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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7日，周国平老师、学者陈力川老师及诗人北岛一起参加了《给孩子的演讲》《给孩子的哲理》图书分享会，聊聊AI时代的通识阅读，以及未来教育的可能性。 教育的目的不是培养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人工智能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都是从人类已有的知识库存中调取的。人类的使命是探索未知。——陈力川 思考、爱、向善、享受，运用和享受这些精神能力，正是人类的美好生活，正是碳基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之所在，这是人工智能不可能具有的。——周国平  分享会对谈节选  主持人王菲菲：随着AI的学习能力越来越强，且不停地迭代，很多的人类的工作都可以被AI替代了。那么在这样的未来，它会给我们的人类社会带来怎样的冲击？我们怎样去让孩子重新感受人类的美和尊严呢？ 陈力川：关于人工智能和ChatGPT，我听说有这么一个段子，说有一个人非常关心葡萄酒的知识，他就问了所有他能想到的问题，ChatGPT回答令他相当满意，应该说是头头是道。最后他问ChatGPT说，你喝过葡萄酒吗？回答是我没喝过。 我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呢？因为我喝过。你们知道，喝酒它不仅是一个讨论酒香、木香、国香、花香、单宁酸、矿物质，它实际上首先是一个体验，对不对？实际上酒是瓶装的诗，酒是有生命的，酒和人体会有一种交感的作用，这种交感作用会激发你的一些思想，会作用在语言上，会给你带来灵感，会给你带来一些妙思奇想。 我昨天听说有人问ChatGPT作一首诗，它竟能写出这样的诗来，“雨是天堂落下的泪珠”，好像写得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隐喻。但这没有什么新奇的，不过就是一个把雨和泪珠连在一起的联想。那么我们古今中外的大诗人是怎么写泪珠的？例如范仲淹《苏幕遮》，“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王实甫的《西厢记·长亭送别》，“悲欢离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北岛有一首诗叫《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要写出这样真情实感的诗，需要什么呢？首先需要有感情，需要痛苦，需要有心灵，特别是得喝过酒。 ChatGPT没有喝过酒，但它可以把酒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们人是有自我意识的，我们会反思自我意识，这是在世间的生物当中独具的一种自我反思能力，我们一般诚实的人不会去侃侃而谈自己不懂的东西。 我还想说一点，就是我不反对ChatGPT和人工智能，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它对我们人类提出的最大的挑战，就是它的学习能力。从第一代到第四代，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它的这种加速度般的迭代更新，真的是让我们瞠目结舌。它可以通过大数据，通过知识库存，一下子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可怕的程度。 我们知道我们人生来都是一张白纸，人可以继承祖辈的财富，甚至头衔，但是我们不能继承父母的才智、知识，也不能继承父母的成就。无论你的智商有多高，你还是要从头开始，从零开始学习，这就是我们和机器的最大的不同。 我们可以试想，如果孔子、老子、庄子，他们的后代能够继承他们这些人的智慧和知识，一代一代地下来，会变得多么强大？我们可以试想，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后代，如果能够继承他们的智慧和知识，如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现在人工智能、ChatGPT出现了，这不是坏事。 有一点是需要人类警觉的，就是如果ChatGPT有了独立于人的一种意志，而且这种意志超出了人类的掌控，这个是要提防的。我暂时说到这里，下面请国平回答这个问题吧。 周国平：力川讲得好，我特别同意。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到底人工智能是什么？就是它和人类智能的关系是什么？它什么东西是可以取代，可以超过人类智能的？什么东西是不能取代，不能超过的？ 其实我不懂人工智能，我就是从人类自己来想象一下，我觉得人类的智能，最基本的智能就是认知能力。认知能力是由两个东西组成的，一个是经验，就是感官所接受的这些感性材料；另外一个是逻辑，就是用逻辑去整理这个感性材料，然后形成知识，这是人类的智能。 那么人工智能是什么东西呢？我觉得主要也是由两个东西组成的。一个就是数据，数据实际上是把人类的知识，把知识这部分数字化，这是数据；还有一部分就是算法，算法实际上就是把数字化的这部分知识，对它进行统计学、逻辑学的分析，就是这两部分。 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他们所掌握的这些知识，是非常有限的。但是人工智能在这一方面，通过数字化可以掌握大数据，它的量非常大，这是它超过人类的地方。另外，它的算法比人类快得多，无论是统计还是逻辑分析，它快得多。我觉得它这两点是可以超过人类的。 但是我就在想，人类的智能其实还有另一个层面，爱因斯坦说过，人类的智能或者说人的认知能力的核心是什么？他说不是知识，不是逻辑，而是想象力，是直觉。那么直觉、想象力，我觉得可以这样说，就是经验加逻辑，这个东西是人类的低级智能，其实康德是把这个分开的，这叫做知性。 那么想象力、直觉，这个实际上是创造力的源泉，这个东西是人类的高级智能，这个高级智能我觉得人工智能是无法代替的。比如说人工智能可以把迄今为止相对论领域里的所有的知识数字化，而且进行逻辑分析。但是首先得有爱因斯坦发明出相对论来，人工智能AI是发明不了相对论的。人类知识领域的这些革命性的理论，人工智能永远做不出来，这是一个局限。 另外，我想把这个“智能”这个概念有点狭隘，人类的精神能力，智能是其中之一，就是认知能力。人类还有两种精神能力，一个是情感，就是刚才力川说到的，一个是情感，还有一个是道德，就是义字。从情感这个面来说，人的情感会有其外在表现，人工智能可以来识别这些外在表现，比如说表情，通过视频的影像来识别表情；还有语气，人的情感通过语气来表达，可以通过语音来识别；还有语言的内容，可以通过文本来识别。通过这种识别，可以模拟人类的感情，但是仅仅是呈现出一个情感的外观。 人工智能永远不可能真正有情感的体验，它永远不可能有快乐和痛苦的感觉，它不可能有恐惧和希望的感觉，它不可能有爱和恨的感觉。这些情感的体验，我觉得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有的，因为这些情感必须是一个活的生命体才能有，人工智能不是活的生命体。所以我觉得所谓的硅基生命是一个伪概念，不存在硅基生命。这是情感。 那么道德同样是这样的，人类道德的基础无非是两个东西，一个是人作为生命，对其他生命的一种同情心；还有就是人作为精神性存在的一种尊严感，这两个东西人工智能不可能有，它不是生命，它也没有尊严感，它没有灵魂。所以我说人工智能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道德良知，做出真正的道德判断，我是这么看的。 人类的三个精神能力实际上它有一个基础，这个基础也是力川刚刚提到的自我意识，我觉得自我意识非常重要，因为实际上人的这些计算能力都是建立在自我意识的基础上，思考是我在思考，爱和恨是我在爱和恨，向善是我在向善，它必须有个主体。我觉得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有自我意识的，它意识到是一个我，它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笛卡尔有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我们可以补充说，“我爱故我在”、“我向善故我在”，思考、爱、向善、享受，运用和享受这些精神能力，正是人类的美好生活，正是碳基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之所在，这是人工智能不可能具有的。 陈力川：我补充几句，我同意国平的看法。有一点，就是我刚才说ChatGPT没有喝过酒，但它可以把酒谈得头头是道。我忽然一下觉得我今天的处境，跟ChatGPT差不多一样尴尬，因为我从来没有研究过人工智能，我至今也没有使用过ChatGPT，但是我相信ChatGPT在知识的储存能力、信息的处理能力、搜索能力、综合能力，甚至建议能力方面远远超过我们人，这个没有问题的。 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我接着国平的话题说下去，就是古希腊德尔菲神庙上的那句箴言“认识你自己”。国平编的这本《给孩子的哲理》，开篇就是泰勒斯的这句话，“什么事最难？认识自己。” 周国平：还有一句，“什么最容易？给别人提建议”。 陈力川：对，这就是现在ChatGPT干的事情。 周国平：这就是ChatGPT做的事情，给别人提建议。 陈力川：但是我们现在要弄清楚，认识你自己，这个自己是谁？是什么？我认为正确的解释应该是认识你的精神。因为所有出自我们身体的东西，例如吃喝拉撒睡这些事情，都是人的共性，人的个性和人的本体是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的。因此只有真正出自你精神的东西，才是出自你自己。 主持人王菲菲：现在ChatGPT对教育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冲击，我听说现在的孩子有的时候写作业就在百度上搜索一下答案，还有的人通过人工智能软件就能得到一个高分的论文。那么我们接下来在孩子的教育方面，二位老师觉得家长应该给孩子什么样的一个教育引导，能够让他们更加适应未来的社会？ 周国平：我觉得其实人工智能为人类从以前那种非常愚蠢的教育状态里面摆脱出来创造了条件，其实我们以前教育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人工智能能做的，而且做得比我们好，就是这种知识的灌输。现在有了人工智能以后，这一块我觉得就可以花很少的时间了。 我刚才说了，其实人的精神能力是人工智能代替不了的。教育的本质、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我觉得就是人的精神能力的生长，就是人的全面发展。这个东西以前我们口头上也说，但是从来没有做过。但是现在有条件，我觉得教育应该有一个极大的变革，重点就放在人的精神能力，就是人的这种高级智能，想象力、直觉能力、灵感、天才，这种东西的发展，放在人的情感的发展，放在人的道德的发展，就是把人的这种全面发展作为重点，恰恰是有了这个条件了。 其实我们经常讲马克思，我们信仰马克思，我觉得马克思一个最可贵的理想，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你们可以到《资本论》第二卷里面去查一下，里面有一段话。他说什么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人类从物质生产的领域解放出来了，真正达到了自由王国。这个自由王国是什么？就是人类用很少的精力就可以完成物质生产，来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那么大部分精力用来干什么？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人的能力的发展本身，成为活动的目的。 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大家还在那里，因为人不可能闲着，你不做物质生产了，你还得干事情。干什么事情呢？不管你干什么事情，你所有的活动目的只有一个，不是让人吃好穿好，不是生产那些物质的东西，而是让人的能力得到发展，人享受自己的能力，这是活动的目的。 如果我们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能享受自己的天赋，享受自己的能力，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面来发展自己的能力，享受自己的能力，那是马克思理想中的共产主义。我觉得人工智能的发展，为我们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陈力川：在我编的《给孩子的演讲》中，收录了一篇维科1699年的演讲，他在这篇演讲当中说得很清楚，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我们心灵的神圣能力，也就是神性，我们人是通过精神、通过心灵与神明去交流的。 当然我们现在可以设想一下，就是人工智能在从碳基生命向硅基生命演化过程中，如果这个演化的过程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么有一天可能会出现精神性的能力，但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我们只能做这种设想。 主持人刚才问，在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应该如何重新定位自己的功能，我们应该如何重新看待和规划孩子的教育？我认为教育的目的不是培养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如果一个人什么都知道，那这个人我认为不是个骗子，就是个傻子。特别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也没有必要去培养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你问他什么，他都能给出自己的建议的人，这完全是多余的。 那么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在这个人工智能时代，我认为是培养批判的精神和判断的能力，这个非常非常重要。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在使用ChatGPT的时候，你可以通过人机对话提问题，来提高自己，提问题就是一个锻炼自己的过程，你可以对它的答案提出质疑。其实质疑、怀疑是科学的出发点，我刚才说了，人工智能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是人类的使命是探索未知的东西，人工智能知道得再多，它也是从我们人类现有的知识库存当中调取的，我们人类不知道的东西它也不知道。 那么我们要探索未知，探索未知需要什么呢？探索未知首先需要怀疑，包括怀疑现有的所有的知识。因为我们知道，人类现在积累的所有的知识，几乎所有的知识都含有谬误，我们不能轻信知识，这是我们要提高警惕的事情。莫兰在我编的这套书当中提到教育的七个黑洞，其中一个黑洞就是，什么是知识？没有把它说得太清楚，大学在传授知识、教授知识，但是知识当中的谬误，知识当中的错觉，知识给人带来的误导，这些东西在大学当中是很少教的。所以我认为在这个人工智能的时代，教育应该把重点放在培养学生的质疑能力、判断能力。 还有一点，费曼在《科学的价值》，也是在这个演讲集当中的，他主张把怀疑的精神引入到社会的运作领域来。那么教育的责任就是要告诉年轻人，怀疑和辩论是探索未知的一个钥匙，因此我们有责任保护我们的子孙后代，享有质疑的权利和自由。 再者，我觉得每一代人都要创造自己的生活，不能循规蹈矩地模仿前人的生活。用模仿北岛的一句诗“必有人重写爱情”，我们可以说，必有人重写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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