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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声.五绝.中华新韵

 秦王子 2021-12-16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四处艰难落,清贫继日横。
如今成字码,岁月有回声。

深过脚印的文字之五——饿,饿,饿,屈相向天歌
“狼吞虎咽,吧嗒口唵的,真是饿死鬼托生的。”
每次饕餮,母亲都会笑弯了眼角,心里泛滥着母爱,嘴上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句,让你感受着她的心灵鸡汤。
很多语汇,历经岁月反复打磨和淘洗,一经沉淀,不断被引经据典,即可成为时代的标签。饿死鬼,挨饿,贱年,“代”食品,“淀粉”,地瓜叶子,谷糠,草籽,榆树皮,榆树钱,槐花,槐豆,棉花籽壳,等等,这些语汇,一旦互为登对,连成句群,常常为母亲的眼泪晕染而粘连,心中随机澎湃起一浪的辛酸,一浪的凄怆。

九女集××,是母亲的出生地。饥谨之季,尤其是农业生产“卫星”漫天放飞、无厘头的口号震得东岳泰山也嗡嗡作响时,小小的××,人烟渐疏,被饿得更加抽象起来。与之相应和的是,外祖父一家的饥肠辘辘声,四面楚歌,一阵强似一阵。生就魁梧的外祖父腹腔内飚出的高音,悠远而渐强,再被无厘头的口号屏障般地反弹回来后,反被进一步放大。几近崩溃时,无奈地向焦虑万分的外祖母发出了一个非分乞求。磨得你心软,要你去偷!

向来老实本分的外祖母,翻遍了屋里屋外,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眼里冒出的金星,摘不下来,以解急丈夫和两个幼子的一时肠胃。在外祖父怂恿下,瘦弱的外祖母,踮着小脚,从门缝钻进人家仓库里,偷了40斤黄豆。背回家后,外祖父迫不及待地煮上一小勺迅速吃掉。开水膨胀了豆子,也膨胀了外祖父又一次的侥幸心理,要你再偷一次!

要知道,贵如黄金的粮食,那年那月,是和生命划作等号的。看好粮食,就是在守卫生命。唯一的侥幸签已用过,这一次,外祖母被堵个正着,抓了现行。马上取赃,除吃掉的一小勺外,如数收回。一小勺黄豆,高额地兑成三年劳役,外祖母被解往曹州。饿出来的一念,翻成恶念,代价便如此沉重。是不是外祖父在××私塾学做算术时,等号的后面,老是把结果算得过大?

每逢家母教子,旧事重提,外祖母总是一边抹泪一边拦阻,尽量避讳这段伤心的往事。一次罚役,在她看来,在自己的人格档案的一栏上,记下了本不该有的负分。心善的外祖母不会为自己的过错,假以艰难的时代顺势开脱。直面历史的我们,倒是愿意退一步,丢分,总比丢命强。饿你不商量的季节,母亲说,总有一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了,然后再也没有醒来。死者若非亲非故,很长时间才会有人问津。或因疾病突发,或因饿至晕厥,谁能否认一定和饥饿无关?这样故去的人,土话为“死倒”,文言则饿殍,他们也会挤进插入“饿死鬼”的方队。求生的本能,让外祖父心生活命之念。饥饿,逼出了太多的悲剧。 

外祖母被罚役后,家里只有一只鸡,当时一只鸡蛋8毛钱。别看只是一只鸡,老舅则把它视为一个接济家用的劳力。有遇小事,几只蛋,就能圆通一下。甚至有时,非蛋不可。少年的老舅,被窘困的家境过早地催熟。老舅一再省俭,连外祖父的食量也要约束。有一天,外祖父偷偷跟母亲说:“这小二羔子(老舅)舍不得给我吃,对老人不孝,像他老舅一样。摸上哪一天,我藏在门后,一榔头打死他算了。”母亲反驳说:“我那老舅又不是亲生的,和老人隔心,不孝当然可以理解了。你儿子不给你吃那么多,是因为咱家里太穷,更说明他很懂事。就为这个,打死你亲生儿子,断你自己的根,亏你想得出!”当然,外祖父能把外祖母饿进劳教所,对儿子饿出恶语,都未出于本心,是饥饿从中作梗。后来的一天,趁老舅不在时,饥饿的胃,主宰了那只鸡劳力。吃剩的骨头埋在了门后,心软的外祖父还不忘疼一下外孙女,一只千足金般的鸡劳力的大腿儿,包给了我的大姐。



外祖父入殓时,外祖母仍在劳役中。一次,老舅去探望外祖母,脚上穿着我母亲颠沛山西前留给他的白棉鞋。外祖母盯着老舅的鞋说:“小二,你爹没了?”眼圈发红的老舅应声“是”。母亲听老舅说,当时外祖母一滴眼泪也没掉。她不是绝情,不是被罚役而嫉恨,而是料定外祖父难以逃掉饥饿的天劫。外祖母跟母亲说,这次劳役,让她逃过了一段饥饿。一勺黄豆,一片自由天地,也留不住一个魁伟的身影。一口劳役之饭,天天被管制,居然苟延性命。哎!人生无常,祸福两由。外祖母无泪的话外音里,“犯”“饭”之间,有时移位,字音相同,含义酸楚。

一个大人走了,一个大人在罚役,老舅老姨,一个孤苦,一个伶仃。老姨是母亲嫡亲里最小的一个。一个雨夜,8岁的老姨偷偷摸向了墓地。以为何?饿!饥饿不分年龄。有人在坟墓之间种了麦子,瘦弱的小脚指向了未熟的麦穗。去墓地,须经一段高大的土坝。母亲回忆说,刚下过雨,坝面湿滑,几次爬到半腰就滑滚到坝底,反复几次,才翻了过去。即使这样,泥猴一般的老姨一夜往返了三次。弄到家后,把麦穗剁成小段,下水去煮,然后簸皮,用小磨磨碎,做成饼后再叫醒熟睡的老舅。这个故事,母亲向我絮过多次,我也回味过很多次,总会剪辑出那样的一幕:一个8岁的小女孩,雨夜,大坝,摔滚,墓地,撸麦,往返三次,剁,煮,簸,磨,烙,饼,男孩。聚焦当下,8岁,撒娇熟稔之季。撒到你赴汤蹈火,撒得你天昏地暗。然而,我的老姨,饥饿反过来向她撒娇,撒得心急火燎,撒得眼前金光灿烂。那时,8岁和80岁,求生欲,不会有任何差距。本色主演一个饥饿的故事,感喟到无以复加。第二个关于麦穗的故事,是一次老姨从门槛子下钻进人家屋里偷了几只鸡蛋、几个窝头。当时还看见一双小花鞋,爱不释手,穿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突然有人回来,门向里开,老姨顺着门推开的方向,机警地躲在门后,未被发现。待人走后,她溜了出来。在回家路上,老姨顺手捋了一把麦穗,被主人抓住,偷来的东西也被没收了。跑回家的老姨哭着向母亲“告状”,待母亲去问时,被打劫到的食物已经进入小肠了。饿也螳螂,饿也黄雀,满树无蝉,千里噤声。


当然,偶尔偷点吃的,只为一时度命。再说,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偷的。不管家里什么样的什么颜色的一丁点粮食,都会被主人熬红的眼睛盯成红色。饥馑之季,人,不仅活得艰难,老鼠的日子也不见得悠闲。把洞从这家打到那家,转一圈儿,回来再从那家挖到另一家,仍会徒劳。拍了拍鼠爪,多嗑坏你几只破旧不堪的木箱,嗑漏你年久失修的房箔。一番解恨后,余怒未消的老鼠也会涕泗着四处流浪。

不难想象,那时,街头巷尾,屋里屋外,见到的,多是无精打采的人。如今,大家每遇街头,很少再说“你吃了没?”可是,那段岁月,这一句,话中有话,心也知肚也明,“吃过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地瓜,凡是山东人都绕不开的食物。晚年的父母在我家时,经常买些让他们品尝。一上饭桌,就是一次地瓜话题。好吃不好吃,老家的地瓜什么样,怎么做地瓜,诸如此类。孙子听了,似乎感觉祖父母的童年,想必散发着地瓜的甜味。母亲说,地瓜,山东说是盛产,但土地有限。应季时,只有少数人家能晒些地瓜干子。没吃的了,会有人去相继去地里拣地瓜叶子,稍一来迟,地瓜叶子早被扫荡一空了。甚至,有人打起过棉花籽的主意。棉花籽卖掉后,留下了硬壳。于是有人将其在石臼里捣碎,掺合着别的东西把它吃掉。就这样的一种非常时期的非常坚涩的东西,有时排队也难买到。一次买些后,给来串门的大姑带回一些。一路上,可怜的大姑喜出望外。

母亲跟二姐说,由于长年缺少营养,她长达四五年很少邂逅“大姨妈”。这一情况,可以解释其他兄弟姐妹只差两三岁,而大姐和大哥相差5岁的主要原因。父亲在山西打工期间,为让大姐能活下来,还在山东的母亲弄点谷糠,用一小铁盒放在灶坑前烤熟。即使这么糟糕的食品,母亲也是享受不到。吃了谷糠后,大姐大便干燥,憋得哇哇大哭。母亲只好让她撅着小屁股,用小棍儿抠出干便。有几次,村里为照顾孩子,给每个孩子配发一定的粮食,连8岁的老姨都看出母亲即将崩溃的感觉,劝着我的大姐给她的大姐分一点来吃。可是无论怎么劝,我的大姐就是不给她的大姐。一个饥饿不堪的年代,让一个撒娇还撒得很笨的幼儿,把懂事的年龄过早地前移,拔苗助长,确实有些为难。

太多的饥饿实例,不能一概抹去政府的一些应急作为。有过一段,村里发过购粮证,可以领地瓜、豆饼、麦子等。如单一选择,我家三口一月最多可领22斤麦子。但是,这并不是政府解困的一个常数项。
直面饥饿,母亲是家族中最大的耐受者。祖父故去一段后,一天,队里组织播种,要人力犁地,每天给8两粮食。母亲让父亲去,那次父亲说什么也不去。母亲无奈道:“你不去,我去!”于是生气地背着大姐离开了家。把大姐放在田地旁边自己玩耍,她只好用肩膀和那些男人们一起挽起沉重的犁。由于播种的耧车漏眼偏大,浪费种子,于是有人提议让母亲回去弄点棉花把耧眼变小。母亲急返,刚一进门,愣在门口。她看见父亲手里拿着刚刚烙好的面饼,吃着正香。为不让母亲发现,一边吃一边用水刷锅,以图“消灭”证据。母亲愀然作色:“你这是干啥?多嫌我们母女俩不是?拖累你了?”一语中鹄,父亲一时无地自容。1959年3月,家中已粒米皆无,有时母亲和大姐要吃麦苗勉强度日,可父亲一直难以下咽。山东找不到出路,“东”方不亮“西”方亮,远走山西,何如?

拨民东北,沤山采矿,外祖母被罚役,外祖父杀掉唯一的母鸡,8岁瘦小的老姨雨夜往返墓地三次,母亲吃麦苗,父亲偷偷烙饼,更甚至强含眼泪无力顺带年幼的老舅老姨一同奔走山西……那一段,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谜题,反复推理,反复求证,终了,只有一解,不是求生,而是“偷生”!

饥馑连年,命运多蹇。那些可怜的族人,扛起锄头,挽起大犁,拿起镰刀,锄落了太阳,挽碎了星星,割残了月亮……然而,更为残酷的是,种田的,分到手的,只有那么一点点。接下来,明年的田地还要去种,你自己还要负责挨饿。残酷的灾荒,加之残酷的社会分工和残酷的社会分配之下,挂了锄,歇了犁,收了镰,终了,一些族人也相继挂掉了,编入了老阎的“排骨”战队。因此,有人委屈,有人无奈,有人悲情,偷生着,听天由命着。如此镜像,倘若假于画笔,出自大师蒋兆和,与他的巨作《流民图》相映照,同声相应,又该是怎样的一幅悲戚复悲戚的画卷?

然而,那一段不堪的日子,我的家人再难,我想,一定也抢不过那个时代最最艰难的新闻头条。相由心生, 境随心转。为着那样嶙峋瘦骨、苦脸愁眉的一群人,梳理一番,然后一吼长天,便可吼出一个大大的鲜明通栏标题:

饿,饿,饿,屈相向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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