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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梅英|春雨淅沥润江南——少年篇(一)

 古稀童趣 2023-04-20 发布于安徽

戴梅英|春雨淅沥润江南

            —少年篇(一)

江南好

此生最大的荣幸,是成为一名江南人。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

  少年篇(一)

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一大清早舅舅哼着小曲去上班,他对外婆说了一句妈妈,晚上见。可是到了晚上11点,他仍没有回来,舅妈很着急。自成家以来,他从不单独去外面喝酒吃饭。总是和舅妈两人同进同,形影相随。如果单位开会,也不可能开这么晚的呀,外婆和舅妈彻夜未眠。第二天噩耗传来,舅舅被公安机关带走了!送去了苏北劳改农场。大约过了半年多,舅妈才打听到。原来,舅舅在小组学习会上发言,为彭德怀鸣不平,被人举报。舅舅劳改时间并不长,一年多就回来了,仍旧回原单位,可就这一年多时间,却送了外婆的命。

外婆开始咯血,咯血量越来越大,幸好妈妈回来了,妈妈已从劳改农场结束锻炼回到上海,分配在某厂办技校当教师。妈妈把外婆接到上海,住进上海广慈医院。我看到广慈医院非常气派,心里很放心,认为外婆很快会治愈回家。

没想到三天后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外婆不行了,让我和舅妈赶快去上海。等我赶到上海广慈医院,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外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连声呼唤:“我的宝来了,我的宝贝来了!”

外婆身边聚集了很多亲人。在北京国防工办工作的大舅,以及在中国驻日领事馆当翻译的姨妈都赶了过来。看来外婆已经到了临嚥之际,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哭。我紧紧拉住外婆的手,外婆问我:“孩子,以后你会记得我吗?”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外婆,不会忘记外婆教我读书识字,不会忘记外婆带我去北京天安门广场、北海公园,不会忘记外婆带我去听音乐会,不会忘记外婆带我去博物馆观字画……一椿椿,一件件。外婆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外婆渐渐睡去了,她老人家就这样驾鹤西去了!

外婆走了以后,母亲接我回上海。当时。小哥哥的爷爷曾经再三挽留我。让我住到他们家里去。因为在外婆病重的时候。他曾经去上海探望过我外婆,对我上海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与苏州大相径庭。我家住上海华东政法学院教师宿舍,也就是一户一间教室,全家几口人都挤在一起,当中用布帘子隔开来。所以他认为我到上海会很不适应。他让我住到他们家以后考苏州市立一中。

我们小学的朱校长也劝我不要离开苏州,她说我在市少年宫舞蹈队是尖子,形体训练成绩很好,一旦到上海去,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形体训练停下来了,就容易发胖,以后体型都会改变。

舅妈也跟我说,希望我能够留在苏州。当时自舅舅走后,我就是家里一个小外交家了。不管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需找人修理。陪姜老太去医院看病、拿药、去邮局寄包裹、去银行取钱……一应事务都由我承担,我已是家里的小外交家了。

正在母亲已同意我不去上海,留在苏州的关键时刻,我父亲突然横插一杠子。说我留在苏州舅舅家,以后对我的政治前途不利,让我一定要回到上海去。

说到我的父亲,他一辈子都很重视政治,而且也在政治生涯中游刃有余,不得不佩服。我父亲出生在农村,他的祖父是个穷秀才靠卜卦为生,后来我的爷爷在县城开了小作坊,供我父亲上了大学。解放初划成份时,划了个小业主。我父亲在大学时参加地下党,解放后在上海市委统战部工作,从科级到副处。

我母亲天生性格柔弱。而且她非常崇拜我父亲。所以,但凡我父亲下了指令,母亲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照办。我心里纵有一千个不情愿,也只能服从命令听指挥。离开苏州的前一天,小哥哥来帮我打包行李。我忽然想起当年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也是在这院子里,小哥哥来为我削铅笔,外婆在一旁笑容满面的看着我们。如今物在人亡。这时忽然一阵冷风吹来,风吹着树叶飒飒作响,我仿佛听到外婆轻轻的叹息声。

到了上海以后,果然一切都很不适应。就拿上学来说吧。在苏州时,小学就在家对门。到了上海,学校离家约公交两站路。我每天还必须承担接送妹妹去幼儿园的任务。母亲上班地点在杨浦区,每天早上五点就出门。要到晩上九点才能到家。父亲严重的重男轻女,对弟弟灌输了全部的爱,而对我却很冷淡,他总指责我是被外婆惯坏的大小姐,说我身上有严重的娇骄二气。

现在想起来。不管我是不是有骄娇二气,但在当时我是很懂事的。我心疼母亲。外婆曾再三跟我说,我母亲太忠厚老实,完全是个书呆子,要我以后要好好保护母亲。所以刚开始我采取隐忍不发的态度。后来我感到忍无可忍了,特别是父亲二姐的女儿没考上大学,分配到兰州支边她不去 ,她自己家在浙江农村,却跑来上海在我家混吃混喝,什么事也不做。于是我动员了班上十几位同学,乘我父母去上班时,连拖带拽把她强行送上了去浙江农村的火车,我还给她买了一张火车票。

她走后,我和同学们一起去了一趟派出所,找到管我们的户籍警祝叔叔,我告诉他说我们动员我表姐回乡下参加建设新农村,得到那位民警叔叔的表扬。晚上我父母回家后,我就很认真的跟他们说,是派出所动员我表姐走的。

说真的,我至今还非常非常感谢我上海小学的同班同学。我转学的这个学校——交通路小学是上海有名的属于下只角。其中,大部分学生都是苏北人,属于贫民窟里的孩子。

我的这些苏北同学,对我非常友善。他们很快就了解到了我的实际情况。别看我当时穿着打扮比较洋气,不像他们都穿着有补丁的衣服,但那是我外婆以前为我装备的。到了上海以后,我每天要接送妹妹上幼儿园,然后再走一大段路到学校读书。母亲,早上五点就到单位去了,到晚上九点才能回家。父亲经常出差,在外面开会,几乎很少待在家里。

班上的女生主动帮我来接妹妹,每天早上都有一帮女孩子在我家门口等着替我抱妹妹。放学后也是她们争先恐后帮我把妹妹送回家,风雨无阻,始终如一。那时候上海小学生入学需七周岁,而我在苏州六岁就上学了,所以比班上同学都要小一岁。当年这些男生女生待我都像哥哥姐姐对自己妹妹一样。

逢星期天或节假日,男孩子们会借着三轮车来帮我家买煤买米,女孩子会帮我家拆洗被子。

他们的豪爽、热心、侠义令我终生难忘,他们没有一点小肚鸡肠,没有一点妒忌之心。我还记得当时班上的大队委员名叫向东,班长名叫正华,这是两个很优秀的男孩。他们居然主动向老师提出请辞,要求辞去他们的“官职”让给我,因为他们认为我学习成绩比他们好。我可敬可爱的苏北同学!

后来经校领导研究同意。增设我为大队副主席。从小学五年级到六年级,我为交通路小学也争了光。我参加普陀区小学生数学比赛,荣获第一名。参加市少年宫举办的诗朗诵比赛得了第七名。交通路小学原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我一下为学校争得了两项大奖,校长和老师都非常高兴。

转眼就临近小学毕业,到了填志愿的时候。当时我们小学毕业生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上普通初中,二是上厂办工业中学,毕业后直接留厂当工人。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非常自负的人。也是个把功名看得很重的人。当年我们区仅有两所重点中学,一所是陕北中学,另一所是曹杨中学。他指导我报考陕北中学,那所学校就位于公交车站台边,每天乘一路公交车便可直达。

我表面上同意了他的意见,答应报考陕北中学,但实际上我真不想念书,不想升初中、上高中、考大学。早在毕业前几个月,我就和几个女同学一起。私下研究了本市几所工业学校的具体情况。我们认为有一家天厨味精厂条件很好。上常白班,而且,该厂招的是化验操作工,每天都是穿白大褂上班,工作又轻巧。该厂位于老城隍庙附近。厂区不小。有职工宿舍可以让我们住宿。

于是,我第一志愿就报考了天厨味精厂的工业中学,下面第二志愿、第三志愿也都报考了工业中学。我想上两年工业中学就可以直接进厂当工人了。当时上海工业中学毕业后工资每月36元。我盘算着,我要给舅舅12元,报答从小住在他家的养育之恩,给母亲12元,另外自己留12元,这样的日子该有多么快活啊!

只可惜,我的美梦又幻灭了。我们班主任气势汹汹的上门向我父母告状,说我不考重点初中而报考味精厂工业中学是没有革命理想,不愿意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努力学习,…...扣了许多大帽子。核心只有一句话,就是要我报考重点初中。当时我父母都很惊愕,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填的志愿是什么?我当时万分委屈,只是伤心落泪。被他们逼急了,我愤愤的对我父亲说:“你关心过我吗?你只知道疼弟弟!你远不如舅舅对我好!既然你们要我考重点中学,好!我就考上海中学!”我想上海中学是全日制寄宿学校我至少可以不必在家中当小保姆了!

上海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本人这下大出风头。我们交通路小学的校长,教导主任捧着大红喜报送到我家里来了。因为我们这所小学建校以来, 我是第一个被上海中学录取的!父亲很高兴。满面红光地与他们握手。他们再三对我父亲说,“你有一个好女儿!”

面对着上海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却犯了愁。因为学校是全日制寄宿,我必须带上自己的行李被褥。可当时,我只是个12岁的小姑娘,根本不会打理行囊,母亲是个书呆子。再说,她一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其他日子都是朝五晚九的上班。我所厌恶的那些姑妈姨妈除了会批评我妈不善理家之外,是一点忙都不会帮的。我正在发愁,忽然杏花姐和小哥哥出现了!原来是我舅舅从黄海农场回来了,他打电话到我父亲单位知道我考取了上海中学。舅舅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小哥哥的爷爷。小哥哥立即想到要帮我打理行囊,而且他当晚就通知了杏花姐。

他和杏花姐一起来了。看到他们。我一下搂住杏花姐哭了。杏花姐忙对我说,“别急别急,我们来了,什么都会帮你解决的”。第二天,我们三人上街,杏花姐帮我买了帐子、床单枕套…等,她一边收拾一边说,你舅舅也回夹了,你又考上了全国重点中学,要是你外婆在,不知道怎样高兴呃!说着说着她和我都伤心落泪。

小哥哥现在已经考上了苏州市一中。上高一。当上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他比以前活跃了不少,话也多了。晚饭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我说真是天不从人愿,我们班上好几个同学因为没有考上重点中学而哭得稀里哗啦。我不想读“上中”却偏要让我读“上中”。当时杏花姐已经不当绣娘,。因为三年自然灾害,绣廊都关门了,杏花姐心灵手巧,当上了私人裁缝,收入也不错,上班还自由。

我十分羡慕杏花姐,我信誓旦旦的告诉杏花姐:三年以后初中毕业,我跟她学做裁缝。这时小哥哥忽然一本正经的对杏花姐说,让阿四哥千万把那辆三轮车收拾好,三年以后,他踏三轮车赚钱,以后我们四个人组成一个互助组!

我们当即哈哈大笑。这一幕,我几十年都没有忘记,我常想,如果命运这样安排该有多好。我是一个胸无大志、只求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与好朋友结伴,甜甜美美靠自己劳动过好小日子的人。

在考入上海中学之前,我对大上海的认识仅仅是理论上的,是从画报、报刊上了解的大上海。进入上海中学以后,我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鸟儿挣脱了樊笼。我在大上海尽情游玩。上海中学是寄宿制学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五点必须回到学校。我基本上每周都不回家,我新交了一批朋友,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还有高年级的女生。我们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去新成游泳池游泳,去老城煌庙逛街。

我喜欢在落日的余晖里,同几个女同学围坐在上海咖啡厅的圆桌旁,品尝着咖啡的浓香。我们也常去音乐厅欣赏上海之春音乐会。我也曾经去天蟾大舞台,观看京剧《十八罗汉斗悟空》。

至于说到学习嘛,凭着一点天资小聪明,也都能对付过去。每次考试都是七、八十分。学习的很轻松,一点都不累。

当年外婆临终, 曾把几年来为我积攒的压岁钱都交给了我。除此之外,她还为我留了一些钱。外婆让我要学会打扮自己。小姑娘要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干净利落。外婆说,到了发育的年龄,要每天吃水果、喝牛奶、吃鸡蛋。

然而,父亲的教育与外婆截然相反。他要求我们要穿打补丁的衣服,吃饭不许挑食,而且特别令我气愤的是他总说大的要让小的,姐姐要让弟弟。他骂我是被外婆惯坏了的资产阶级小姐!于是我便问他与我是否属于同一个阶级?我回敬他是“男尊女卑的封建主义思想,封建主义比资产阶级更反动!”

我与父亲的矛盾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因此,我根本不回家。有时到了换季才回家拿衣服,拿了就走,看到父亲连招呼都不打。母亲很为难,母亲还是心疼我的。有一次我有两个多月不回家,她大老远跑到上海中学来看我。母亲陪我默默坐着,从不教训我。当我们班主任介绍我是几何课代表,主动帮助同学解几何题,母亲多皱的脸上展现了笑容,好像一朵菊花。

那是1964年4月30日下午。因为五一放假,同学们都在打点行李。我也忙于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忽然,小哥哥出现在我面前  说是来接我回家。

小哥哥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明亮的双眸,犹如玉树临风。使全宿舍的女生们大吃一惊,当我介绍说是我的表哥时,大家叫了起来,没想到你有这样帅一位哥哥啊!

小哥哥对我说,他特地赶到上海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我商量。他马上要参加高考了,学校已找他谈话,打算保送他上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校方还上门征求了他爷爷的意见。爷爷非常赞成。小哥哥在北京工作的父亲也立即来电报,表示同意并感谢。

小哥哥说,他原本打算报考上海交通大学,这样一是可以经常回苏州照顾爷爷奶奶。第二,也可以与我经常见面。对于去北京上学,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的意见是把保送指标让给其他优秀同学, 他仍然参加高考,考上海交大。

听了他的话以后。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说真的,从有记忆以来,小哥哥就成了我的良师益友,成了我的保护神。我非常依赖他。特别是当我外婆逝世的那个阶段,当我从苏州优越的环境一下掉到上海情绪低落的阶段。如果不是小哥哥一直在关心我、安慰我、支持我、鼓励我,恐怕我挺不过这一关。

想到我以前最亲的人,就是外婆和小哥哥。现在外婆走了,如果小哥哥也去了远方。我真不知道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根本不愿意去想什么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当国家的栋梁。我只是想过平平静静的像杏花姐阿四哥这样和谐的生活。

后来,尽管小哥哥向学校表达尽管他以爷爷年老,身边无人照顾为由,不想去清华,还是不行,校方称市教育局已内定了。因为当年在高中时就入党的学生只有两个,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女生保送了中国人民大学。不久,他就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专程去苏州火车站送小哥哥,他很慎重的交给我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他的放大了的毕业照。在毕业照后面写着小说《牛虻》里亚瑟写给琼玛的一段话:“我爱你,在你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时,我就爱上你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那年,我才满15岁。还不懂什么爱情。所以小哥哥写在照片上爱我的话,并没有引起我多少情感的涟漪 。只是我隐约觉得他引用了亚瑟对琼玛说的话,好像有点不太吉利。送走小哥哥后,我去看望了小学朱校长。朱校长热情的接待了我,她非常亲切的对我说:你现在是大孩子了,应该懂得人情世故了,不能再象小时候那样娇纵任性了!娇惯你的外婆已经去了,今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也可能永远没有人再会惯你了!

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要学会审查自,。审查包括外省和内省。外省需要随时审查自己所处的环境,周边的人和事。内审是要审查自己的头脑是否清醒、心态是否纯正、考虑问题是否客观冷静?

校长的一席话,是我一生一世的指南。听了校长的话后,我写了一篇长长的心得,从此我开始懂事,从此我不再任性。回到学校后我立即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我在学校开始做一些好人好事,帮助同学解决学习上的问题,为生病的同学打饭,回家对父亲也彬彬有礼,对邻居也十分客气。大家都说我象变了一个人。几个月后,我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

                   《少年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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