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结局

 老庄友华 2023-04-20 发布于海南

昆曲《琵琶记》和京剧《铡美案》都是知名度颇高的剧目,特别是后者,即使在戏曲不甚景气的今天,提起这部戏里的陈世美与秦香莲,大概也是家喻户晓。

其实,如果追溯源头的话,上述两部戏都和宋代的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有关,只不过各自做了比较大的改编。

在《赵贞女蔡二郎》里,情节原本是这样设计的:

蔡伯喈(即蔡二郎,也就是蔡文姬的爸爸蔡邕)上京应试,在考中状元后就贪恋功名利禄,抛弃父母和妻子,入赘相府。其妻赵五娘(赵贞女)在饥荒之年,独撑门户,赡养公婆,待公婆死后,她身背琵琶,上京寻夫。可是蔡伯喈不仅不肯相认,竟然还放马踩踹其妻,导致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打雷劈死了他。

到了元代,大剧作家高明把情节改编成:

蔡伯喈本心并不坏,就是性格懦弱,优柔寡断。他本没有多少功名之心,但其父催逼他去赶考,他也无力抗争到底。他也本不想娶相府千金,但是面对来自皇帝(让他娶相府千金属于皇上赐婚)和丞相的双重压力,他也没勇气说出真相,抗旨抗婚。他原本也曾想立刻返乡,但既然朝廷让他当官,他在患得患失之下便也没能坚辞不就。

好在,相府千金牛小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劝他认了结发原配。最终,“一夫二妇,旌表门闾”,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剩下的一家人还算是美满团圆。

明改编成的《琵琶记》此后流传甚广,很多地方戏曲都参考了他的戏本,其中就包括曲剧《琵琶行》,而到了清初,湖北文人仇梦麟为了给与其有怨结的同乡官员陈熟美添堵,《琵琶行》又被其改编为《铡美案》,陈世美作为对陈熟美的影射,开始粉墨登场。

《铡美案》的情节恐怕就不用再细说了,但是它的设计逻辑是否合理则很难讲,因为剧里的陈世美虽然涉嫌杀人未遂,但毕竟罪不至死,另外,被他派出的杀手韩琪自杀了,可陈世美也该为此承担刑责么?

然而青天大老爷包公管不了那么多,自己又是起诉又是审判,通通包圆,最后无上诉无复审,三下五除二就把驸马爷咔嚓了,而广大观众大概最喜欢这种爽快劲儿,所以这部戏也流传久远,就是在今天,在戏迷中也还是很受欢迎。

到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既然戏曲改革是“改革旧有社会文化事业中的一项严重任务”,那不管是《琵琶记》还是《铡美案》,就像以前曾经提到的《四郎探母》与《红鬃烈马》一样,都需要在新的主流观念下被重新检视。

这样一来,二者便都被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原来有的地方剧种里,秦香莲认了国太当干妈,这和“亲不亲,阶级分”的时代氛围太南辕北辙了,当然就要被改掉,而《琵琶记》的作者虽然叫高明,但是在新时代的眼光下,这位高明不高明的地方太多了,就连俞平伯先生也在1956年发表了一篇文章谈这部戏里哪些思想算封建意识,哪些算反封建意识。

当然,在那个时代里,俞平伯先生对《琵琶记》的批评意见还算是温和的,更加激烈的自然也有。实际上,在戏曲改革之后,这出以调和矛盾为基调的剧目远不如《铡美案》受欢迎,到了1964年,后者被改拍成电影《秦香莲》。

很难断言剧目地位的变化是否就代表了大众观念的演变,但是观念的演变一定会影响到社会的变化。

如今,时过境迁,我们当然也可以从“封建与反封建”之外的视角再来看《琵琶记》和《铡美案》,甚至用新的视角来看,就会发现,写《琵琶记》的高明虽然是元代人,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似乎比当年的一些红色剧作家和评论家还有现代意识。

首先,高明没有像某些后世剧作家那样思路狭隘,一讲个人悲剧和家庭悲剧,就要和社会或制度挂钩起来,然后来一场上纲上线的大批判,他重点写的其实就是:个人的性格缺陷也可能造成生活悲剧。这一点无论是放之于任何时代背景下,其实都可以说是成立的。换而言之,高明写的是人性,是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

其次,他并没有简单地按照阶层来划分人的善恶,相府千金固然不算是劳苦大众中的一员,但是明是非,讲道理,其形象并不比乡下的穷苦人赵五娘逊色,应该说,与某些红色剧作家相比,高明的确是高明。

最后,如果与《铡美案》来对比,就会发现,《琵琶记》其实是希望社会多一点理解与宽恕,能够尽量和谐一点,而不是非要靠见血来解决问题。也可以说,《琵琶记》写的是普通人都可能遇到的烦愁问题,作者认为,如果人的素质都高一些,大家都能通情达理,这些烦心事其实可以化解掉,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讲,《琵琶记》是一部去暴力版的《铡美案》,而真正的《铡美案》则更像是一部让大家解恨的作品。

按照解恨类作品的传统套路,解恨要解到“大快人心”的地步,是需要“坏人”人头落地的。所以,陈世美按宋代的刑律究竟该怎么判不是编剧所关心的,能不能让观众得到心理满足才是重点。或许,可以说,《铡美案》是让《琵琶记》里的蔡伯喈回到了《赵贞女蔡二郎》中那个被雷劈死的蔡二郎,只不过,大概是感觉到老天爷还不大靠得住,于是安排了青天大老爷替代出场。

本来,《琵琶记》里的蔡伯喈虽然可能也会让人羡慕嫉妒恨,但是他自己家庭生活中的问题,由他自己和家庭成员来解决,没别人什么事,大家就是想插手想看热闹也找不到机会,因此,蔡伯喈虽然也有一点陈世美的影子,但是他的妻子赵五娘却成为了另外一种结局的秦香莲。

相比之下,《铡美案》的创作时间虽然更晚,但体现出的观念可能与现代意识更远。

在《铡美案》里,表面上断案的是包公,实际上在包公的背后站着的不是王朝马汉,而是广大观众。众人看陈世美是坏人,那陈世美就是坏人。众人希望陈世美掉脑袋,那陈世美的脖子上不冒血是不行的。

更何况,作为新科状元和驸马,陈世美应该比蔡伯喈还要招人羡慕嫉妒恨,而一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家伙,大概人人都希望看到他倒大霉,他被大家发现是一个“坏人”,或许远比被发现是一个“好人”更能令人满意,也更容易。

换而言之,在《铡美案》的世界里,没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套哲学,有的只是观众的心理偏好。剧里也没有灰色地带,整个世界是黑白分明的,不但陈世美是“坏人”,公主也不是好东西,好不容易有地方戏曲容许国太当一回好人,肯收秦香莲当义女,还被思想觉悟爆棚的剧作家给删掉了。

这样一来,既然世界如此黑白分明,自然也就没有了灰色空间,没有了灰色空间,也就没有了温情存在的余地,没有了温情,暴力也就主宰了剧情,令一个让众人羡慕嫉妒恨的陈世美见血,让他掉脑袋,便成为时代的强音了。

至于说,如果当朝驸马都可以嘁哩喀喳就被铡掉脑袋供大家“解恨”,让大家“爽”,那普通人的脑袋是否更不保险?对于这种问题,可能很少有人去关心,因为大家都很踏实,认为反正自己不是“坏人”,让“坏人”掉脑袋又没有什么错,还讲究那么精细干什么?

然而,这个问题若是没答案,实际上好人也活不踏实,就连演《铡美案》的演员都不例外,比如马连良和裘盛荣刚刚参加拍摄完电影《秦香莲》,没多久,两个人就都被当成了“坏人”,被迫接受批斗。

像马连良那样的名角儿,在旧时代被称为“老板”,有钱花,有人捧,如果说也属于被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大概并不为过。只是在过去,他的生活他自己说了算,别人想插嘴置喙并没有机会。

但是时代已然不同了,这时只允许最强音存在,就连《铡美案》也被禁演,能演的只有《白毛女》之类了。

可是,对于名角儿本人来讲,恐怕很难理解这种白云苍狗般的变化,所以有文章说,马先生的秘书李墨璎女士曾经回忆道:

“他临终前伤心地说:'他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可见是带着绝望之极的心情离开人世的”。

其实,对于马先生的临终所惑,可能多多少少有一点解答线索,就隐藏在《铡美案》和《琵琶记》的不同结局里。

图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