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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请别退网

 最人物 2023-04-17 发布于山东

距离戴建业走红的那个初秋,已经过去了四年。

2018年,戴建业与某名师讲坛合作录制的视频偶然间被传到了网上。

在视频中,他操着一口麻城普通话,讲解王之涣那首妇孺皆知的《登鹳雀楼》。

“这就叫盛唐,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

短短一周的时间,这条视频的播放量超过了3000万次,获得了100多万的点赞。喜欢他有趣灵魂的人,终于大大超过了投诉他普通话不标准的人。

这位原本枯坐书斋的教书先生,就这样成为了“网红教授”。

后来,课堂撞上流量,朗朗的读书中,也开始夹杂蜚语与争议。

在一段流传甚广的故事中,戴建业的妻子患病,一盒药要51000元。

他为此上了许多讲座赚钱,被学生在讲座上怒批“失去了文人风骨”,戴建业反驳道:“如果妻子没了,我要这文人风骨有何用?”

然而,戴建业却在一次采访中澄清,自己的稿费可以负担起妻子的药费,也没人当着他的面说这样刻薄的话。

他说:“我最想做一个靠近真实的人,哪怕真实是粗粝的。”

如今,他已经67岁,在本该退休的年纪,他选择继续前行。

岁月流逝,流量飞驰,这个时代,有趣的灵魂,很少,很难。

且行,且珍惜。

“这次活动请了个帅哥作为主持人,他的普通话讲得好,造成我的压力很大。”

3月底,戴建业出席了第十届中国网络视听大会“知识型视听平台发展论坛”,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麻普”,台下哄堂大笑。

这个3月,戴建业挺忙。

3月4日,“感动中国2022年度人物”之一颁给了“银发知播”群体,67岁的戴建业也榜上有名。

年过半百,满头华发,老教师们却依旧活跃在网络上,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授给新青年。

颁奖典礼上,戴建业竖着大拇指,对着屏幕前的观众:“年轻就是本钱,努力就有希望。”他声音洪亮,笑容满面,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课堂。

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感动中国》中的戴建业

戴建业第一次“出圈”,正是以老师的身份。

2018年,62岁的戴建业还是华中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华中师大)文学院的教授。那时,某名师讲坛流行录制大学教授的课程,其中也包括了戴建业。

后来,该讲坛把最受欢迎的几节课截取了一些片段,搬运到了短视频平台上,没承想,戴建业讲的那节课一天之内被点击超过两千万次,火了。

视频中,他穿着松垮的灰色毛衣,站在讲台前,讲王之涣的狂妄:

“那个王之涣狂得没办法!你看他的一首诗,一般人写不出来的!白日依山尽……这叫盛唐,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

除此之外,他还讲陶渊明的幽默:

“第一句写得特别隆重,种豆南山下,你以为他种得蛮好,他突然来一句,草盛豆苗稀,种的个鬼田,要是我种的这个水平,我绝不写诗……”

讲李白的得意自大:

“自我感觉最好的人就是李白,他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他搞不定的……他在四十岁那年,接到了唐玄宗的诏书,召他进京,哇,他写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看他这个德性就当不了官。”

还一扫杜甫给人老实巴交的印象:

“以前我以为他写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夸别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

……

这都是他许多年前的课堂内容,原本的听众不过是华中师大的学生,又因为普通话讲得不好,他的课堂风格主打的就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但也正是这种解读,神奇地契合了当下的传播语境。

在那条播放量最高的视频中,一条评论被赞了6万多次:“普通话不行,课说得绝对一流!”

事实上,早在华中师大的校园里,戴建业就是一块人人争抢的“宝藏”。

在华中师大官网上搜索“戴建业”的名字,出来的关键词是“古代文学学术带头人”、“陶渊明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以及很挤的课堂。

上课用的教材是他自编的,不是千篇一律的课本;讲义是密密麻麻的宋体字文档,不见花里胡哨的排版。

他几乎每节课都要点人起来背书,但他的课堂上还是挤满了蹭课的学生,“如果不提前占座,就只能无功而返”。

但与网络上不同的是,在学生的描述中,网络的片段还是“保守”了。

有一节课,他与学生们聊陆机的“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讲到兴起时,他走到讲台前,脱下了外套,拿在手里用力地甩了一下,嘴里还念叨着:“睡不着,我该怎么办哦!”

他手舞足蹈,偶有语无伦次,唯有热爱,才能沉浸至此。

戴建业在华中师大的课堂上

2020年,64岁的戴建业在某视频平台上开通账号,开始更新有关古代诗词和人生观点的视频。

在本该退休养老的年纪,他站上了人生新的起点。

提起做这件事的原因,他说:“我原来在大学里上课,总是在想如果我一年教200个新生,10年才能教2000个,100年才能教两万个。说实话,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信心活100年。”

当课堂通上网线,听他上课的人,早已远远不止两万。

戴建业形容自己的人生,时常用到的词是:何曾料到。

“我一生都在命运之舟上沉浮,从来都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因而从不去做什么人生规划,觉得'人生规划’就是'人生鬼话’。”

1956年,他出生在湖北麻城的一个小山村,其幼时即厌学。

戴建业的父亲曾在旧时代接受过教育,是村里少见的知识分子,格外推崇读书,恨不得揠苗助长。

戴建业出生之后,父亲便望子成龙。

戴建业很小就开始认字,后又被父亲逼着练字,先练欧体,一遍遍地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见他写得实在笨拙,又改练颜体。

每天晚饭前,父亲都要检查一次他的课业,每次检查几乎就是一顿毒打。

戴建业形容道:“他一见我的字就发火,我一见他发火就哆嗦——至今我的字仍不成体统。”

他学会了数数,父亲又逼着他背九九乘法表,那段时间,戴建业坐在书桌前,看见路过的狗都心生羡慕,因为它们只需要吃饭狂吠,不需要背乘法口诀。

“当时要是在练字与吃屎之间选择,我肯定立马选择吃屎。”

为了读书,戴建业不知挨了多少顿打,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父亲总会潜移默化地给他灌输许多远大的理想,功成名就,干出名堂,再落实到个人修养上,就要持之以恒,还要宠辱不惊。

“我小时候读书,读得不好要'将功补过’,读得好要'再接再厉’,总之,不管读得好不好,都没有好日子过,生活简直就是望不到尽头的苦海。”

小学二年级,戴建业受到了校长表扬,放学后,他还没进家门就开始大叫,想给父母这份快乐。

然而父亲给他的,却是一个巴掌。

“半罐子”、“轻骨头”、“成不了大器”……残酷的词汇一个个抛过来,戴建业崩溃大哭。

戴建业说,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像父子,更像是仇敌。

考进大学前夕,父亲去世,父子俩之间的隔阂都还没有消除,直到戴建业也成为父亲,从教子的细枝末节中,他才理解了父亲当年的所为。

要成为一个普通的合格父亲,有可能比成为一个优秀的大学教授,还要难上一万倍。于是这世界上,有了很多忧伤的孩子。

可悲的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长成了最讨厌的父亲的样子。

在儿子戴伟眼中,父亲戴建业也是个十分严格的人,甚至有些固执。

大学时,戴伟在学校的一次比赛中得了第一名,但当他把这个消息告知父亲时,戴建业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夸奖,他告诉戴伟:“有本事多拿几个第一名啊。”

后来,戴伟在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工作,但他每次回家,戴建业还是要问他有没有写论文。

戴伟说自己不需要写论文,戴建业还不乐意:“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很多同事都出专著了!”

每每谈到家庭教育,戴建业都会有些沮丧,他说:“原生家庭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明明知道不对,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这样去做。”

他还说,如果生命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这样对待孩子。

“(应该是)孩子不管成不成功,我永远爱他,因为他越是搞得不好,他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爱就更少,那我更要爱他。”

很多人会说,人生就是一场马拉松,孩子一出生就站在了起跑线上,好的小学对标升入好的中学,好的中学为了考进好的大学,好的大学方便找到好的工作……

人这一生汲汲营营,疲于奔命,只有抵达终点的那一刻,才知是非成败转头空。

戴建业现在反倒认为,人生应该是一场旅游,沿途都是好风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最好不过。

他毫不留情地说:“有些家长望子成龙,说的刻毒一点,他不是爱孩子,爱的是自己。孩子考上名牌,他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一旦儿女没有给自己脸上争光,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就一方面自己垂头丧气,一方面埋怨儿女'不争气’。”

英国有句谚语讲:“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

戴建业坦言,人非圣贤,他不仅做过很多荒唐事,还常有“鄙俗之念”。

好比为什么会走上文学这条路,就源于一次丑陋的抄袭。

上中学时,戴建业最拿手的是科目是数学,还曾在全校的数学竞赛中获得过前三名。

直到高三下学期,学校里办墙报,戴建业是主要负责的学生。

墙报做到一半,班主任恰好路过,看到上面清一色的批判文章,一时兴起,建议学生写几首诗。

没人应声,老师干脆点名:“建业,你去写几首来。”

彼时戴建业对诗歌一知半解,更别提要写在短短时间内写出“几首”,只好“另辟蹊径”——抄。

他从阅览室找来报纸,抄了三首诗,仅改动了其中一小部分,张贴之后,老师与同学们好评连连。

“没想到抄了三首诗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得了这么多荣誉,小孩的虚荣心很大,胆子却很小,先不想承认是抄的,后不敢承认是抄的。”

也正是这几首“抄来的诗”,让戴建业尝到了“甜头”,于是,他立志要做诗人。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抄来的荣誉,迟早会带来痛苦。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21岁的戴建业考进了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

在大学读了三个月,他从成为诗人的美梦中惊醒,本就对文学不感兴趣的他,学得十分痛苦。

他试图提交转专业申请,但当时的大学没设这种途径,教育处的老师只告诉他:中文系是华师的好专业啊。

那段时间,戴建业愁得整晚失眠:“大学一年级我读得苦不堪言,觉得读大学无聊透顶,念中文系更是荒唐至极。吃不进,睡不着,上课是一种折磨,活着是一种负担。”

直到大学二年级,他才从选错专业的失落中走了出来,再到后来,他遇到了魏晋文人,方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

多年之后,为了弄懂罗素的数理逻辑,他还试图自学高等数学,却无奈发现,数学的大门紧闭,他再也无力叩门。

“年龄越大就越是明白自己的本分,从此便不再想入非非。”

戴建业大学时用过的字典

在某期视频中,戴建业曾向网友介绍自己的住处。

一共20分钟的视频时长,他从第50秒开始介绍自己的藏书,就在翻到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书时,他直白地说,这本书是他在图书馆“花了血本的”。

那还是在华中师大上学期间,他在图书馆借到了这本书,第一次读到英文原著,简直爱不释手。

两个月后,到了还书的时间,戴建业就告诉馆员:“书丢了,你罚款吧。”

彼时华师大这本《西方哲学史》是盗印的,价格是四块八,虽然小贵,赔了也就赔了,谁知图书馆规定是十倍价格赔偿,“罚得我掉眼泪”。

面对着镜头,戴建业有些赧然,又带着激动,他展示着书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喃喃自语:“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我读了好多遍,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

戴建业“花了血本”的书

被翻到破损的书籍透露出他的喜爱,整整两面墙的藏书也显示着他的积累。

当初对文学百思不解的少年,如今成为了古代文学的专家,为魏晋文人的潇洒沉迷,被唐宋诗人的浪漫折服。

世事无常,难以料到。

戴建业说自己是个好命的人,在自序中如此形容自己的幸运——

“或许是命运的善意捉弄,或许是命运对我一向偏心,我的短处常常能'转劣为优’,兴之所至又往往能'歪打正着’,陷入困境更屡屡能'遇难成祥’。”

唯有一类,让他倍尝挫败:普通话。

戴建业一开口,麻城的风迎面而来。

求学时,因为不会讲普通话,同窗们听不懂他讲话,还曾在其身后模仿他的麻城口音。

大学二年级时,语音课老师常点学生起来发言,某次点到戴建业时,他求身边同学小声地念,自己跟着模仿发言,怎料老师以为该同学在聊天,警告他不许讲话,戴建业张口结舌。

他说:“我不能也不敢用乡音朗读”。

戴建业(最后排右五)大学毕业班级合影

实习时,戴建业被分配到武汉一所中学,时常因口音闹笑话。上到第三天就有家长投诉:“如果还是这个小戴老师上课,我家小孩明天就不来上学。”

实习结束后,其他实习生评分都是“优秀”,只有他得了个“合格”。

为了逃避就业,戴建业干脆选择了读研。

戴建业(后排右一)与研究生导师曹慕樊(前)和师兄刘明华

但到1985年,29岁的戴建业研究生毕业,被分配回了母校,还是当了老师。

回校执教的第一堂课,他给一个县长学习班上课,课讲完了,县长们对学校要求撤换老师,理由依旧是“听不懂”。

有两次,学校领导想要调离戴建业的教学岗位,逼得他冲着领导直喊:“我的普通话不好,你怎么能听懂了我的话呢?”

后来,《百家讲坛》还曾找他录过两三次视频,讲老子与陶渊明,最后反馈回来的意见依旧是普通话不好,这还是在他早已成为教授的时间点之后了。

戴建业在课堂上

为了学习普通话,戴建业买了一台便携式收音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阅读和欣赏”节目,先自己反复诵读原文,再一字一句地跟着电台正音。

每讲完一段课,他都要问学生一句“听懂了没有”,唯恐因为自己发音不准造成歧义,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标志性口头禅。

2010年,华中师大研究生会搞了一个“我心目中的好导师”的评比,全校七千余名研究生,戴建业获得了四五千票。

后来,流量裹挟着他向前行走,其中为人津津乐道的标签之一,就是他独特的口音。

如今,再谈起这口“塑料普通话”,戴建言笑着打趣:“我的'麻普’就像中国许多戏文,它是我教学生涯中的一出悲喜剧:开头是劫难的连环套,结尾则是典型的'大团圆’。”

戏幕起,戏幕落,任凭看客说。

有关戴建业的戏文,自他出名后,唱了许多场。

最知名的,或许就是“文人风骨篇”。

在一段流传甚广的故事中,戴建业的妻子患了癌症,一盒药要五万一千块,他为此上了许多讲座赚钱,被学生在讲座上怒批“失去了文人风骨”,戴建业反驳道:“如果妻子没了,我要这文人风骨有何用?”

凄惨哀婉,对立冲突,义愤填膺,潸然泪下。

但点开这些类似的视频却发现,妻子患病是真,药品价格是真,他上了讲座是真,是因为“有些压力”,这段有关“文人风骨”的对话,却只有视频制作者本人激昂的旁白。

事实上,早在2021年,戴建业就曾澄清过,自己的稿费可以支撑妻子在医院的治疗,在讲座上被质疑更是子虚乌有,没有人当面对他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但事是假的,情却是真的。

戴建业谈妻子患病

这段故事,并不是甜蜜的开局。

戴建业与妻子何小平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个是农村地里长大的孩子,一个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姑娘,摩擦在所难免。

在戴建业的成长视角下,父亲奉行大男子主义,家里的事务均由母亲一手操持,但何小平是干部子女,条件富裕,可以说十指不沾阳春水。

新婚不久,何小平尝试做饭,慢条斯理地切菜,戴建业在旁边看着,急得满头大汗,何小平不以为意,对他说:“我做事就是比较精致。”

蜜月刚过,两个人便开始吵架。

在家中,何小平炒菜,戴建业就要洗菜;何小平做饭,戴建业就要刷碗。家务虽是平摊,但戴建业心中带着怨气,承担得十分勉强。

戴建业在一篇文章中写两人的婚姻:“我想按自己的标准来改造太太,太太也决心要按她的模式来重塑先生。大家开始都以为'亲爱的’能'脱胎换骨’,最后才明白'死冤家’的'本性难移’。”

戴建业说,我们吵了七八年,我才学会了珍惜她。

戴建业与妻子何小平(下同)

2016年左右,何小平被确诊了肺癌晚期。

戴建业形容那一刻像是天都塌了,在课堂上一向妙语连珠的他,彼时只会干巴巴地安慰妻子:“没问题,会治好的。”

说这句话时,两人正在吃饭,何小平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又不是你死,说句鬼话。”

于是,他不再多说,只是陪伴。

何小平哭,戴建业陪着她;何小平去医院治疗,戴建业就拉着她手。

肺癌的靶向治疗很贵。没有纳入医保前,一盒药要51000元,一个月吃掉一盒,一粒就要1700元。有时候何小平用力过猛,药掉到地上找不到了,她都能急哭。

2020年,恰逢疫情席卷武汉,何小平发病住院,戴建业整日守在医院里,内心凄凄。

何小平临终那日,戴建业记忆尤深。

医生给了他们诊疗意见,说可以切开气管进行急救,延长生命2-3个小时。

戴建业听完之后,决定放弃治疗,不想妻子再受一层痛苦,但儿子戴伟不同意,他愿意用所有的金钱和手段,换母亲多留在身边哪怕一个小时。

直到医生也告诉他手术成功率不高,何小平很可能支撑不到切气管的那一刻,戴伟才不甘愿地选择放弃。

手术不做了,医生给何小平开了强心针,等待护士去取药的时候,何小平贴在戴建业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怎么还不来啊。”

戴建业怕妻子着急,松开两人攥在一起的手,想去催一下护士。

就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何小平下意识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抓住老伴的手了。

然后,她松开了另一边儿子的手,示意儿子去找护士。

“她可能觉得她随时要死,但这个人,不能离开。”戴建业笑着说出这句话,眼睛却变得湿润。

2020年元宵节,何小平去世。

三个月后,戴建业更新了一条视频,讲解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从视频的开始,戴建业的眼睛就流露着深深的悲伤,他含着眼泪背完整首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实说,我每次读到这个词,我就容易读得哭起来。”

他始终没提妻子去世的消息,当时的网友还误认为是他的共情能力太强。

直到一年之后,戴建业讲解了纳兰性德的那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这是纳兰性德悼念亡妻的一首词,视频的后半段,戴建业讲到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声音瞬间就变了调,他说:“我原本不知道这一句写得好。”

妻子去世之后,他每次推开家门,都能想起妻子还在这个家中的样子,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秋风渐起的时候,他回忆起妻子之前总是对他念叨:“戴建业,快加衣服啊。”那时他还觉得烦,如今却再也听不到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再读这首,他又说,我总容易读得哭起来。

又是一个春天,已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与他共赏武汉的樱花。蓦然回首那些与她共同走过的芳华岁月,如今想来,本该倍加珍惜的。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距离戴建业走红,已经过去了四年。

妻子去世后,他一人独居在武汉,做饭、读书,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摄像机声情并茂地讲课。

2021年5月份,他拒绝了学校的返聘邀请,着重制作网上的教学视频。

这四年来,赞美声他听过,辱骂声也不少,戴建业笑着说:“别人骂我,我叫戴建业,别人恭维我,我还是叫戴建业,我怕什么咧。”

况且,引发争议这桩事,戴建业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2010年,华中科技大学校长在大学生毕业典礼上用大量网络用语发言,随后很多大学的校长争相模仿。

第二年,戴建业就在博客上洋洋洒洒写下文章:《校长,别在毕业典礼上发嗲》。

“稍懂点古代文学的人就明白,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文体,不同的对象,要使用不同的语言语调,在毕业典礼上发嗲,既浅薄又俗气,校长降格,听众肉麻。”

2012年,本科毕业论文答辩时,他又写一篇《逗你玩:本科生毕业论文答辩》。在文中,他批判论文答辩“走过场”的形式主义,呼吁取消本科生论文答辩。

“不上学大不了是个不识字的文盲,进校门后就可能成为弄虚作假的高手;不上大学对学术可能还有一丝敬意,进大学后才知道学术'是个什么东西’。”

戴建业与学生

在一次采访中,主持人问他如何看待现在家长终其一生也不愿承认孩子就是平常人。

戴建言直言,因为平常人还是太苦了,“一方面,我们要了解我们的孩子将来可能是个平常人,第二方面,我们的社会也要一天一天进步,让平常人也很幸福”。

近几年,他谈论过房价,驳斥过人大代表的提议,还聊起当下年轻人的“丧文化”。

他讲自己有许多学生毕业之后都选择去到深圳发展,工资高,但情绪并不好,有一个学生对他说,自己人生最大的理想是买一套深圳的房子。

“这使得所有的诚实的劳动都没有意义,劳动20年都买不到一套房子。”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极其可悲,不管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到未来。

甚至,他的讲课方式都曾引起过骂战。

喜欢的学生争相模仿,不喜欢的就说他如此解读是在亵渎古人。

这次戴建业不同意了,他说:“如果一个文学作品,这代人读出来的感觉依旧是上一代人写出来的样子,这个作品就死了。”

他举了个例子,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本就是一首劝酒的诗,但除了李白,没人能联想到黄河之水,更没有人会写这水是从天上来。

在他看来,古诗培养的正是人类的想象力,如果他所讲的故事有人听懂了,“我觉得就是我对社会的一个贡献,并不纯粹是娱乐”。

2020年,他做了一次演讲,演讲的主题是“介绍戴建业”。

在演讲的最后,他说希望能回归从前的生活状态,读书、写作、闲聊,完成自己动笔而尚未煞笔的著作,或许那时,他会与网友相忘于江湖。

“到那一天,我的衣着还像从前那样不衫不履,写作还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议论还是像从前那样尖锐犀利……

“到那一天,我就更有底气对大家说,我是戴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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