的神采,这单纯的印象素描,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

 

她最出名的作品,要算是《灵奇》,“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泉水依然细细地在石上交抱,白灵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而那“灵奇的迹,灵奇的光”,便是爱的力量。

 

在她看来,爱还需要灵感,她还有一首《爱的灵感》,“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淡而无声,“一点不见分量”, 后来,台湾洪范书店曾出版《方令孺散文集》,仅收入十篇散文、一篇译文、四首新诗,大陆则有过1982年版的《方令孺散文选集》,还加入1949年后的一些散文,共计22篇,及18首新旧体诗歌,也极薄。

 

在她与徐志摩的《信》中,她曾写道:“我们爱的不是这固有的生命,我们爱的是这生存的趣味。我想,生存的趣味是由于有生命力”——对于诗人来说,生命力来自于作品,而作品的生命力,并不在于厚度,而在于灵气,也正因此,几首小诗便可让方令孺留名。

 

只可惜,到了1932年,她积劳成疾,只好离开青岛,先去北京养病,又去南京休养。这段生活的结束,也是文学创作上的分水岭,后来,由于日军侵华,国难当头,她的诗作和散文都从凄婉清冷转向现实主义,而到了1949年后,她的诗作已多为“你们并立在高山上,像雁行贴在天边;歌声在云彩里飞翔,带着灿烂的阳光”之类。

 

说回她与闻一多的那丝涟漪,其实也淡似无痕,局中人从不谈起,而身边挚友们也罕有提及,不过细读史料,仍有蛛丝马迹,比如沈从文曾给徐志摩写信,让其资助方令孺,其中便有以下句子:“方令孺星期二离开此地,这时或已见及你。她这次恐怕不好意思再回青岛来,因为其中也有些女人照例的悲剧……她人是很好的,很洒脱爽直的,也有点女人通同不可免的毛病,就是生活没有什么定见。还有使她吃亏处,就是有些只合年轻妙龄女人所许可的幻想,她还不放下这个她不大相宜的一份。在此有些痛苦,就全是那么生活不合体裁得来的”,那句“有些只合年轻妙龄女人所许可的幻想,她还不放下这个她不大相宜的一份”,便见痕迹。

 

恰恰,闻一多一生中最著名的诗作《奇迹》也在青岛写成,曾有许多人猜测,这“奇迹”到底是写给谁,“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俨然阐明心迹。

 

方令孺有一首《全是风的错》,颇似对《奇迹》的回应,“既是从深林里来,就该回到深林里去;偶然有一片落叶,碰响了你的襟裾,那全是风的错,朋友,你莫惊惧!”

 

也有传闻,说新月派的后起之秀,后来的古典文学专家陈梦家也曾对方令孺有莫名情愫。陈梦家是闻一多的弟子,也是一大帅哥,他在青岛时曾有诗作,“我低低念着小小的情诗,香烟吐出的圈围着了你”,可随后,方令孺的诗作是“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不要再献给我”。

 

    或许是因为失败的婚姻吧,她早已近情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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