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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嵇康之死

 winer58 2023-04-18 发布于美国
嵇康之死
文/宋石男
嵇康死于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在司马昭率大军讨伐蜀国之前。这很符合铁腕政治的模式,在对外作战时,必须翦除内部不安定因素。上世纪五十年代朝战时,不也搞了一轮镇反吗?
嵇康之死,上节讲过,导火索是他卷入了朋友吕安的一桩家庭丑闻。综合干宝《晋纪》、孙盛《晋阳秋》、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世说新语》、《晋书》等多种材料,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吕安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吕安同父异母的哥哥吕巽起了邪念,有天就把吕安的妻子灌醉之后强暴了。吕安非常愤怒,要去官府告发吕巽,不过在告发之前,先跟嵇康讲了。嵇康跟吕安吕巽两兄弟都是朋友,跟吕巽还先认识,是通过吕巽才与吕安结交的,当然,后来他与吕安的关系更好,情感更铁。一贯嫉恶如仇的嵇康,这次却劝阻了吕安,也许是担心吕安斗不过吕巽。要知道,吕巽跟当时的权臣钟会是好友,而且也颇得司马昭的赏识,日后还当了司马昭的私人秘书。嵇康应该不是出于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庸俗理由,而是基于吕安斗不过吕巽的实际考量,才劝阻了吕安。随后,嵇康大概谴责了吕巽,而吕巽也保证痛改前非,并且决不会为难吕安,还以父子世交的名义来赌咒发誓。嵇康也就信了。谁知道,没过多久,这个吕巽居然恶人先告状,跑去官府告发吕安不孝,具体理由史料记载有分歧,一种说法是告吕安诽谤他,大概是关于他强奸弟媳妇的事情,吕安跟嵇康讲过,可能还跟其他人也讲过,吕巽就告吕安诽谤。另一种说法是告吕安打吕巽的母亲。前面讲了,吕安与吕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吕安是庶出,也就是说,吕安的母亲是妾,吕巽的母亲是正室。所谓吕安打吕巽的母亲,大概是吕巽的母亲一向护着自己的儿子,在吕巽强奸弟媳妇后仍然偏袒吕巽。吕安气愤不过,与吕巽的母亲发生争执,进而有了肢体冲突。不论是诽谤兄长,还是殴打母亲(吕巽的母亲虽不是吕安的亲生母亲,但在辈分与名义上仍是吕安的母亲),在当时都会以不孝的名义治罪。
于是吕安下狱,嵇康作为证人去对薄公堂。因为吕巽的势力,加上司马昭和钟会对嵇康与吕安本来就看不顺眼,结果吕安被判处不孝的罪名成立,流放边疆。流放边疆途中,吕安给嵇康写了封悲愤填膺的信,这封信的内容不知怎么被朝廷知道了,于是就把吕安捉回来,说他写的信中有谋反悖逆的词句,同时把嵇康作为同案犯也捉来,一起下狱。
这里请允许我插入一个必要的考证。千年来,关于吕安给嵇康写的这封信是否真的存在,一直有争议。主要原因是嵇康的儿子嵇绍很多年后说,这封信不是吕安写给嵇康的,而是赵至在去当辽东从事的路上写给嵇茂齐(嵇康哥哥嵇喜的儿子嵇蕃)的。时人以讹传讹,搞错了。前面我们讲过这个赵至,嵇康的忘年交,是士家出身。士家子在当时相当于半奴隶身份,平时要为官府种田,有征战时要为朝廷服役出征,人身自由受到严苛限制。唐长孺先生在论文《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中专门考证了赵至的生平以及士家身份给他带来的种种磨难。赵至十五岁就想追随嵇康,不仅因为嵇康长得帅,又有才华,更因为嵇康是名士,可以庇护他。到十六岁,他佯狂出走,是为了不连累家人,假装得了精神病,于是找到嵇康,一起去了山阳。为什么是十六岁?因为士家子十六岁就要正式服役了。他是躲避兵役才去追随嵇康的。可追随只一年,嵇康就被杀了。之后他又去其他地方求人庇护,东奔西走好几年,才获得良家子的身份,落籍辽东或辽西(更可能是辽东),然后被辽东长官辟召,做了辽东从事。如此看来,赵至根本不可能在嵇康生前去做辽东从事的路上写信给嵇茂齐,因为他做这个辽东从事是在嵇康死后多年的事。而从信的内容看,不少地方也不符合赵至的生平。比如信中屡屡提到沙漠,而赵至从洛阳或河南其他地方去辽东,根本不可能经过沙漠。再如信中抱怨说不服北土的水性,而赵至本是代郡人,古时为“燕云十六州”之一,是地地道道的北土人,何以会抱怨不服北土水性?而信中惹祸的那一大段话,更不是赵至这种出身卑贱、一心想摆脱士家身份的人可以说出来的。那一大段惹祸的话我们可以看看:
“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气纷纭。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
大致是说,我回望中原,气愤如浓云奔涌,感伤时世,激情如暴风猛烈,我如狂龙一样凝视广大荒野,如巨虎一样咆哮于六合天地,我的壮志猛气纷纭弥漫,无法遮拦。多么想攀登天梯,飞遍宇宙八极,纵使历尽艰难也要扫清邪恶污秽之辈,洗荡大海削平高山,一脚踢翻昆仑让它向西倒塌,再一脚踏平泰山让它向东覆平。我誓要平定清洗九州,恢复维系宇宙。
仅就文辞而言,这差不多等于向司马氏宣战了,要把他们扫清荡平,踢翻再踏上一只脚。不过这只是文人泄愤的豪言壮语,纯粹口炮,不用太当真。但统治者看了,尤其是在加紧篡夺进程的司马昭看了,那肯定要拍案而起,亮剑!抓人!
史载吕安有济世之才,又有奇气,加上上节我们讲过他在门上题写凤字嘲笑嵇喜是凡鸟的故事,可见吕安有才气,有豪气,自视甚高,一直想干番大事业。在流放途中,满心不忿的他说这么一番话是很合情理的,而赵至则太不像能说出这番豪言的人,而且赵至去辽东当从事,摆脱士家身份,以良家子身份入仕,对他来说是大好事,忽然来这么一大堆悲愤豪言干嘛呢?所以这封信,必是吕安在流放西北边疆途中给嵇康的信。
但是千年以来,所有学者都没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吕安这封信中,有一大段没头没脑的话:
“吾子植根芳苑,擢秀清流,布叶华崖,飞藻云肆,俯据潜龙之渊,仰荫栖凤之林,荣曜眩其前,艳色饵其后,良俦交其左,声名驰其右,翱翔伦党之间,弄姿帷房之里,从容顾眄,绰有馀裕,俯仰吟啸,自以为得志矣,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者哉!”
大意是说,你(收信者)跻身荣华,沉溺酒色,不会跟我的志向一致。可是说完这一大堆话后,吕安立刻又说想嵇康想得要命,要跟他手拉手,一起走,又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啥的。这就前后矛盾了。再说了,嵇康是竹林七贤中立身最正之人,从未有任诞之行,各种史料中也没有他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记录。而且他在《养生论》、《答难养生论》中,对人应当克制情欲,过自然而不放纵的生活,有十分精彩的论述。为啥吕安要这么说他呢?没道理呀!而如果删掉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则整封书信异常流畅,再无自相矛盾的地方。
必须注意的是,在《艺文类聚》中,还收了嵇茂齐回赵至的信,信不长,看上去恰好是回了上面说的那段没头没脑的话。事情到这里就更扑朔迷离了:如果这是吕安写给嵇康的信,那其中有一大段话没头没脑,完全不像吕安写给嵇康的。而且世上也还存有嵇茂齐回赵至的信,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回答了那段没头没脑的话;如果这真是赵至写给嵇茂齐的信,可时间线对不上,身份口吻也不对。那么,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有个惊人的推论,上面提到的那段没头没脑的话,应该是赵至写给嵇茂齐的信中的原话。这段话很符合赵至的身份,他出身卑贱,敏感细腻,对做了太子舍人的嵇茂齐必然有种不可摆脱的嫉妒与打心里的“咱俩不是一类人”的痛感。所以他才巴拉巴拉说一大堆,要嵇茂齐别太放纵,虽然做了太子舍人,天天出入皇家,参加各种高级party,但还是要克制克制,别High过头了。而嵇茂齐呢,大概跟他老爸嵇喜一样,是个厚道人,也没计较,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封信,说俺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夜总会俺其实也不爱去,俺只想与你一起做个隐士。
那么,赵至写给嵇茂齐的话,为啥会出现在吕安写给嵇康的信中?答案只有一个,嵇绍做了手脚。这封信的全文首次面世,就是在嵇绍写的《赵至叙》也就是赵至传里,后来才被唐代编《晋书》的人录入《晋书·赵至传》。嵇绍的《赵至叙》如今已经失传,但在《世说·言语篇》刘孝标注、《文选·赵景真与嵇茂齐书》注引《嵇绍集》中可见其大概面目,《晋书·赵至传》采用此文材料也甚多。嵇绍写《赵至传》,唯一目的就是想说明吕安写给嵇康的信其实是赵至写给嵇茂齐的,因此嵇康从来就没有谋反的心,也不是卷入谋反或莫须有的谋反案件而被杀的。这时候嵇康、吕安包括赵至、嵇茂齐都不在人世了,嵇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而当事诸人也都死无对证,可以任他上下其手。为了取信于人,嵇绍用了个最巧妙的手段,他把嵇康死后多年赵至写给嵇茂齐书信的一段插入了当年吕安写给嵇康的原信中,混搭之后,就冒充是赵至写给嵇茂齐的原信,然后说这封信被当时的人误认为是吕安写给嵇康的!这种手法,在假话中间掺上几句真话,很能骗人。何况嵇茂齐的回信还在,人们大可去对上一对,那就没法不相信他所炮制的混搭产品真是所谓赵至写给嵇茂齐的信。至于时间线的问题,嵇绍也用了很巧妙的方式来隐藏,我们对比《晋书·赵至传》与《赵至叙》就一目了然:
“年十六,游鄴,复与康相遇,随康还山阳,改名浚,字允元。康每曰:'卿头小而锐,童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矣。”及康卒,至诣魏兴见太守张嗣宗,甚被优遇。嗣宗迁江夏相,随到涢川,欲因入吴,而嗣宗卒,乃向辽西而占户焉。”(《晋书·赵至传》)
“年十六,遂亡命,径至洛阳,求索先君不得;至邺,沛国史仲和,是魏领军中涣孙也,至便依之,遂名翼之,字阳和。先君到邺,至具道太学中事,便逐先君归山阳经年。至长七尺三寸,洁白黑发,赤唇明目,鬓须不多,闲详安谛,体若不胜衣。先君尝谓之曰:'卿头小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停谛,有白起风。’至论议清辩,有纵横才,然亦不以自长也。孟元基辟为辽东从事。(嵇绍《赵至叙》)
嵇绍的《赵至叙》与《晋书·赵至传》相比,多了赵至在依托嵇康之前还寄托过史仲和的事件,但却恰恰略掉了嵇康卒这个关键事件,也略掉了嵇康死后赵至依托魏兴太守的事件,而直接跳到了多年后赵至被孟元基辟召为辽东从事。这就让人产生错觉,赵至是在嵇康生前去做的辽东从事,于是在路上写了给嵇茂齐的信,结果被时人误当成吕安写给嵇康的信。
嵇康死前,赵至才16、7岁,那时他怎么可能就被辟召为辽东从事?他在嵇康死后先去依托了魏兴太守,此后又多年颠沛,才终于得到去辽东任职的机会。嵇绍用巧妙的删而不述 快进拼接的手法,让每个读《赵至叙》的人,都不觉产生赵至是在嵇康生前去辽东做从事的错觉,从而不会在时间线上对赵至与嵇茂齐书产生质疑。
那么,嵇绍为啥这么做?很简单,他当时已经是西晋的臣子,而且官位还不低,做到了侍中,皇帝的近臣,他本人也不无得意地说过自己“忝备常伯”,常伯就是皇帝近臣。为了在刀光剑影的西晋官场维系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表达对晋室的忠心,某种程度上更为了认知调适——也就是自己如何面对老爸之死,他便制造了所谓赵至与嵇茂齐书,偷天换日,以更改老爸之死的真相,从而能更顺利、也更心安理得地在晋朝为常伯。嵇绍的这个自我调适或者说自我洗脑还是蛮彻底的,最终他真为保护晋惠帝献出生命。“如果爱,请深爱”,“如果忠,请愚忠”,在嵇绍身上是太典型了,而他愚忠的第一步,就是混淆嵇康之死的真相,愚弄世人也欺骗自己。他的心理大概是这样的:我老爸没造反,朝廷杀错了,但我不怪朝廷,朝廷也不是有意的,而是被钟会这样的坏人蒙蔽了。
好了,考证完毕,说回来,当嵇康、吕安因那封被视作悖逆的书信而下狱后,主审这个案子的应该是当时任司隶校尉的钟会——嵇康一生的敌人、一生的阴影。钟会原本就看嵇康不顺眼,又要在司马昭面前表现忠心与邀功,就以刀笔吏的手段构陷嵇康,具体内容我们后面再详说。司马昭于是下令处决嵇康与吕安。二人在同一天被押赴刑场。吕安临刑前的情况没有记载,嵇康的则在多种史料中都有记录。执行死刑是在正午,临刑前,嵇康低头看看日影,计算时间,大概还有一会儿,便要人给他一张琴。琴来了,嵇康颜色不改,手挥五弦,弹起广陵散。他的琴艺是如此高超,临终的琴声又是如此震撼动人,当时所有的围观者、天上的太阳还有准备行刑的刽子手都鸦雀无声。一曲终了,嵇康长叹一声,说,“广陵散从此绝矣”,遂慷慨赴死,年仅40岁。
嵇康之死,很多人都归因于他得罪了钟会,所以钟会逮住机会就陷害他致死。这种说法实在是皮相之论。晚明张溥就说,钟士季吕长悌兽睡耳,岂能杀叔夜者哉! 意思是说,钟会也好,吕巽也好,都不过是搞点阴谋诡计的小人,怎么能杀掉龙章凤姿的嵇康呢?张溥这个说法,是蛮有见地的。不过,钟会虽不是罪魁祸首,但在嵇康之死中确实扮演了重要角色。
所谓嵇康得罪钟会,一般是指两个著名故事。
一个是嵇康在树下打铁,已经是政坛当红炸子鸡的钟会率领一堆马仔,鲜衣怒马浩浩荡荡来看嵇康,结果嵇康根本不屌他。钟会等了半天,含恨要走时,嵇康才问他,你听说了什么要来这里?又看到了什么要离开这里?结果钟会冷冷地说,我听说了该听说的所以来这里,看到了该看到的所以离开这里,之后扬长而去。
另一个是更早之前,钟会还没得势的时候,经常参加清谈,也搞玄学,有次他写了《四本论》,想给嵇康看,又怕被驳得体无完肤,偷偷跑到嵇康窗下,徘徊半天,还是不敢进门,就从窗户里把自己的手稿扔进去,然后开趟儿就跑。
第二个故事,其实嵇康不曾得罪钟会,相反,还说明他们至少有一定交道,所以钟会才想给他看手稿,至于徘徊半天,从窗户里扔进手稿等等,不过是钟会这个戏精自己的内心戏而已。第一个故事,嵇康倒是得罪钟会了,两人的对话也充满高手过招的意味。钟会这家伙一生中干过不少类似于特务的事情,比如对阮籍,钟会就经常想套出点啥反动的话之后去举报,好弄死阮籍,结果阮籍只是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啥也不说,钟会也就没材料可以去举报。嵇康那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差不多等于说,钟会你这个特务,你捕风捉影听到我什么罪状了,要来我这里打探?我光明正大地打铁,你看了半天,又打探到了啥呢?钟会的回答则暗藏杀机,嵇康你别狂,你的反动言论和行径,我都一清二楚,所以才来看你打铁,你不理我,我还是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
钟会这个人,出身刑名世家,老爸钟繇是个大书法家,也是曹操和曹丕时代的重臣。钟会是小妾生的,老爸生他的时候都七十多岁了。老来得子,对他应该是异常宠溺。在钟会幼时,钟会的老妈和钟繇的原配闹矛盾闹得不可开交,据说原配甚至要下药毒死他老妈,以至于他老爸钟繇要跟原配离婚,这事还惊动了朝廷,曹丕专门下诏要钟繇不准离婚,而钟繇干脆以自杀相威胁,最后还是把婚给离了。钟会从小就看一家人在窝里斗来斗去,自然会秉持斗争哲学,与人斗其乐无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没有半点嵇康潇洒出尘的风度。钟会这种被宠溺的小儿子,很容易骄纵和投机取巧。史家评论说,钟会有鬼气而无豪气,有模仿之才而乏创造之能,可谓中的。钟会很能模仿人的笔迹,少年时代就学阮籍的笔迹可以乱真,还曾模仿笔迹写信给自己的外甥,骗了人家一把价值百万的宝剑。这个外甥也厉害,擅长绘画,等钟会他们家盖了新房子,就跑去在新房的大门画上钟会他老爸钟繇的画像,据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钟会一看就想起死去老爸的样子,就伤心的不行,从此不再去新房子里住了,好好一个新居,就给渐渐废弃掉了。钟会还模仿邓艾的笔迹伪造了后者给朝廷的信,陷害后者,这在三国演义中也是脍炙人口的故事。
好了,说回来,钟会为何要构陷嵇康呢?我想他被嵇康洗刷以及对嵇康的嫉妒羡慕恨只是一个次要原因,主因还是他有灵敏的政治嗅觉,他知道司马昭想干嵇康,那他就来当那把刀子。而他递刀子的时候,家传的刀笔吏之风那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据《晋书》记载,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虑耳。”接着又指控“康欲助毌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
这刀子递的,卧龙也,不能起,大概就是不要让那头东方的睡狮醒来,醒来就完犊子了的意思,但睡狮终会醒来,卧龙也会飞起,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它喽。又诬陷嵇康要参加毌丘俭的造反,后来不少人都信以为真,其实绝无可能,嵇康从无参与实际政治行动的念头与经历,他终身都是哲学的灵魂,音乐的灵魂,真理的灵魂,不是政治的灵魂,行动的灵魂。钟会实际上是从《管蔡论》倒推嵇康曾打算参与毌丘俭的谋反而已。像钟会这样的刀笔吏,逻辑很简单粗暴的,你要是没想过参与谋反,你怎么会为反贼说话?嗯?
《文士传》记载钟会的构陷更加毒辣。钟会作为主审官,作了这样的结案陈词给司马昭:“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先拍马屁,讴歌盛世,老大牛逼,大国崛起,四方没有鬼祟反贼,街巷也无异见分子,作为反对派的大名士嵇康就是个巨大而醒目的存在了。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总之对体制就是一个反字。“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这句话实际上出自《礼记·儒行》,是对隐逸儒者的赞美,钟会拿来就用,也是欺负老大不读书啊。跟着说嵇康“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这十六个字,我们看着很帅很有范儿,是对嵇康的无上赞美,在统治者眼里可是格外的败坏,因为这样一个大名士,不为我所用,就非杀不可,之前曹操杀周不疑,孙策杀高岱,司马昭的大哥司马师杀夏侯玄,不都是这样干的吗?接下来,钟会再引用古典来证明杀嵇康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姜太公、孔子都是圣贤之辈,太公杀了华士,孔子杀了少正卯,因为华士和少正卯都自负才华,妄言惑众,反对朝廷,影响稳定。嵇康正是华士、少正卯这样的狂徒反贼。到这里,结论自然呼之欲出,“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现在不杀嵇康,王道就不纯,王道不纯,政局就不稳,政局不稳,老大就危险,所以,咱们还是赶紧把嵇康给杀了吧!
老大司马昭听了,嗯,有道理,杀!
其实司马昭早有定见,嵇康这人是非杀不可的,不管有没有钟会的谗言。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嵇康已从不合作者变成坚定的反对者。我们在上一节已经详细讲述了嵇康转变的心路历程,以及他亮出反对立场的两篇檄文:《太师箴》、《与山巨源绝交书》。
实际上,司马昭至少两次拉拢过嵇康,都被拒绝了,而且拒绝得一次比一次狠。
头次是嵇康死前数年,司马昭辟召嵇康,嵇康就避地河东,来了个躲字诀。辟召是有建立私人关系意味的举动。魏晋沿袭汉代郡守自置属吏的习俗,一旦应辟召,就成了长官的自己人。所以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属吏之于长官已有君臣分谊”、“亦多以意气微恩致其私感”。司马昭要拉拢嵇康当自己人,嵇康却一跑了之,这个恨,那是记的深了。
二次则是嵇康死前两年,司马昭大约授意了山涛举荐嵇康,而山涛本也想引用知己到朝内一起努力做体制内健康力量,便将计就计,高高兴兴地举荐了嵇康。结果嵇康这次不但拒绝,还写了封公开信按着司马氏政权的鼻子打。司马昭看了肺都要气炸了,很可能就此起了杀心。
第二个原因,则是嵇康与高贵乡公的关系。上一节说到嵇康的《管蔡论》与《难自然好学论》,很可能就是在太学参与高贵乡公发起的讨论而写的。实际上二人的关系可能远不止如此。高贵乡公著有一部《春秋左氏传音》,嵇康也著有同名书。在当时,经学研究与政治斗争早已密不可分。高贵乡公著书,推崇东汉经学家郑玄,与当时的经学家王肃针锋相对。王肃是当时经学权威,也是司马氏的心腹,伪造《孔子家语》,炮制《圣证论》,借尧舜周孔的言论和形象,替司马氏做政治包装、制造舆论,为篡夺提供政治合法性。所以,高贵乡公与王肃的经学分歧,既是学术较量,也是政治较量。不过高贵乡公的学术水准可能不是太高,他的《春秋左氏传音》都没用到在当时算先进学术的“反切”,所以有点被对手轻视。嵇康的学术水平很高,在自己的著作中频频使用反切,以弥补高贵乡公的短板。顺便说一下,嵇康是竹林七贤中惟一一位注释儒家经典的人,也是魏晋玄学家中惟一以经师手段注释左氏春秋的人。当时何晏和王弼都注论语,王弼还注周易,但都有使儒家经典玄学化的倾向,而嵇康注左氏春秋,没有玄学意味,完全是纯正的经师作品。自称“不涉经学”的他,却去写这种经师作品,如果不是因为要站高贵乡公,很难解释。
在司马懿高平陵之变后,所有跟充当吉祥物的曹魏皇帝走得近的名士,都没有好下场。夏侯玄、李丰与齐王曹芳走得近,被司马师杀了,现在嵇康与高贵乡公惺惺相惜,司马昭自然对他的杀心更盛了。
第三个原因,嵇康是夏侯玄之后的名士第一人。正始名士经过高平陵之变与嘉平之变后,已经风卷云散,要么被杀掉,要么投靠司马氏。但竹林名士还在,虽然山涛和阮籍已经为司马氏效力,但嵇康,向秀、刘伶等人仍然不与司马氏合作,吕安亦然。吕安其实也是当时竹林名士集团的一员,虽未能名列竹林七贤,但他是追随嵇康最紧密,政治立场也与嵇康最接近的一个人。
当绝大多数名士都消失或屈服之后,嵇康及其残存的竹林集团就显得格外醒目。事实上当时很多人都把嵇康而不是阮籍视为名士领袖。一个原因当然是阮籍已经入仕了,更重要的原因这是嵇康的才学、风度与人格,都在阮籍之上。他少年时代携《养生论》入洛阳,人们就目之为神人,后来避地河东,去山泽采药,人们看了也目之为神人。像嵇康这样极富才情与人格魅力的人,真是不管如何隐逸,如何避世,那影响力与名头都是越来越大。而影响力越大,又不为统治者所用甚至还举起反对的旗帜,那自然要被朝廷视为头号眼中钉了。
说嵇康是夏侯玄的接班人,一点也不夸张,实际上两人从气度到人格,都有神似之处。夏侯玄阳刚,行走时像怀揣了太阳和月亮一样光彩照人,而嵇康龙章凤姿,就连喝醉了也如玉山倾倒。夏侯玄心理素质极好,惊雷破柱,衣服都烧焦了还继续写毛笔字,屋里其他人都惊慌失措,日后上刑场时也面不改色,从容赴死。嵇康的心理素质也极好,临死前还索琴弹奏广陵散。在玄学上嵇康也与夏侯玄有共鸣的地方,比如阮籍写《乐论》,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夏侯玄就写《辨乐论》反驳阮籍,认为音乐没有政治教化的功能。嵇康的千古名文《声无哀乐论》,观点更接近夏侯玄而非阮籍。他认为音乐本身没有哀乐之分,哀乐之情乃是自心出,只是为音乐所激发而已。进而推论说,所谓亡国之音,乃是亡国的结果而不是亡国的原因,亡国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嵇康在声望地位上也与夏侯玄日趋接近,钟会主动示好交结的名士只有两个,一个是夏侯玄,另一个就是嵇康,当然都没交上。钟会这人虽然卑鄙,但也有识人之明,他非常清楚,在正始年间,夏侯玄是名士第一人,在后正始时代,嵇康是名士第一人。在乱世,谁若是名士第一人,那自然也是箭垛第一人咯。
嵇康具有第一人的影响力,所以司马昭在杀他的时候,才有三千太学生为他上书请愿,甚至还有人自投监狱,要与他同罪。有人认为太学生的上书是钟会伪造的,因为钟会是伪造书信的惯犯,他这么干是要朝廷速杀嵇康。这个脑洞也开得太大了。三千太学生联名,钟会如何能够伪造?又怎么胆敢伪造?而且当时已经判处嵇康死刑了,又有什么必要伪造?三千太学生上书请愿应该是真实的事件,有人自愿投狱要与嵇康同罪,也应该是真事。司马氏对这种集体行动采取的是分化安抚的法子,好言宽慰,一一解散。但有这些事发生,嵇康更是不可能不死了。道理很简单,他还没振臂一呼,还在牢里,都惊动天下,让这么多人为他舍生忘死前赴后继,他若活着出来,哪天要登高一呼,那还不响者云集?必须杀,从重,从快,杀!
至于说嵇康与曹魏宗室联姻所以被杀,其实没有太多根据。与曹魏宗室是否有婚姻关系,不是要害,是否站在司马氏政权这一边,才是要害。事实上,在嵇康那个时代,曹魏宗室早无异囚徒,基本都软禁在邺,虽然也不时监视着,但算不上什么心腹大患。若说与曹魏联姻就要杀,那任恺娶了魏明帝的女儿,为啥仍在西晋为重臣?就连司马家的人,跟曹魏联姻或间接联姻的也不少见。荀彧的儿子荀恽娶了曹操的女儿,荀恽的儿子就是曹操的外孙,可司马昭后来还把妹子嫁给了这个曹操的外孙。这又怎么说呢?所以,嵇康之死,主要是因为上面说的三个原因:反对司马氏政权;与高贵乡公关系密切;是夏侯玄之后的名士第一人。至于钟会,的确是递刀子的人,但司马昭杀心已起,没有钟会这把刀子,随时也能找到另一把称心应手的刀子。
上面说的都是外因,最后我们要谈谈嵇康之死的内因。就内因而言,嵇康实际上是死于自己与黑暗政治永恒冲突的君子人格。嵇康虽然崇尚老庄,但却是融合儒道而成的君子人格,其最特别之处就是“无私”。这个无私跟今天的无私的概念不太一样。嵇康写的《释私论》是解读其无私的君子人格的关键钥匙,此文被牟宗三称为“嵇康文中最有哲学意味者”,其劈头就说: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 情不系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
君子无措乎是非,就是不以世俗的是非为是非,而有其自内心深处培育并用生命来浇灌的是非原则。君子应该显情坦荡,隐匿则有私,虽貌似善而亦非;不隐匿则为公,虽貌似非而可无大非。
“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嵇康最有名的一句话,不是要超越名教,而是要超越虚伪礼教的是非,让自然形成的是非原则与生命浑然一体。这种原则,嵇康有时也称之为“志”。
他在狱中给儿子写的《家诫》,实在是毕生之志的凝聚,决不是教儿子什么庸俗的职场法则。鲁迅对《家诫》的解读影响了许多人,可是太轻浮,尽管鲁迅很多时候都深刻,但在解读嵇康上做得不好,我有时间再专文讨论嵇康及其家诫与幽愤诗。这里只说结论,把家诫和幽愤诗这两部嵇康最后的作品极其精细地合读,过去关于它们所有的不理解与误读都会焕然冰释。嵇康在幽愤诗中的悔恨,不是因为自己秉持原则而蒙冤下狱,而是不该结交吕巽这样的烂人,更不应该卷入他的家庭秽闻,因为君子无私,不应掺和私人的小是小非;如果卷入了,也不该出于对吕安的担忧而建议吕安息事宁人,而应该堂堂正正地在第一时间公布真相,因为君子要显情坦荡。他在《家诫》中一再要儿子别陷入小人的是非议论中,但在大是大非的关节上则要儿子绝不含糊,这既是对自己因吕安家庭丑闻牵连下狱的沉痛反思,也是他从《释私论》起即阐明并且秉持的君子立身原则。
要之,嵇康的家诫是一封励志之书,不悔不弃之书,他给儿子说的最后的话,绝非要儿子莫学他的刚直而去学庸俗圆滑,以求更安全的生存。在整封家书中,他都要儿子明白,人必须有志向,必须坚持志向以及如何坚持此种志向。他用即将失去的生命作教材,要儿子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君子,从而才配得上人生于天地之间。可惜,他的儿子似乎没能完全理解他。
今天我们读《家诫》这首天鹅绝唱,仍会感动莫名。其劈头就说:
“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
一个人活着却没有志向,那跟一只甜皮鸭有什么区别?君子要用自己的心灵去确定行为原则和所追求的事物,要再三思量,不能草率而行。一旦确定了,就要坚决地遵守这种原则,心口合一、言行一致,至死不移。
嵇康的一生称心而言,率性而行,却始终坚守内心所确立的志向与原则。他嫉恶如仇,但很少对人发火(《世说》、《晋书》等均有记载,嵇康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因为他觉得,大是大非才值得人去捍卫,日常琐事或意气之争毫无干系。所以他只对权力简傲,不跟私人计较,《与山巨源绝交书》只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并不是真正要羞辱山涛。他有坚定不移的人生原则,那就是求真、去恶、无私,君子耻与魑魅争光,君子不容伪薄之言。史书说他善言理,的确,他是个说理的大师。最具代表的就是《声无哀乐论》,如论者言,前后八组辩论,问难应答,彼此呼应,辞气之盛衰起伏,理势之晦明闢闔,常入绝地而豁然开朗,每若穷途而竟至达道。他把自己敏锐细致的思索纤毫毕露地写进文中,形成一种优美而雄辩的独特风格,我们读的时候,感觉他就在我们身边。但其实嵇康不只善言理,而且善行理。他用生命实践并且捍卫自己所持有的一系列唯理原则。前面我说嵇康是哲学生命,其实他更是生命哲学,他用生命来书写并完成自己的哲学。在他的时代,很多人都好读老庄哲学,但这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政治立场,出处进退,以及是否为道义殉身。在他的时代,只有夏侯玄和他做到了,他们用生命来让自己的哲学开花结果,并在最灿烂的瞬间凋落。
在高平陵之变后,嵇康写过一篇《卜疑》,文中一口气发了几十个疑问,都是关于人生终极选择的疑问,看上去那时他似乎还犹豫不决,实际上在问的同时他已经作出最后的抉择。
正始年间,清谈横行,嵇康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才学登上人间巅峰,他却见好就走,转去开辟竹林畅游的天地。高平陵之变后,名士死的死,降的降,他却始终坚持不合作的立场,在高贵乡公被杀后,更是见坏就上,高扬反对的旗帜,并因此而殒命。
牛僧孺评嵇康《养生论》说,嵇康只知养生而不知养身,所以死不足惜。钱锺书激赏牛僧孺这个说法,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相当猥琐而沾沾自喜的论调。牛僧孺的论调并不新鲜,早在颜之推《颜氏家训》中就说过,“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嵇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傲物受刑”。然而嵇康在《释私论》中实际上早就回答了,通过引用老子与管子,“及吾无身,吾又何患?”“君子行道,忘其为身”。这个身,可以理解为世俗功利与各种人欲,推到极致则是人的生命。什么时候可以舍生?那就是自己秉持的最高也是最低的道义原则受到摧毁式挑战时。嵇康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此。他绝顶聪明,对秉持道义原则可能带来的灾祸一清二楚,比如在《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中他就说,“凡事之在外能为害者,未足以尽其数也”,潜在的灾祸,不是人力可以计算透彻的。但那又如何?一旦决定了,抉择了,立志了,他就不会再妥协。与他相比,阮籍靠妥协保全了自己,但终身履薄冰,内心始终焦虑甚至是自我否定的。嵇康没能保全自己,但内心是坦然的,人生是痛快的,正如他在《养生论》中说的,外物虽丰,哀亦备矣;有主于中,乐已具矣。他临死前的平静洒脱,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深处。为原则而死,赴死就像赴一场日常聚会而已。他临终前奏的广陵散,是古曲,讲聂政刺韩相。他弹这首古曲,大概是表示自己为原则而受刑赴死如同聂政去行刺赴死。曲名广陵散,广陵是扬州的古称,虽然淮南三叛的发生地——曹魏的扬州郡与古广陵不是同一个地方,但有扬州这个名字,人们必然会联想到它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最后的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不是自傲其弹奏技艺,而是刺客从此绝矣、反贼从此绝矣。他死后两年,司马炎称帝,再无一人出来表示反对。
嵇康既刑,广陵散从此绝矣。但其实广陵散从未绝矣,至今仍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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