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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诗文中的自我形象建构(吴小攀)

 杏坛归客 2023-04-15 发布于山东
韩愈在阳山时期诗文中的自我形象建构           
吴小攀
 
一、走近韩愈的根本
 

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一生大致可分为几个方面:官宦世家,幼年贫困,中年求仕,壮年建功,两度遭贬,以及贯穿其间的诗文创作。唐宋八大家之首、“百代文宗”,这是许多人脑海中的抽象韩愈,其实,这是一个被简化、简约了的韩愈。

将古人有意无意的简化或神化,在历史研究尤其是文学叙事中,是一个常见的问题。也许是由于年代久远,今人对于古代人事往往只有一个模糊印象,这导致了在回望时相当程度的失真。有些失真,是永远失落的真相,而有些失真,是可以还原的,或者说可以部分还原,让被简化、神化的形象更具体、感性,甚至真实。

  当然,对于古代人事的还原必须有文献资料作为依据,所谓文献资料一是指相关的图文记载,二是指相关的文物遗存。在图文资料中,切近性是首要的因素,比如,研究具体的个人,那么此人的日记、书信、诗文无疑是最具有认识价值的,首先必须予以关注,在没有别的更可信的旁证的情况下,这些是可作为重要凭据的文献资料。其次,才是与之有交往的他人的相关资料,最后才是无交往的同时代人的“证言”。而异时代的相关资料只能是提供参考,提供研究方法和思路上的启发或参照。

在有关韩愈的研究中,也应遵循以上原则,最值得重视的资料是韩愈的诗文,这是根本,是第一手资料;其次是与韩愈有交往的人的诗文及其所撰写的韩愈的年谱;三是离韩愈的时代较近的人的相关诗文。至于后代,比如宋以至明清时期人的有关诗文,对于认识真实韩愈的作用及史料价值,应该说不大了,或可作为一种补充,或可作为扩展的后世对韩愈认识史演进的研究资料。

目前有关韩愈的研究中,最基本的几种资料包括:《韩愈年谱》(中华书局)、《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韩愈资料汇编》(中华书局)等。但已出版的这些资料中,有的仍难免搜集不全、体例不一、编年不够明晰等问题。

  有了基本史料,进行研究不仅要持有科学的研究方法,还要有体贴古人之心,要贴近资料去还原古人当时的环境和心境。陈寅恪所说的“了解之同情”,也不妨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学术研究根本目标本来是求真的,如果离开了对当时环境和心境的体贴和理解,人云亦云,任意发挥,所谓的研究会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离真相越来越远。
 
二、正史、“旁证”与诗文
 
  韩愈,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人,自称“郡望昌黎”,生于大历三年(768年)戊申,殁于长庆四年(824年)12月25日。韩愈三岁时父亲去世,由长兄韩会抚养,大历十二年(777年),韩会受元载案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九岁的韩愈随从兄长到了韶州(曲江),这是他第一次到岭南。不久,韩会在任上病逝,韩愈随寡嫂回河阳安葬兄长,由嫂抚养成人。唐贞元十九年(803年),已踏上仕途的韩愈晋升监察御史,十二月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贞元二十年(804年),韩愈抵阳山;翌年春,获赦免,于夏秋之间离开阳山,在阳山居留约一年时间。但关于韩愈为何被贬阳山,说法不一。
 
1、确凿的“证言”
 
  对于被贬阳山一事,韩愈本人在离开阳山赴江陵府法曹任途中写的《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一诗中其实写得十分明白——

  “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亲逢道边死,佇立久咿㕱。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合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陈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州。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因为看到长安城道边有人饿死,因此上书请求停征税钱等,因此被“迁炎州”,从一个当朝的监察御史被贬到连州阳山当县令。

  这也可以从韩愈上书的《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中得到印证,“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弊踣沟壑”,而这些情况“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优恤”,“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

应该说,韩愈在此诗中对于自己为何被贬其实也有所疑问,因为皇帝看了韩愈的上书后,“恻然感”,司空也“叹绸缪”,并说要开始采纳建议马上采取一些措施,但为何又突然贬谪他呢?

但无论如何,如果韩愈诗文中所言非虚的话,他的被贬阳山的原因是相当确凿的,那就是看到人民疾苦,“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进而为民请命,这当然也是监察御史本身的职责所在。至于说有无京兆尹李实或其他人的陷害,并没有确凿证据;即使有人陷害,也并非韩愈遭贬谪的最直接主要的原因。

 
2、正史与“旁证”
 
  作为“正史”的《旧唐书》《新唐书》,在有关韩愈的条目中却将韩愈被贬阳山归因于韩愈上书“论宫市”触怒唐德宗。

  据《旧唐书》载:韩愈“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自以才高,屡被摈黜”,因为“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韩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为连州阳山令”。《新唐书》所叙也差不多:“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上疏极论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可见二者记载的粗疏和不加考证的沿袭。

  《旧唐书》《新唐书》分别成书于后晋开运二年(945年)、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距韩愈被贬阳山已是142年、257年之后,一二百年之后的人写的所谓“正史”可靠性如何?存疑。无论是与当事者本人的叙述或者同时代人的记述相比,所谓“正史”记载的真实性及价值是大打折扣的。

  而韩愈的弟子皇甫湜关于韩愈贬官阳山的原因的说法就与正史不同。他在《韩文公神道碑》中说,“十九年,关中旱饥,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怨。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请宽緍民傜,而免田租之弊。专政者恶之,出为涟州阳山令。”这与韩愈自己的说法基本一致,就是因为为民请命触怒了当权者。

  《新唐书》中记载,“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擢进士第,为陆浑尉,仕至工部郎中。”韩愈曾经写过一首诗《寄皇甫湜》:“敲门惊昼睡,问报睦州吏。手把一封书,上有皇甫字。拆书放床头,涕与泪垂四。昏昏还就枕,惘惘梦相值。悲哉无奇术,安得生双翅?”还有《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一首》,其中写道:“湜也困公安,不自闲穷年”,“诚不如两忘,但以一概量”,连做梦都梦到对方,读信感动到涕泪交流,可见韩愈、皇甫湜两人交情非常深厚,相互之间应该是比较了解和信任的,所以,皇甫湜关于韩愈的记述可信度较高。

  至于唐之后乃至明清文人所述,对于澄清韩愈为何被贬阳山则可以说基本没有多少史料价值,其中大多是道听途说,辗转摘抄。比如,宋吕大防的《韩吏部文公集年谱》说,“贞元十九年癸未,是年拜监察御史,坐言事,贬连州阳山令”,也只是泛泛地沿袭旧说而已。
 
三、贬谪阳山前后
 
1、身心俱疲
 
  韩愈被贬阳山时35岁,任监察御史,却已经历了许多生离死别,据他差不多在此前后写的《祭十二郎文》中所叙,“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而唯一的儿子才五岁仍未自立,“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颖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十二郎”是韩愈的哥哥韩介的儿子。字里行间可见韩愈虽未届不惑之年,但身体和心态却已是相当的衰老疲惫。

  贞元十七年,韩愈刚调到京师为官,就写了一首《从仕》诗:“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黄昏归私室,惆怅起叹音。弃置人间世,古来非独今。”《赠侯喜》诗中有言:“人间世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颖无还时。”传说尧时贤人许由隐居在箕山之下、颖水之阳,后世以箕颖代指隐居之地。在和侯喜等三位朋友出游时韩愈写下《山石》诗,其中写到:“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羁?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是古代文人入世艰难之际都会萌生的出世思想。

  据《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所叙,被贬阳山令下,“中使临门遣,顷刻不能留。病妹卧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别,百请不颔头。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惭羞。黾勉不回顾,行行诣连州”,一旦遭贬,就毫无情面可说,要求韩愈马上出发,不允许停留,连告别的时间都不给。韩愈最后不禁悲叹,“深思罢官去,毕命依松楸”。松树、楸树都是墓地上常种的树,意思是说他甚至动了罢官回家的想法,归去之思十分强烈。
 
2、所见所感
 
  在前往阳山赴任途中,韩愈用诗文详细记录了一路上的所见所感,给后代人留下了许多可感可视的想象空间:

《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商山季冬月,冰冻绝行輈。春风洞庭浪,出没惊孤舟。”《湘中》:“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叩舷歌。”这是北来路过湖南洞庭、汨罗江时的见闻,孤舟万里行,出没风波里,可窥见韩愈心境之一斑。

到了离广州府阳山县西北七十里的同冠峡,他写下《次同冠峡》,其中有言:“无心思岭北,猿鸟莫相撩。”异乡在前,遥望前程,请啼猿鸣鸟不要撩拨思乡之心;其实,故作无心,难免乡思。《同冠峡》一诗所写更是情景交融:“南方二月半,春物亦已少。维舟山水间,晨坐听百鸟。宿云尚含姿,朝日忽升晓。羁旅感和鸣,囚拘念轻矫。潺湲泪久迸,诘曲思增绕。行矣且无然,盖棺事乃了。”“潺湲泪久迸”,“盖棺事乃了”,人世间艰难纠结,人在旅途,伤心泪下,只有等“盖棺”了,世事才能了结。可见,此时韩愈内心之脆弱敏感。

到了离阳山县西十五里的龙宫滩,终于快到任所了,韩愈写下《宿龙宫滩》一诗:“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夜雨连绵,水势浩荡,凉意顿生,此时他不再遮遮掩掩,开始直言“思乡”了。

 
3、任所忧喜
 

舟车劳顿,翻山越岭,终于到了阳山县境:“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答张十一功曹》)“逾岭到所任,低颜奉君侯。酸寒何足道,随事生疮疣。远地触途异,吏民似猿猴。生狞多忿狠,辞舌纷嘲啁。白日屋檐下,双鸣斗鸺鹠。有蛇类两首,有蛊群飞游。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飓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气象难比侔。疠疫忽潜遘,十家无一瘳。猜嫌动置毒,对案辄怀愁。”(《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这其中既有实写,又有情景交融,阳山的穷、韩愈的愁,一目了然。

在《送区册序》中,他这么描述:“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阳山穷邑惟猿猴”(《刘生》)。可见当时的阳山虽然山清水秀,但确是一片寥落景象,穷乡僻壤,罕见人烟,虎啸猿啼,虫蛇飞游,气候变化无常;当地人“鸟言夷面”,长相怪异,难以沟通,韩愈只能“对案辄怀愁”。

  但身处其中也慢慢体验到阳山的另一面,那就是它的原始、质朴、自然。在无人打扰的环境里,韩愈埋头读书,反得清静和“初心”:出宰山水县,读书松桂林。萧条捐末事,邂逅得初心。哀狖醒俗耳,清泉洁尘襟。……青竹时默钓,白云日幽寻。……(《县斋读书》)

  而且,偶尔还有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登门拜访,“诗成有共赋,酒熟无孤斟。”(《县斋读书》),其中最让他难忘的是从南海驾舟来访的区册,两人告别时喝酒喝到酒壶底朝天。虽然韩愈反感礼佛风潮,但他并不排斥信佛者,他就曾和学佛之人景常、元惠一起游山玩水:“……浮游靡定教,偶往即通津。吾言子当去,子道非吾遵。江鱼不池活,野鸟难笼驯。吾非西方教,怜子狂且醇。吾嫉惰游者,怜子愚且谆。去矣各异趣,何为浪沾巾?”(《送惠师》)一起游玩并不强求要有同一信仰,但游玩之后还是各自异趣、异路,这才是人生常态吧。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顺宗继位,新朝似乎让韩愈看到了希望:“嗣皇新继明,率土日流化”(《县斋有怀》),与此同时,一年的时间仍没有让他对阳山有根本的改观:“气象杳难测,声音吁可怕。夷言听未惯,越俗循犹乍。”(《县斋有怀》)

  终于迎来大赦,“前日遇恩赦,私心喜还忧”,但是,“果然又羁絷,不得归锄耰。”(《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可以离开阳山了,但韩愈并不像别的遭贬者那样被允许重返都城长安,更不是从此得自在,而是“又羁絷”,改到江陵去任职。

事实上,韩愈一直为自己被贬阳山委屈不平,多年后他还说:“我落阳山,以尹鼯猱”(《祭河南张员外文》),但他只能在失意中读书、游宴,有关他在阳山的“政绩”的文字记载其实很少,虽然据说他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韩愈自己也不会想到,在离开阳山十四年后,即元和十四年(819年),他再次遭遇贬谪的命运——被贬到更远的潮州,那时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了,却要遭受比阳山之行更窘困的苦难,但他迎难而上,驱凶鳄,治水患,兴教育,为当地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因此被潮州人民世代铭记,“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修订版)


来源:《飞霞》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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