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天寫了一點張愛玲的《小團圓》，沒有寫完，今天繼續。 謝謝天，還好有《小團圓》，後世看得到愛玲自己寫的胡/蘭/成究竟是如何一個男人、如何一宗事情。難得的是，胡/蘭/成也寫過愛玲，胡和張，雙雙都夠膽、夠磊落、夠真刀真槍，這大概可以算是現當代我國文壇的奇蹟了。除此之外，還有哪對文學男女，彼此這樣子寫過來寫過去？從魯迅許廣平，到錢鐘書楊絳，似乎都沒有。兩個人也像是天成的一呼一應，一個寫《今生/今世》，一個寫《小團圓》，陰與陽，大與小，完美得嚇死人。 想想也只有如此不得善終的一段戀情，才值得這樣寫下來吧，如果胡張圓滿，還有什麼寫頭？  不須說，胡/蘭/成當然是薄倖的，這是胡先生自己也沾沾自喜承認的。天才女子張愛玲的一輩子，是在一段薄情和一段薄倖裡消耗殆盡的，前一段是她的父母，後一段是她的夫君。 不過《小團圓》裡，愛玲落落大方寫胡/蘭/成如何一筆一筆拿錢給她用， 「經濟上讓我保護你好嗎？」聽起來非常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甚至還有一點點杜老闆的味道，要知道那是戰火紛飛的上海，想想杜老闆待孟小冬，也是這句話罷了。我也實在想不出，我國文壇上，有幾個作家文人，會如此對女人講這句話？ 胡張聯姻，胡/蘭/成在愛玲的公寓裡提筆寫婚書，跟愛玲講，這裡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這是一句如何打動愛玲的話，那麼多年之後，愛玲還會將它寫進《小團圓》裡，真高級。我是讀到這一句，胸悶到站起來绕室徬徨了久久。  《小團圓》寫到胡/蘭/成離開上海，赴武漢，然後逃難在永嘉，自此之後，整本書就一瀉千里地垮掉了，沒有胡/蘭/成的張愛玲，是另外一個女人了。愛玲後面寫的，基本上都是潦草，筆下一點光頭也沒有了。 除了胡/蘭/成，這本書裡其他的男人，都齷齪、鄙陋、不堪得很，儘管都是些名頭不小的、很正面的人物。 比如梅蘭芳。 愛玲回上海的船上，很小的船，在船欄杆邊狹窄的過道裡遇見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圍著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這人高個子，白淨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鬍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彷彿深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儘管前呼後擁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後來才聽說梅蘭芳在船上。  比如另外一個男人，燕山，據考證是桑弧，短暫地跟愛玲談過戀愛。愛玲寫她初見此君的集會上，愛玲自己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來是姑姑一條夾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見的象牙色薄綢印著黑鳳凰，夾雜著暗紫羽毛。肩上髪梢綴著一朵舊式髮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條紋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來。而這個男人呢，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淺色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彷彿沒穿慣這一類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詫異。  比如荀樺，據考證是柯靈，'糟哚哚，一鍋粥'的男人，幾乎是駭人聽聞的。 荀某人被捕，愛玲與胡/蘭/成在飯桌上講起，胡寫了封八行書給憲兵大隊長，愛玲拿著送去荀家，荀太太不在家，一位朱小姐跟出來，囁嚅著告訴愛玲，她在一個書局做女職員，與荀某人有三個孩子。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鄉下還有一個，不過這一個厲害，非常凶，是個小學教師。靠著胡的一封八行書，荀某人釋放了回來。日後胡/蘭/成變為大漢奸，愛玲在上海的電車上巧遇荀某人，也在車上，很熱絡地招呼著，在人叢中擠了過來，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乘著擁擠，荀某人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只腿。愛玲寫，她向來反對女人打人嘴巴子，因為引人注目，跡近招搖，尤其像這樣的熟人，總要稍微隔一會才側身坐著挪開，就像是不覺得。但是就在這一剎那，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嚐到了老虎凳的滋味。愛玲這一段的最後一筆，寫的是：漢奸妻，人人可戲。 其中的齷齪下流，何以堪？柯靈走於2000年，《小團圓》出版於2009年，一件滴血難堪的道貌岸然，終於不至於面對面發生。   說點好的吧。愛玲寫食，亦是一流的筆致。胡/蘭/成逃難之後，永嘉那裡有個郁先生，幫忙傳遞消息。郁先生來了，她總從冰箱裡舀出一小碗檸檬皮切絲燉黑棗，他很愛吃。這個真是上海人家老法的點心，舀出一小碗，是漂亮一筆，因為燉黑棗，都是燉一大盅，慢慢食的家常補品，拿出來待客，真是體面的。我很想念童年，每年冬天家裡燉的核桃黑棗，燉一大盅，每天舀一小碗焐在晚飯的飯鍋上，甜蜜得像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愛玲還說，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只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令人鄙夷。 講得很是，所以看上層階級調情，都要到風月小說裡才看得到。基因靡弱，一直到如今，中國電影看不下去，原因之一是調不來情，中國小說家一寫調情，更是很難不原形畢露。   圖來自網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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