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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浏阳永安到长沙燕山街,人生如蜉蝣,繁华似春梦

 南郭老生 2023-04-16 发布于湖南

(一)

娭毑姓氏天下第一姓,赵。她亲口告诉我说《百家姓》因为编纂在宋朝,皇帝是天子,天下第一人,所以赵在首位。建雷峰塔的吴越王钱俶,因为臣服宋太宗,献国有功,立为第二姓;他的正宫娘娘姓孙;邻国一代词帝的南唐李后主,磨磨蹭蹭拒统被打趴了,排位四;后主貌若天仙的姊妹花大小周后摁在第五。

娭毑宁乡人,宁乡哪里的,已无从溯源了,但她说话已没有一丝半毫宁乡尾音,许是来长沙城几十年潜移默化了。燕山街的邻居都喊她楚五娭毑,因为爹爹叫楚五爹,极少人知道她的本姓,即便是数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贴隔壁。

爹爹在楚家排行第五,楚氏与彭氏是浏阳永安最大的望族,彭家出了一个彭珮云,跻身国家领导人后,造福乡梓,在永安修了条水泥公路,从镇上直抵彭家村,村民们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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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永安  图片来源:魅力永安

九十年代中期,长沙甫立巡警支队,初始肇建时缺乏经费,各个路口街巷三三两两站那严格执勤,查处各种机动车违章,一百起步,外加扣分,与交警擂台赛一样一道纠违,蔚然成了长沙街头一景,据说一天收入大几十万。彼时我才拿了驾照,借了单位的车过瘾,路口停车压了线,被一个面容文秀的巡警抓个正着,他检查驾照时问我:“你也姓楚啊?”

“嗯啰。”

“哎,你浏阳哪里的?”

“永安啊。”

“你爹爹是哪个啰?”

“楚五爹啊……警察叔叔吔,莫调口味,罚款还要查户口罗?”

“走啰走啰!叔叔……我喊你郎家做叔叔咧!我是楚三爹大屋里的,是他的重孙呢!”

爹爹的父亲做过道台,是浏阳城的大族谭继洵(谭嗣同父亲)、望城星桥的李篁仙(谭嗣同岳父)、湘绅领袖学界泰斗任过城南书院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的同僚,同在左宗棠张之洞麾下任事。太平天国运动后,一大帮湘籍士绅在战火中迅速崛起,他们齐心合力,互相帮衬举荐,混得风生水起,占据了晚清官场的半壁江山,也积累了巨富家产。

时人说,一艘艘黑鸦鸦沉甸甸的货船沿长江洞庭湖湘江各个支流挤满了航道,卸下宝货后又空船驶向江浙沪闽,如此循环,反复不己。爹爹的父亲也不例外,在永安良田广陌,高楼巨厦,一眼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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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湘江上的船  图片来源:湖南知青网

爹爹排行末端,人却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自小不爱经书功名,喜欢广交朋友,成年后又分得一份诺大的祖产,愈加意气风发无拘无束。常言道成由勤俭败由奢,偏偏与我爹爹花天酒地推杯换盏的酒肉朋友又是赌场常客,一把把他拉下水。十赌九输,不光是把自己一份泼天富贵输个精光,还唆使他把埋有祖坟氏族祠堂的共有祖业契书偷了出来,押在赌场高利贷上,妄图一朝翻本,结果泥牛入海,还欠下天文数字的赌债。

前有大耳窿追逼,后有楚大爹二爹三爹四爹楚氏宗族们的催索,没奈何割舍一家老小,孤身星夜逋逃。逃到长沙城,口袋里已无一个铜板,平日前呼后拥左傍右偎的朋友杳如黄鹤。

好歹自己还有一身腱子肉,年青,力气使不完,拖阡煤,担黄泥,挑河水,长工短工临时工,实在没活干,就扮演乞丐,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了上顿没下顿地厮混着。

俗话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后来认识同样清贫的娭毑,也没任何排场花费,赁了间小屋,成了家,添了鸡公车——就是只有一个榆木轮子,肩上担着两条粗绳拴着把手,推着“吱啊吱啊”的小推车——慢慢在长沙城安顿下来。

富不过三代,谁曾想一个朱门酒肉臭的官宦子弟,竟然在社会底层如此潦草地生活着?这也是后来我外婆对父母离异愤懑的原因,责怼我父母婚姻介绍人,把楚家吹得天花乱坠,货不对板隐瞒家史。楚五爹浏阳家里明明还有老婆一票子女,却这么不负责任弃若敝履,甚至与我娭毑都没有婚契和仪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概没有,这样的家风必定坑苦母亲。

爹爹的原配是他父母给他自幼选定,门当户对的择配,六十年代才故去。想起她大家闺秀嫁到楚家,爹爹躲债后,独自一人承担债主与氏族的苛刻詈骂,一贫如洗,却要拉扯抚养四个儿女成年,栉风沐雨几十载,必定极然艰辛,不知她寻访爹爹,或来过长沙没有?只知道爹爹至死才叶落归根回浏阳安葬。

(二)

爹爹与我娭毑生了三个子女,伯伯,父亲,和小姑,俱生在那个乱世之中。

娭毑讲,“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抗战几年,光是湘军就伤亡52万,民众被屠戳的更是不计其数。五天五夜的文夕大火,六年的四次长沙会战,日寇一百多次的密集轰炸,古城长沙成了两次世界大战里损失最惨重的城市。放眼人类历史,也是数一数二的悲惨,昔日的繁华富庶,江南名城,洗劫一空;膏腴之地,鱼米之乡,尽付燹焚。长沙人民辗转流离,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倭寇突袭,家里被忽如其来的一把大火烧成白灰,又追随南下“走兵”的滚滚人流,爹爹力大,挑着两个箩筐,一头坐着父亲一头坐着细姑,娭毑背上背着个大包袱,牵着稍大的伯伯,一家五口,洞井,南托,暮云,昭山,板塘,跟着一大帮哭着嚷着拖儿带女的人群往南逃命。

路过一个桔园,前边传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来了,逃难的人群纷纷向桔林里涌去,蹲的蹲树荫下,爬的爬高枝上。娭毑有些见识,携着全家躲藏在路上一个涵洞里。一阵狂轰滥炸后,整个桔园安安静静,一丝呻吟都没有,眼前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一片尸山血海,残臂断腿挂满了桔树枝桠。

逃至易俗河口,所有人再也走不动了,讨了些茅草在农户屋檐下歇息,半夜里饥虎巡山,阵阵虎啸,伴着寒冷,让人汗毛倒竖砭肌刺骨。

一家人全凭施舍度日,娭毑领着伯伯父亲小姑,每人一个破碗四处乞食,路途全是灾民,谁又有多余的食物?夜晚把好不容易要到的几口冷饭剩菜,和爹爹在山上旷野挖寻到的野菜树皮一起煮了,分食填饥。到后来,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开始吃观音土了,一些人就这样死去。吃得多时,蠕动的肠胃消化不了观音土,肠道堵塞拉屎不出,就真的去见观音菩萨了。

五岁的细姑又殁了,她掉入飞机炸出来的一个深洞里,死的时候,小手还牢牢攥着那个破碗。娭毑说细姑小时聪明乖巧,长得玲珑可爱,邻舍们都爱抱她,给她零食。

“打发点喽……你郎家好心,打发点噻!”童音清脆,楚楚可怜的模样,在外乞讨也总能比哥哥多讨到几口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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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粒米,度三关。有哒那一口,你就活哒,冒得那一口,人就夭嘎哒……”娭毑抹着眼泪水叹息。

哎!什么叫草民?原来活得像草芥一般,便叫草民!

走投无路,回得城来,城头变幻大王旗,天心阁城墙上不见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却插了根狗皮膏药旗。爹爹娭毑在残垣断壁边搭了个小蓬屋,权且安身,爹爹依然一根扁担两捆麻绳,在小吴门外觅活谋生,娭毑则帮人做些缝补针线,浆洗衣裳。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日寇虽然占据长沙城,但城外的武装抵抗依旧激烈,国民党的湘北游击队在张公岭马坡岭设伏,全歼了下乡搜粮的一十九个日本兵,把他们尸体深埋在农田里。鬼子出动了侦察机,又派了大队人马带着狼犬搜寻。游击队早通知附近的村民安全撤离,但疯狂的报复仍旧拉开帷幕,鬼子兵没抓到游击队与村民,气急败坏,回城把沿路所有房屋全部焚毁,又抓捕城门外边的男丁。小吴门外,牛高马大虎背熊腰揽挑夫活的爹爹首当其冲。

“楚五娭毑,何得了啰?你屋里楚五爹被日本佬抓到宪兵队里去哒!”听到邻居的传讯,娭毑如五雷轰顶,六神无主,带着两个孩子赶到中山路,原长沙国货陈列馆、现在的中山路百货大楼的日本宪兵队,门口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崽就进得去!

娭毑静了下心,忽然记起爹爹在小吴门干活结识的一个人来——张玉爹,他是湖南省主席何健手下国术总教官柳森严的师弟,同拜民国一代武术宗师、孙中山贴身保镖曾数次救过孙中山宋教仁的大侠杜心武门下。旧社会湘人习武成风,他师兄柳森严就一生传奇,平江不肖生著《江湖奇侠传》便以他为蓝本。笔名“平江不肖生”的向恺然,当时也是湖南国术馆的秘书长。

张玉爹居清水塘,练得一身好功夫,施药行医,为人极为侠义。父亲十分仰慕他,说他出手异常大方,他小时去拜年所赠压岁钱竟然是一块银花边,那时一块光洋可以买一担谷。父亲业余学医就是拜他为师。幼时我跟随父亲去见过张玉爹,宽敞的木门边上,立着一个硕大的药船,药船里一个溜圆的铁辗子,铁辗子正中心,一根木柄两头伸出来……家里满屋药香,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耄耋之年仍健步如飞。

“咯又何得了啰,张玉爹!天塌下来哒啦,楚五爹是我们一家的顶梁柱主心骨!海豆皮四豆皮,你们矮哒!现在就指望你郎家哒唻!”娭毑带着俩个儿子,一进张玉爹的门,就齐刷刷地跪在张玉爹跟前,双泪泉涌。

“莫急罗,楚五娭毑!”张玉爹沉吟了片刻,进了里屋拾掇了一会,拎了个褡裢,吩咐娭毑在家候着。

傍晚时分,带着全身瘀青血肿的爹爹回来了。张玉爹用毕生的积蓄,几根金条和一百多块袁大头,通过关系找到鬼子宪兵队的翻译,把爹爹从鬼门关保释出来了。其他抓起的土夫子挑夫子则没有这么幸运。

第二天,鬼子兵在小吴门、浏阳门进出城的地方,架起一排酱园里的那种大缸,把抓到的人,还有战俘,绑在缸口上,像烤红薯一般,把人活活烤死了。

“作孽咧!”娭毑讲,那阵子,小吴门浏城桥一带居民根本不敢开门窗,很远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烤焦尸臭味。

(三)

解放后,妇女要顶半边天,要自食其力人尽其才。政府让娭毑入了中心点的街道缝纫店工作(今韶山路与燕山街接壤处右侧),又让她进了扫盲班,认了近两个月字。娭毑学字较快,字认识了两三百,缝纫技艺也蒸蒸日上,能做长袍短褂、四季衣衫,也能做毛呢花呢质地的风衣西装、中山装、列宁装。敢将十指夸针巧,她成了店里的台柱子,别人拿五六十元薪酬,娭毑发狠时能挣一百出头。

爹爹仍是卖力气,只不过鸟枪换炮,进了合作社,独轮的鸡公车换成了两轮的板车,暑寒春秋,雨雾雷电,今天轮渡码头,明日火车北站,拖煤拉砖运货,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增砖添瓦。

那板车我见过,母亲寒假,带我从乡下来燕山街,爹爹穿着青色对襟布衫,坐在屋檐阶墀上,微眯着眼睛,晒着冬日阳光,一杯泡着老末叶茶的搪瓷大霸缸放在身旁,檐下就是他的宝贝板车,秋冬漆了几道新刷的桐油,倒立着,凳在屋檐下沥风。

门前阶基下,是一条阴沟,由东向西,滴滴嗒嗒地流淌,搪瓷大霸缸是黑石渡搪瓷厂上班的伯伯伯妈孝敬的,喝口酽茶,抽两口水烟,他会兴致盎然地把锃光瓦亮的水铜烟壶递给娭毑也吧嗒吧嗒几口。又从口袋里拽出一枚镍币,递给他的长孙,“不死伢子唉!拿起去,买东西呷啰!”

我飞快地接过来,马上奔到隔壁郭二爹烤红薯摊那,换了一个滚烫又美味的烤红薯。

郭二爹烤红薯那,摊子上有个立着的木杆,杆上吊着一个装钱的小铁罐,郭二爹本事很大,一推烤车出屋,那是一街的香味,我蹲在那里看过一天,他硬是没一只烤糊了;他脾气也蛮大,又不用秤,你把钱给他,他会从那个大烤坛子圆壁上掂一个出来,火候上佳,份量正好,咬一口下去,香溢四溅,滋滋冒油,让你呷到好处。

爹爹驾鹤仙游,我还未正式入学,只记得母亲携着我去赶丧,从青山桥至永安,换了一趟又一趟班车,昏昏沉沉,七弯八拐,午夜才至灵堂。

堂前有两根亮着的白烛,掀开一个布幔,沿壁摆了几幅挂毯,写了墨水字的、长长的白纸条垂耷下来,母亲拊掌拍击着一口黑漆漆的长方形大木盒,放声嚎啕,声嘶力竭,令我觉得稀奇。空气里弥撒着淡淡的硝烟,周围一群表情木讷欲哭无泪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疲劳饥饿,让我恐怖地揪紧母亲衣襟,蓦然腿上剧疼,母亲狠狠地拧了我一把,年幼的我也高声痛哭起来。

萨特说:“我只是存在着,仅此而已!”爹爹撒手人寰后,那部散发桐油味的板车再也没在堂屋和屋檐下显现,彼时我总惦记着,盼爹爹能用板车再拖着我在街上溜达。

母亲说我是浏城桥东区卫生院出生的,出生证母亲一直留着:长沙市卫生局,长字第006945号。卫生院医生少,我乏人瞻顾,母亲生我时比较疲劳,半夜迷迷糊糊中她被啼哭惊醒,婴儿抽泣了半天,末了变为时断时续,母亲天性触动,她央求同室病友的陪护去看看,果然是我,在育婴室里冻得直哭。陪护抱过来,我嘴唇都冻得乌青,母亲把我放在身边偎了半天,才缓缓屏息了呜咽。

襁褓起我便多病,药罐子不离身,爹爹曾用这板车载我去卫生院,结果从车上摔下来,又一咕噜咕噜梭到岭下,被荆棘阻拦,小命保住。只是颊上迄今还残存浅浅一道疤痕,这是爹爹唯一留给我的一点记忆。

(四)

燕山街其实是一个连串的小山岭,在长沙城的东郊。当时,八一路五一路还未拉通修建,燕山街是长沙城东进出最主要的衢道。娭毑说,燕山街从前是埋人的地方!袁家岭便是袁家瘗埋袁家族人的山头,一直延伸至燕山街。

旧社会,穷苦人在城区无钱建房,纷纷在周遭的荒郊野岭搭棚建屋,有时在燕山街岭上垦荒种菜,能挖出一块块人骨出来,也有菜地掘撷到一罐金块交了公的。

旧时长沙城区不大,城市建设,人口增长,住房慢慢从韶山路最低洼处向东边岭上延伸,岭的最高点就是东屯渡公社所在,再往东下岭,就是高家塘和农业社了,那边飞着数不清的燕子。

我家在岭上,邻近公社,家里人越来越多,伯伯伯妈也添了俩孩子,房屋扩建势在必行。母亲产假刚诞下我不几天,好强勤快的她就下厨帮衬,俟几日,厨房日杂,搬模具、拉土坯、推石辗,垒墙架梁盖瓦,事事争先。

挨着八一路小学围墙的屋后,打了口井,冬天冒着丝丝热气,父亲会把他的金鱼从吊桶里垂下去过冬;邻墙的红色枸杞紫色木槿和不知名的橙色黄色小花会无缘无故伸展过来。

夏季,哈哈,记忆里屈指可数的,是大人购了一个勒胖的西瓜,镇在井里。姊弟们必须午寐才有得尝。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午睡,徐徐吊上的西瓜,驱赶着我们姐弟惺忪的睡意与哈欠,全家人围着大木脚盆,盆正中一块砧板,翠绿的西瓜像祭品一样,供在上面。众目睽睽屏息静气之下,大人拿来了刀,手起刀落,“哇”地一声,我们小孩子同声惊呼——“啊!是南瓜喋!”

一个黄瓤的西瓜被均匀地劈成窄窄的长船型条块,每个孩子都用眼睛掂量着,再伸手挑选那一刹瓜,品尝着夏日的凉爽。

(五)

越剧《红楼梦》上演时,票价并不便宜,要一毛五一张,娭毑却花钱看了十几遍,每次去观看,都哭得唏里哗啦。回家也不吃饭,还要把带去的七八条手绢全弄得湿漉漉的。母亲说,她老幻想当四世同堂一家之主的老祖宗“贾母”,伯伯父亲成了娭毑的荣国府宁国府。对伯伯父亲的口头禅也是:“海豆皮四豆皮哎,你们都要听老子的啊!你们八十岁,老子还要管哒你们!要骂就骂,要打就打!”

正月初一大早,伯伯父亲要各自领着孩子向她跪下磕头,娭毑才颁发孙子们压岁钱。那天,我们手上甩着崭凳的角票,会兴奋一天。不过隔夜那张钞票会与梦涎一起消失,质询父母,回复就是下期读书要用,怕你乱花给存起来了。

娭毑不让兄弟俩分家,工资只准留点零用,要大部分缴“公”。伯妈有些不大愿意,却无可奈何。轮到伯妈厨房当值,母亲却在房间突然闻到厨房一股糊味,呼唤伯妈,原来伯妈沉湎于收音机里的样板戏去了。饭只糊了一小部分,照常就是把糊的那部分喂家禽,她却惧怕娭毑责备,一大锅饭全倒进撮箕里,再用草灰煤渣盖上,又央求母亲不要泄露,这才急匆匆淘米重新煮饭去了。

娭毑喜欢应酬交际,只要是远亲近友奉承讨好,都可以得到她的悉心照料与热情款待,甚至还收了一些人做干儿子。娭毑好客,随哪个来哒,都要往饭锅里多抓一把米,桌上多添一副碗筷。

大家一个月的薪资本就菲薄,开销大了,还未到月底已是缅甸首都——仰光!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加上众口难调,柴米油盐,嗜辣偏咸,难免上牙磕着下牙,婆媳间渐渐生了嫌隙,虽然是同一个屋檐下。

一天,娭毑与其他三个隔壁娭毑正兴致勃勃地搓着麻将,计算着番数,忽然“呜咙呜咙”一阵警笛大哗,朝派户籍把她们四个连人带那副牛骨头麻将抓到了朝阳派出所,接受教育。四个娭毑庙宇里长草——荒(慌)嘎哒神,吓蠢了,差一点心肌梗塞高血压发作,捂着胸口在办公室里叫苦喊疼。

朝派所长后来会上批评那几个治安警察:“你们真的神不隆通!四杂娭毑三百多岁哒,出哒何什了难噻,未必你们上门去当孝子,给她们养老送终哎?蠢得死!”

治安警察被谩了坨,也是怄胀:“咯怪我们啊?那杂娭毑屋里媳妇妹子,擂嘎好几杂电话举报唻!”

娭毑回屋里后,气醉哒,冲到厨房里,拿起菜刀,放肆磕着砧板,砍得嗬嗬作响,跳起脚骂:“妈妈的尸!你咯杂剁脑壳鬼!老子打两分钱的麻将,关你杂屁事啊!你白天嘭嚓嚓,晚上二五八,打得还大些喃!老子要海豆皮捶你一餐饱的!”

“X你的二世娭毑!你呷多哒猪油蒙哒心是吧!咯样蠢得擙泥哎,老子一坨屎跘到麻X高头——大家都搞不成器喃!”

……


伯妈把房门扃得绷紧滴,上了好几把锁,还扯了两把靠椅衬着门,屁股用力抵着座椅,大气也不敢吭,生怕“贾母”冲进来发宝气,对她就是一龙头拐杖。

(六)

时常来娭毑家最多的是桂姑子,她虽然小了一辈,却与娭毑年纪相仿。桂姑子是楚大爹的女。解放后,楚家都与五爹一样,殊途同归,赤贫如洗,政府一把梭,什么都充了公,还落了个成分不好的靶子。

手背岂敢恨社会,命苦不能怪政府,只能自怨自艾,可即使像我母亲过惯了苦日子的,也感叹桂姑子宛如黄瓜蒂子——苦死人,是她见过最苦命的人。

桂姑姑结过婚,但不是她自己拣择的,丈夫是个特别帅气的黄埔军官。不幸的是,是国民党军官。父母之命难违,洞房花烛之后,丈夫却跑了,托辞是桂姑子太丑了。

借口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肯挤!现实是桂姑子十分白净,年青时蛮漂亮的。程潜陈明仁拥护湖南和平解放,那位黄埔军官选择了他的校长,去了台湾。

去了后,桂姑子发现自己竟然驮了肚——家里被农会罗掘一空,地主成分,又添了台特招牌,根本没有容身之地,三尺白绫与一抔土都没她的份。腆着大肚子惶恐无助之际,邂逅到一个好心的云游老郎中,在山林一间破庙里助产,生了个儿子,就取名林生。

有了儿子牵绊,怎么也不能死,好死也要赖活。

母亲看过长沙她的“家”,坡子街那,一间五六个平米风泄雨露的违章搭建,就是她们母子相依为命场所。形容穷人所居通常是家徒四壁,她们母子一壁,哦半壁,一厘米壁都没有,墙壁全是别人家的,裹壁的破牛毛毡是捡来的,顶上旧石棉瓦是好心邻舍送的。

口干了,自来水站是一分钱三担水,但她母子就是拿不出这个最小币值,只能由童稚的林生哥去马路陡坡下,等拖货的板车过来,帮车夫摐上岭,摐得一脑壳汗,脚脖子打颤,得到这个钢蹦,母子俩才买水解渴。更遑论大大小小一场接一场运动,母子陪绑挂黑牌游行受尽侮辱。

林生哥没上过学念过书,想念也没有任何一家教育机构能接受他“黑崽子”身份。侥幸的是,桂姑姑自小被私塾教授,通文识字,还画得一手好画。于是就一字一字给他授课,没有笔,就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用木条蘸着水渍写字。

林生哥非常聪明上进,跟着桂姑子识字,一边把捡来的废报纸旧书籍拿来学习,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饥寒交迫中他竟然自学成材,掌握了许多知识。居委会一个大妈怜他,介绍他进了一家机械厂,成了家,有了孩子,孩子叫红五伢子,不知是彻底去除黑五类身份迎接红五类的意思不?

眼看着命运初现曙光,文革爆发,林生哥见厂里生产铺张浪费,去给厂革委会领导提意见,“二十一种人”,自己送上门,又被掀了历史老底,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真的是知识越多越反动,随后,一有风声水响便拎出来批斗一番。批多了,批出了腰椎损伤,这时,堂客便翻了墙,越了轨,有了外遇。

两岸三通后,台湾那个黄埔军官回长沙探亲,军官在台湾荣民退役后,经过军中积累沉淀的人脉与拼搏,在台北开了一家大银行,身价排在台湾福布斯前列,只是已经另娶,妻子生了三个,俱是女儿,探到长沙还有子胤,大喜过望,在当年长沙最高档的华天酒店办了上十桌奢华的认宗盛筵,车接车送,答谢帮助过桂姑子林生哥的亲朋好友。

娭毑也去了,军官行长仍然一表人才,文雅倜傥,谈吐宜人,作辑,拱手,酬酢,主人奉觞客长寿,当众喝了几杯酒,酡酡颜红。祖孙三人立在席前,面相一看便知血脉相承。

参宴的男士每位一块表,女宾一个金镯。在碧桂园给桂姑子、林生哥各买了一套房,红五伢子其时还在初中,去台办、派出所里更了祖父姓氏,飞送日不落帝国贵族学院重点栽培。

桂姑子听闻他再婚另育,别说参加宴会,房子也不肯要他的,死活不愿再见他。即使是这辈子就结缡时目睹过他一面!

黄梅不落青梅落,偏偏这个时候,林生哥查出来癌症晚期,时日不多,桂姑子愁得一夜头白,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分分钟守着病塌的林生哥。

多情却被无情恼,陪伴儿子最末一段时间里,儿媳与情夫图谋林生哥这两套房产,不时滋事寻衅,上门对她们母子威逼谩骂。

麻绳专挑细处断,林生哥很快走了,阴阳永隔,桂姑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万念俱灰,什么都没要,就揣了林生哥的骨灰盒,径直回了永安,居在我爹爹前妻长子信伯伯家里,闲时画些桂花。因为楚大爹俩口子生她时正值三秋,桂香绕梁,穿堂入户,闺阁大名取名银桂,小名桂妹子,她就特爱桂花。

不两年,画下一大摞桂花素描,点皴,运锋,意象,颇具特色。前年大限来时,遗嘱随身物品任由处置,只是火葬后要将林生哥骨灰与她糅合一起。

葬礼母亲带我们参加了,桂姑姑除了随身几件衣服、被褥、画稿纸笔、寥寥数祯与林生哥的黑白合影——那几张合照上许多陈旧的斑斑驳驳泪痕——除此外没多余遗物。灵柩旁,林生哥牌位就醒目地摆在长生灯下,仍是跟着桂姑子的姓氏。

桂姑子下葬时,又是仲秋桂花飘香的时候,一个汉白玉骨灰盒,羼和着俩母子,埋在她生林生哥的那块林地里,母子俩生生世世都不再分离!母亲与姐姐拿了些桂姑的画稿,及泛黄卷花了边角的照片,整整齐齐、轻轻地放了进去。我则捧了许多细细的,乳白的,芬芳馨香的桂蕊,撒放在桂姑姑与林生哥的墓坑里。

“……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任多少真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追悼会简洁,又显庄重,幡招旌展。和尚道士请了两班,永安楚家有头有脸的长辈们全到齐了。读博的红五伢子也从伦敦飞回来,一身名牌装束,他又长高了,更壮实了,面容酷肖那个军官金融家,大不列颠岛的牛奶与洋墨水,让他愈发帅气。他头上箍束着的白色孝巾,随着叩拜吊唁的来宾垂绺到地上,一脸肃穆,至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

请来的经师喃喃低语念叨:“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细细嚼咽,才觉得人生恍若隔世。

(七)

我在燕山街上学读书,除了外婆手纳的布鞋袜子,书包是娭毑缝的,草绿色的带子挂着直统统的一个绿色布口袋,像极了远途山区去南岳进香,一步一叩头一步一唱佛的香客土布挎袋。

可能是娭毑景仰爹爹的门第,也让他长孙领略一下楚家前世的风光吧,娭毑别出心裁地给我缝了一顶帽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与电影里清朝官宦戴的礼帽无异,除了材质质地,顶子尾羽,后来看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林则徐》,我还真用丝线缠了根从鸡毛掸子里扯下的羽毛,挂在帽上,扮演那位震古烁今的禁烟名人官帽玩来着。

所以,当读一年级启蒙的我这身古朴装束,又自带纯正乡音出现在学校,那种轰动效应,绝对不亚于一个横店归来的一线影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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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六七岁,在燕山街镀金求学时光,我练习了丛林法则,拳头大的是哥哥,嗓门粗的为姐姐!但与学友们的厮杀奋斗,总要留下一些雪泥鸿爪马迹蛛丝——腌脏污秽的衣衫,扯脱的书包带,失踪的纽扣,老师接二连三的家访,也引起父亲的极度不适与频频报答。中美技术合作所,就是白公馆渣滓洞的各种酷刑,三天两头都会在我身上实验。

除了回忆中,乡下母亲的温情,就是娭毑些须的念想了,一俟父亲兴高采烈揍过了头,打得我鸡叫鬼喊的时候,娭毑会护犊心切,过来“扯间”“讨保”,推开杀气腾腾的房门,她会抱鸡婆护着鸡崽子一样,挡住父亲的殴打,把我抱在她肥胖的怀里:“长大就变好哒!”“长大就懂事哒!”又把我牵进她的房间,自嘲地说:“细孙哎,爷娘爱满崽,娭毑疼头孙,冇得解,晓得不?!”

“那时候楚五爹用扁担打他咧!”

“脱嘎裤子打!”……

那还不是怕打烂他的裤子去!打烂哒爹爹又冇钱给爷老倌买新的。我在心里嘀咕,忽然为自己的发现与灵泛得瑟起来。

娭毑坐在她的蝴蝶牌缝纫机旁,将老花镜移下至鼻尖,瞪圆了眼珠,手上舞着一把三指宽的木量尺,做着扁担痛揍的形状,兀自为眼泪巴腮的我缓颊解颐。缝纫机上墙壁挂着爹爹的画像,倏然在那一瞬活了,恩公楚五爹仿似正在大自在天上,俯身朝我微笑,很满足数十年前就已经为我报了大恨深仇的样子,刹那间就化解了灵台里积怨与块垒,平衡了我幼小的心灵。

娭毑平日工作,待人接物甚多,量体裁衣,察言观色,阅尽社会各路人马,走南闯北也闻知广泛。文革时期,马王堆汉墓被老干疗养院基建人员挖掘,一时参观人员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胖胖的娭毑也去凑热闹,她挤入人山人海,胆儿倍壮,跳进那个深坑,去捏女尸的腿脚肌肉,回来逢人夸赞辛追小姐姐:“啧啧,婆婆子脚蛮软形呢!”

父亲修理我后,或她踩缝纫机的闲暇之余,娭毑也会搂着我,搣烂细烂跟我这个孙子灌输正能量与人生道理生存哲学,培养我的三观,怕我长大呷亏。

“大人讲话细伢子听,细伢子插嘴耳巴子钉!”

“一千一万,不要撂起脚呷饭。”

“调子高,变熊猫!”

“二三四岁讨狗厌,五六七岁猪都嫌!”

“男子头,女子腰;只能看,不能撩。”

“人情是把锯,你不来我不去。”

……

“长沙老话子喃!世上三不惹——老甸甸莫惹!堂客们莫惹!小屁眼莫惹!”

“我算小屁眼不,娭毑吔?”

“算,当然算!”

“那爷老子横直冇一乔事就惹我?排我一餐咧?”

“宝崽!他是爷,你是崽喃。以后你有崽哒,那不由你打!”

我才不得打我崽咧!我低下头,在心里讲,眼泪水在眼窝里打着转转……

“嫩瓜子是斢大的,细伢子是打大的,晓得不!来啰,呷口糖啰!”她慈祥地望向我,见我仍是懵懂,又期待着什么,转身在柜子里悉悉碎碎,抠出一个玻璃瓶,旋开瓶盖,搲了一小调羮糖,倒在我张开的嘴里。

(八)

记得年少骑竹马,再回头已百年身。

胡口铺子在燕山街东头,是除了东屯渡公社对门的供销社,最大的一个商铺,其实也就一间十来个平米的小商店,在三岔路口不远。柜台上的八九个玻璃罐是一街细伢子细妹子最向往的风景,玻璃大瓶里香元条无花果鼻屎痂小花片糖粒子果丹皮动物饼干,摆得琳琅满目,摆成了可望又不可及的各色诱惑。

店老板姓胡,俩个崽,大崽跟我们年龄相若,不喜欢与我们交涉,是个爱学习的“乖宝宝”。细崽小我们几岁,截然不同,与我们打得水深火热,偶尔还会偷些店里食物与我们共享,半个鸡蛋糕,几粒杨梅,一包鼻屎痂之类的。还会与我们散播街俚童谣自娱自乐,走街串巷大呼小叫:

“青辣椒辣呀!青辣椒冇得红辣椒辣;

红辣椒辣,红辣椒冇得黄辣椒辣;

黄辣椒辣,黄辣椒冇得剁辣椒辣;

剁辣椒辣,剁辣椒冇得盐辣椒辣;

盐辣椒辣,盐辣椒冇得酢辣椒辣;

酢辣椒辣,酢辣椒冇得砑辣椒辣;

砑辣椒辣,砑辣椒冇得朴辣椒辣;

朴辣椒辣,朴辣椒冇得擂辣椒辣;

擂辣椒辣,擂辣椒冇得酱辣椒辣;

酱辣椒辣,酱辣椒冇得浸辣椒辣;

浸辣椒辣,浸辣椒冇得……”

排成一溜,两个巴掌拍着后臀,啪啪作响,拖腔拽调,一边跺脚,模仿《平原游击队》鬼子进村曲:

“糖粒子——

饼干——

炒米糕——…

大蒜瓢子——

炒辣椒——”

还模拟《打铜锣》里蔡九哥的吆喝,边用木棍敲叩路旁的树干、邻舍的门叶窗棂,“秋收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鸡鸭小心——梆——梆梆……”

或去骚扰某位“不戴爱相”、“讨邋遢嫌”、“爱告状”的彭姓女街坊,先一个细伢子“嘭嘭嘭”用脚擂她屋里门,等她茫然开门,迎接她的是十几丈外一群熊孩纸暴风骤雨的齐声呐喊欢呼——

“彭粒彭——洗澡不关门;

彭粒彭——还冇洗完起大奔!

彭粒彭——屙屎屙一筒;

彭粒彭——呷饭一脸盆!

彭粒彭——屙尿屙湿脚后跟……

同志们,莫姓彭——彭嘎里哈是告状人!

奉劝同志们,

千万,千万莫姓彭!”

尔后转瞬奔逃,消失得无影无踪……耳侧传来若隐若现的彭氏叫骂,“你们咯帮鬼崽子哎,有狠莫跑噻……明天莫赚哒一顿足打喃!都莫练地打滚啊!”


胡萝卜头,看了电影《红岩》,我们一票小伙伴给胡口铺子那个几岁的棒小伙起了绰号,因为他脑壳特大,弹子盘一样转得快,又越玩越大,越玩越野。他学铁道游击队去扒火车,发展到后来小小年纪“逃广”——火车站离燕山街非常近,他扒车,周游世界!看着他隔几日坐着朝派韭派五派东区分局的边斗,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不掏一分钱车费,在外呷饱喝足,令我们艳羡得下不得地。

他还觊觎火车站钟楼上金灿灿的长沙两字,要搞个大路情,因为传言长沙那俩个巨字是用纯金铸的。

“妈妈的,搞一块一辈子就不要想一丁点事哒!”他说,虽然比我还细两三岁。

“一路去吧?掰一坨下来!”他热情地邀请我。我谦虚地推辞了,说我有恐高症,那地方太高了。其实我是怕挨打,又担心金块兑不了现,花不出去。

“你咯杂甫志高!”他有点失望,悻悻然说,为失去一次发财的机会惋惜。

“你去啰,我不得点水!”我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他俨然是我们这一街小伙伴心中的英雄人物弄潮儿,是我们心目中的张勇武许反帝。后来他跟我们扯谈,走八字路,眼睛瞟在上头,意思已不屑与我们这群“乡里宝”为伍了,但口沫横飞,述说的逃广扒车传奇,依旧听得我们如醉如痴,心驰神往,感觉他牛叉得要命!只是以后胡萝卜头不知所终,命运是否象电影里那个萝卜头一样,还是继续与狱警打着交道?

尔曹身与名俱灭,林莺巢燕总无声!

(九)

父亲文艺细胞浓厚,会拉二胡,《赛马》《二泉映月》;会吹笛子,《唱支山歌给党听》。文革初期很狂热,跟了海司令,加入湘江风雷,挨整后,收敛不少;接着鼓捣祖国的医药宝库,浏览搜集古老的珍贵配方,泡蛇酒,炼丹丸,罚我抄书也是《本草纲目》《千金要方》之类;周末骑着那辆凤凰二八,去河西财院山头上采集中药,也抓过我的差役,只是往后实在匮乏实践对象,半屋子的灵丹仙草霉烂变质,赤脚医生蒙古大夫江湖郎中之梦不了了之。

达则悬壶济世,穷则折腾其家。有朝流行包治百病的海宝红茶菌,吹嘘得长饮能羽化登仙一样,于是,屋里大碗小缸,罐罐坛坛,杯杯盏盏,便全是这红色培养液,爷老子还不允许我们喝凉白开,只能饮他秘制的这种七蒸八煮九曲连环的发酵液。那阵子拉尿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绛色,若不是后来全家饮了过期的红茶菌上吐下泻,任父亲信马由缰驰骋下去,今日哪会有权健脑白金鸿茅药酒中华鳖精之市场。

之后,父亲专攻音乐领域,早早购置了留声机,一大堆的影视唱片;再后,又是街上首批买收录机的人,日本三洋牌收录机,磁带索尼TDK的,所录多是港台歌星,邓丽君最多;再再后来,借着收录机,涉足舞蹈世界,认得女舞友,疏离了母亲。

而母亲回长后,倾心费力辅导三个子女,家务全包,工作繁忙认真,到摊牌的时候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母亲是个从一而终极为自尊爱面子的人,家族也没有离异先例,她不知如何在同事亲戚跟前诠释,也无法面对外婆,只得与我们姐弟商量。那是九十年代初吧,我们姐弟还在念书,姐姐去了那舞友的公司,她有夫亦有仨子女,女舞友承诺了姐姐,不再与父亲来往,却全是欺骗;我与父亲谈过,仍是对牛弹琴,要走的人留不住,装睡的人叫不醒,父亲吃了秤砣铁了心。

万般无奈之际,母亲满怀期翼,去找娭毑,看在她为楚家生儿育女,大半辈子尽心尽力维持一家,以及三个孙子份上,希望娭毑出面主持公道,挽回婚姻。

娭毑绷硬的一句话,给母亲浇了个透心凉:“你莫怪四豆皮哒……瓜像瓜,种像种,驼子生崽背上拱……他楚家都是咯号种!”一棒子把楚家男人都打死了,就像成龙大哥的那句名言,一口唾沫淹死了天下男人!

那句话砸得母亲头昏目眩,象卡扼了喉咙,噎得她眼睛翻黑脸颊发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默默转背即走。那回会面,成了婆媳之间最后的会晤,至此,母亲再也没有与娭毑相见,即使是娭毑的葬礼。

但娭毑这个推论像个巨大的阴影深深地扎根在母亲的血液里,所以她非常在乎三个子女的恋爱择偶,特别是我,一再告诫我,恐惧怵栗楚氏的潘朵拉魔盒一朝打开!

(十)

娭毑死于心脏衰竭,生命最后几年里,燕山街拆迁,赶在政策最末一班车,按户籍分房,就地安置。考虑娭毑高龄,选了低楼层,又分了楼下一个门面;街口缝纫店的职工地皮让政府划归了韶百,娭毑每个月能拿几百RMB退休金。

住在燕山街筒楼里,每日便是与楼上楼下老邻居们砌长城,消磨着最后光阴,筹码升级到了一角二角,反正她摸过西汉女尸的腿脚,手气应该旺旺。后来日益沉迷于牌桌,我去街上问候她,她搭不上两句就急急忙忙赶场子去了。

通常,清晨煮一锅饭,打完牌回家小憩,在饭锅里搲上一勺猪油或白砂糖,搅拌,匆匆扒拉扒拉一碗饭,又去麻友家继续战斗,晚边再赶回来,淋上猪油或糖,吃完剩下的。

终于,急性子酿成祸夕,娭毑匆忙中准备出门纺麻,忘了家里的一块竹木地板已经膨胀撬起,踩在凸起那端,狠狠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断。那一时期,娭毑过得比较灰暗,一天天㦬了下去。不能搓麻,体胖又无法动弹,脾气有些焦躁,责怪请来的保姆偷懒,偷食她的点心,使她窝火。

一次去楼上看望,她正对忤逆的保姆发飙,喘着粗气:“你过来!过来啰,到我面前来!让老子捕一嘴巴子,消消气,老子就算哒!”

保姆在旁边泪眼婆娑,委屈地对我分辩,说她不能挨打,她也是六十几的人了,在村里老家,老公也舍不得出手打她。

而后几次看她,娭毑每况愈下,慢慢大渐不豫。辞世那天,冷风呼呼地刮着,因为要避开火化,送往永安与爹爹合葬,连夜雇了辆中巴,从芙蓉中路的医院先接了娭毑,笔直开到燕山街,她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鸣了十来掛十万响鞭炮,冥冥里惊醒、并通知街上一众邻居。停顿了会,已经深宵,中巴往浏阳驶去,我与弟弟一人骑着一辆摩托,我骑风速他骑光阳,从芙蓉中路燕山街,黑夜里,一直紧紧追随送行,直到过了浏阳河,过了洪山庙的163医院,车子出城后速度明显加快,赶不上了。

我们把摩托停在路旁,朝浏阳方向,按了三分钟喇叭,才作罢打转,回程也是冷风洗面,手腕双臂膝盖骨都冻麻了。

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你来自尘土,必归于尘土。

浏阳风俗令人疲于奔命又疲于应付,灵前土坪中,锣鼓声喧里,模拟工蜂的基因生物工程一般,道士领着孝装的亲戚,不停地绕圈,转阿拉伯8字,转得头晕脑胀腿肚子抽筋,从晚膳后绕到黎明,不能缺席,也不可缓慢。不知后来建设的浏阳生物工业园亦是渊源此俗而立的不?

爹爹的坟埋在信伯伯屋后的一个小山头上,小山被围墙团团围了一圈,里面放养了几十只鸡。信伯妈曾兴奋地带着我们看爹爹坟头的祥瑞,馒头状的坟包被水泥封罩,错落几株低矮的松树枞树,墓碑边、坟头上一处处枯萎散漫的苔藓——圆拱的顶端有道风化的长长缝隙。

“祖坟开了坼咧!”

“咯是你们伢妹要升官发财了咧!”

长沙称子女为崽女,浏阳则称作伢妹。信伯伯原先是供销社负责采购的,经常无问西东行南走北,在川北认识信伯妈,成了亲,一个二婚一个再醮。去年信伯妈临逝才吐出一个秘密:她原是戴苙培训班的上尉话务员,接受了潜伏任务,但解放后对一波又一波清查恐惧了,摒弃了电台,又将终身托给了信伯伯,远走高飞落户永安,耳濡口述终于有了一口地道的永安俚语。

但她却从未告诉我们,另一个娭毑,信伯伯生母,我爹爹那位矢志不渝望眼欲穿的结发妻子长眠何处?

去年再去永安,都找不到路了,还是堂弟开车来镇上领的路,触目处皆是基建工地,标语口号,推土机,吊车,铲车,拖车,围档,好多路都挖断了,没人带真不知怎么走。要建永安工业园了,村民们十分开心,征地啦!要拆屋,要迁坟,要移树,要填菜地,而拆迁意味着什么,心知肚明。

天一生水,身土不二。娭毑如愿与爹爹合葬,那道开过坼的祖坟,合葬后,又用水泥弥补拢来。韶百的退休金多领了十来年,没办法,因为遵循她的愿望,必须隐瞒土葬,而后韶百改称阿波罗,更名的谭总被抓,让友谊的胡子敬并购了,壮大为友阿集团。

亚里士多德说:“智者不追求快乐,只寻求烦恼与痛苦的解脱。”爹爹与娭毑都得到了永恒的解脱。而山间林地,那些凸起或凹下去的坟茔,似乎在阐释人间的罦罬缧绁和囹圄枷锁,又似乎讲述着浮世一个个生寄死归六道轮回的故事。

……尝尽人情淡薄

人海漂泊

起伏不能由我

漫漫长路

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

颠颠倒倒着、断断续续着、反反覆覆着;返回星城,灯火阑珊,已是冰凉的子夜。盘坐,破执,祛魅,偏又复魅。抬望眼,万里西风夜正长!

而明天,明天仍将来临……

(完)

注:本故事曾于2019年发布过,由于当时下面带的广告违规,后被删除。因故事实在太精彩,今天重新发布出来,且作者对本文又有新的修改与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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