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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东营微文化_ 2023-04-21 发布于山东
母亲出生在大码头村一个李姓贫苦的农民家庭。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面,他们很早就去世了。从姑姥姥的嘴里我知道外祖父不识字,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农民,却爱讲三国。就连那些说大鼓书的艺人,也非常佩服外祖父惊人的记忆力和风趣幽默的语言表达能力。外祖母是一位贤惠的家庭妇女,只知道缝补浆洗,帮外祖父料理家务。母亲三岁就离开自己家,跟姑姥姥在一起生活。
姑姥姥十四岁就嫁给了本村一户张姓人家。过门没有几天,丈夫就病故了。不久,公公婆婆也都相继过世,抛下了祖母和一个未成年的小叔子。为了排解孤寂之苦,就收养了自己的侄女。过了不到一年,祖母也撒手人寰。姑姥姥就与三姥爷、母亲三人相依为命,苦苦支撑着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姑姥姥从十四岁就守寡,一直守了六十年,含辛茹苦,硬是把三姥爷和母亲养大成人。大概是长期的寡居,养成了内向的性格,抑或是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姑姥姥除了麦收秋种一些农事外,从不与外打交道,整天待在家编苇蓆,还学会了抽烟。白天趴在地上编蓆,夜晚叼着大烟袋抽烟。心中所有的苦寂和郁闷都随着烟雾消失在长长的夜空里。
母亲七岁时就在姑姥姥的调教下学编苇蓆,学会了编蓆,也学会了抽烟。母亲编蓆编得非常快,也非常好。别人一天编不了一张,而她一天能编两张。母亲编蓆犹如舞台上的天女散花,手里牵着长长的蔑子,穿插飞舞,迭三压四,不一会儿就编好了一张苇蓆。每逢这时,母亲就会盘腿坐在火炕上抽着老旱烟,瞇着眼,瞅着自己编的苇蓆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母亲编的苇蓆种类繁多,有五尺x七尺长方形的,有五尺x五尺方形的;有炕上的贴壁蓆,也有挂在门上的门帘蓆;还有大大小小的箥箩、苇蓆,花色纹饰各异,煞是漂亮。姑姥姥将自己和母亲编的苇蓆拿到集市上卖掉,就能换回一些粮食、蔬菜,加上地里一些微薄收入,维持着一家三口的生计。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生了我们姐弟三个孩子。从我记事起,父亲在外地工作,不常回家,二姐六岁便被六叔、六婶收养了。家中只有母亲带着大姐和我过日子。一个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母亲已经过惯了那种苦日子,一直靠着苇编营生,维持着一家三口半饥半饱的生活。

天还没有亮,母亲就把大姐和我喊起来,去村里不远的碾蔑场上碾压蔑子。母亲撑杆子,大姐和我一左一右推碌碡。母亲的脚太小,场子又冻又滑,母亲摇摇晃晃,总也站不稳。三个人拽着碌碡,就像拽命一样,碌碡滚来滚去,不停地碾压蔑子。那碌碡冰凉冰凉的,把大姐和我的手都冻僵了,但母亲依旧不让我姐弟俩歇一歇,把蔑子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两大捆蔑子碾完。鸡叫了,天亮了,我和大姐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吃过早饭,母亲开始编蓆,大姐扒蔑子,我匆匆忙忙上学去了。中午放学回家时,母亲的苇蓆已经编好,而大姐的蔑子却总也扒不完。母亲让我帮大姐扒一会儿蔑子,直到扒完才能吃饭。母亲编蓆总是编半张就停下来,点上一支烟便到邻居家串门子去了,四邻八舍串一阵再回家编好那张蓆。有时,她串门子串得很远,大半天不回来。我和大姐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喊她回家吃饭,也不见应声,真是急煞人。但母亲回家后,就是不吃饭也得先把那张苇蓆编完。

到了晚上,土炕上点一盏豆油灯,母亲和大姐一人一架纺车,在微弱的灯光下,不停地摇动着纺车,“吱吱”地纺线。母亲也不让我闲着,而是让我去扒蔑子。扒蔑子实在不是个好活,一大捆蔑子要一根根抽出来,再把叶子一片片扒掉,总也抽不尽,扒不完。蔑子上带着冰渣子,扎得满手都是刺,手指冻得像冰棍,又麻又痛,叫苦不迭,但是母亲非要我扒完蔑子才能睡觉。每当这时,大姐就停下纺车,帮我扒蔑子。在大姐的帮助下,很快就把蔑子扒完了。我急忙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而母亲和大姐却仍旧转动着纺车,不停地纺线。灯碗里的火苗一闪一闪地跳动着,那“吱吱”的纺车声就像是催眠曲,伴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性情直爽的人。不管是街坊邻居,还是外来客商,遇到困难,她总是千方百计地去帮助、周济。记得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一对讨饭的母女,冒着大雪沿街乞讨。天黑了,街上空无一人,母女俩又冻又饿,无处过夜。母亲就把这娘俩领回家,做好面条,熬好姜汤,让她们吃饱喝足,并腾出火炕,拿出被褥,收留了她们。后来这一对母女与我们家成了走的比亲戚还近的朋友。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二伯父一家去闯关东只留下二哥一个人在家。母亲便将二哥领回家,一家人节衣缩食,也让二哥吃饱穿暖,又操持着给二哥说上媳妇,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母亲常说:“亲顾,亲顾,再苦再穷也不能不顾亲情,宁愿挤了脚,也不能让鞋走了样。”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别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经常给这家送米,送面,为那家赠衣,赠物。谁家盖屋打墙,婚丧嫁娶,孩生日,娘满月,她都去帮忙送礼,出面张罗。就连那些夫妻吵架,婆媳拌嘴的琐碎小事,她也去劝解调停,非得弄个谁是谁非,明明白白。直到烟消云散,破啼为笑。
母亲自小跟着姑姥姥长大,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受尽了人生磨难,经历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内心变得非常强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坦然地去面对,顽强地挺过去。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开办集体食堂。家里的锅都砸烂了填到土炉子里去了,粮食也要全部交到集体食堂去,不准留一粒。母亲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坑,把一口铁锅和一瓮粮食藏起来,以备饥荒。58年粮食大丰收,可人为地糟蹋了许多粮食,导致了增产不增收。不久,集体食堂也办不下去解散了。多亏了母亲藏的那一口铁锅和一瓮粮食,才使全家人度过了难关。
60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父亲远在外地,敬老院解散后姑姥姥也回了我们家,母亲独自支撑着四口之家。村里好多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就连野菜、树皮、草根也都吃光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人们都患了水肿病,村子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就连姑姥姥的寿衣、寿棺,大姐的嫁妆也都换成地瓜干塞进了饥饿的肚腹内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家里又揭不开锅了,饿得我又哭了,姑姥姥搂着我直掉眼泪,母亲也无计可施,一家人彻底绝望了。姑姥姥要卖掉自己的老宅子,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可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姑姥姥说:“都到这个时候了,顾不了别的啦,还是先顾命吧!”于是就卖掉了姑姥姥的老宅子,换回了一些玉米、地瓜干,一家人才熬过了那个最艰难的春天。
母亲非常节俭,一分钱也要掰开用,她常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卖掉了姑姥姥的老宅子,加上母亲外出编蓆换来的粮食,我想,总可以吃一顿饱饭了。可是母亲总是用一点点玉米面掺上好多野菜和谷糠蒸了窝头让我吃。那窝头又黑又硬,真是难以下咽。特别是用玉米骨头和谷糠攥的团子,把喉咙都刮破了,吃下去肚子胀得厉害,好多天不能大便,难受极啦,而母亲却把地瓜干面烫了蒸成萝卜馅的大包子,拿到集市上卖掉,再买回更多的地瓜干。多亏了母亲的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总算让一家人活了下来。
岁月的艰辛,生活的磨难,独自支撑家庭的责任和习惯,既磨炼了母亲宁折不弯的性格,也养成了她很强的自我意识和说一不二的家长作风。有时甚至固执的让人不可理解,无法接受。而父亲本来就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母亲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人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互不相让。姑姥姥在的时候,有她老人家的劝说,母亲和父亲吵得还差一些,姑姥姥去世后二人就毫无顾忌了。动不动就吵得不可开交,一吵起来,十天半个月不会停歇。有时把门一锁,将全家撵出来,让一家人跟着受罪。作为儿女,说又不能说,劝也劝不动,实不为争啥抢啥,不论是非曲直,就为一句话就吵得天昏地暗,全家不安。母亲和父亲吵了一辈子架,到老也闹得不可收拾。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后,母亲少了一个与她吵架的人,生活中似乎缺了点什么,一天到晚沉默不语。好在有我儿子和女儿陪着她,与她嬉笑打闹,总算是有些宽慰。

二十世纪末,由于工作调动,全家从老家搬到了东营,祖孙三代住在仅有二室一厅50平米的小楼上。母亲与女儿住一个房间,我与妻子住一个房间,儿子只好住在客厅里。

这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可总也闲不住。不是和邻居郭大婶去帮街上小商贩卖小吃,就是与堂姑母到野外挖野菜,还经常拔一些绊子草,绑成一个个小炊帚,再分送给楼上楼下的邻里们。哪家夫妻外出,就把孩子送到我家,母亲和妻子都会悉心照看。母亲也因此受到邻居们的爱戴和尊敬。大家都亲切地喊她“大娘”,孩子们喊她“小脚奶奶”。是的,母亲已经习惯了农村那种与四邻和睦相处的日子,这似乎与城里住楼老死不相往来有点格格不入,有时还遭人白眼,但是母亲并不在乎,依旧是热心地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母亲的长期坚持,使得我们楼上楼下,前前后后都非常团结和谐。每逢过年过节,大家都会聚到一起,各家的老人、孩子热热闹闹,尽情地享受着社会大家庭的温暖。

儿子结婚后,我们全家又从“三村”搬到了"辽河小区"一个60平米的房子里,家里宽敞多了,又按上了电话,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记得一天夜里,儿媳妇临产去了医院,母亲不睡觉,一直守在电话旁,催促她好几遍也不上床休息。当从电话里得知小孙子出生,母亲就把一家人喊起来,又是烧香,又是磕头,高兴地嘟嚷着:“我有重孙子啦!我有了重孙子啦!都是我熬得呀!”难怪“四世同堂”对一位九旬老人来说,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啊!
那一年我们家喜事连连,我50岁被破格提拔为东营市图书馆馆长,得了小孙子,分了新房子,女儿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家有九旬老母,妻子被评为社区的好媳妇,母亲整天乐乐得合不上嘴,一家人过得非常舒心谁也没有料到,2002年4月20日一场横祸自天而降,我突然患了不治之症——胃癌。五个半小时的手术,将我的胃脾全都切除了。出院后,我突然发现,仅仅几天功夫,母亲似乎更加苍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腰弓得几乎与弯曲的老腿对接起来,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青筋暴凸的双手捧着饭碗颤微微地送到我的面前,喊着我的乳名说:“儿子,五谷杂粮治百病,只要你能吃饭,什么病咱也不怕!”望着母亲那苍老而又憔悴的面容,瞅着母亲那渴望而又急切的目光,我接过饭碗艰难地吃下去。
化疗期间,药物反应厉害,呕吐不止,痛不欲生,母亲鼓励我不想吃,也要吃。我是吃了吐,吐了再吃,硬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在母亲与妻子的照料下,我的身体慢慢地恢复,化疗后掉光的头发又长出来了,瘦削的脸上似乎有了肉。清晨、傍晚我领着小孙子在楼前的小广场上打拳、舞剑,母亲站在一边望着我和小孙子,阴沉了一年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因为我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对老母亲的打击,母亲突然病倒了。先是两只手不听使唤,怎么也点不着烟了,只好把烟戒了。后来衣服自己不能穿,筷子也不能拿,只得妻子来喂。有一天,她从沙发上溜下来,腿不能走路了。妻子和大姐把她送到医院拍片、照相、作磁共振,检查后均无损伤,可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就这样,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年,妻子也喂了她三年。
2004年又是那个可怕的4月20日,夜里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突然,一阵急促的心跳将我惊醒了,猛地爬起来,踉跄着来到母亲床前。母亲已经不行了,她紧紧地攥着我和妻子手,却喊着:“姑,姑!我来啦!”不一会儿就慢慢地松开了双手。母亲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活到九十岁,也算是高寿了。但是如果没有我那场大病,也许她还能多活几年。娘啊娘,您是用自己的老命换回了儿子的生命!这是不孝儿子我的罪过呀!
母亲走后两三年中,我总也睡不好觉,眼前老是浮现着她坐在凉地上抽蔑子编蓆的影子,还有她踮着小脚撑杆子摇摇晃晃碾蔑子的样子,每当走进她住的房间,老是觉得她还睡在床上,等我扶起来给她喂饭。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那年清明节给她和父亲立碑之后。
父母的墓碑是汉白玉的,正面是何冠麟先生题写的“懿范千古”,背面是我撰写的碑文,字里行间渗透着我对父母的崇敬和感恩。我跪在碑前,声泪俱下地读完了那篇祭父母文,所有的愧疚、感念都融于栖息父母、给我生命和尊严的那一抔黝黑的泥土中。
愿天国里的父母保持自己固有的质朴与倔强,少一点苛求与任性,多一点隐忍与包容,英灵不昧,含笑九泉!
(摄影   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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