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学评论:以语言的锋芒与力量介入(序翁太庆小说集《晚霞满天》)

 立达语文 2023-04-22 发布于江苏

以语言的锋芒与力量介入

——序《晚霞满天》兼及里下河区域写作的意义与价值

姜广平

位于里下河腹地的江苏省兴化市,是有名的文学之乡,盛产作家,佳作迭出。从古至今,兴化人著书立说,蔚然成风。这片水乡沃土有着特殊的地域文化背景,兴化籍作家也有着特别敏锐的文化自觉。因成果过于庞大,小说家人数过于众多,2012421日,中国小说学会决定授予兴化市全国首家“中国小说之乡”称号。

在众多的小说作家之中,大器晚成者也为数众多。乡村小学语文教师出身的翁太庆便是在他56岁(2015年)时开始文学创作的。

2015年春天以来,翁太已先后发表散文作品三十多篇,短篇小说的创作最近几年来也颇引人注目。

在翁太庆这样的年龄开始文学创作,在兴化籍作家中并不算孤例。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兴化籍作家,特别是兴化本土作家,大多有一种义无反顾的为文学献身的精神。这一点确实令人感动。

前些年,兴化市作家协会数次邀请我去为兴化本土作家们讲一点我这些年来的创作历程和文学批评历程。记得有一次,我联系罗望子身居海安县城谈到了县城写作这个概念,同时联系到艾伟的一部长篇小说《越野赛跑》,于是,我有感而发地说过这样的话:

兴化本土作家们的写作是相当令人感动,他们那种以飞蛾扑火的姿态拥抱文学的方式,让人觉得无比悲壮。明知文学写作是一种没有终点、没有方向,甚至没有希望的越野赛跑,但仍然在作着困兽犹斗的拼搏,仍然以夸父逐日般的气概,在绝望地追赶着文学的太阳。

我这番话,让很多与会的作家感动。他们中的很多人,多次在不同场合说及这次讲座。甚至在若干年后,还有人与我交流那次讲座给他带来的感动。

我好像也是在这次讲座中认识翁太庆的。

现在,翁太庆先生终于拿出自己的短篇小说集了,翁老师非常客气,一定要让我为他的新书写一点文字。

在我看来,写作于翁太庆而言,似乎更其悲壮。他不是身处县城的作家,他生活与工作的地方是离兴化城50公里的戴南镇乡下。在其身边,虽然也有一些作家朋友,但大体上可以说,翁太庆是一个执着于纯文学追求的人,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的写作者。

从传承上说,翁太庆无疑是走的现实主义的路子。正像翁太庆自己所言,他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颇为醉心。他所钟爱的作家有鲁迅、巴金、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等人,尤其爱读契诃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说。

直到近两年,他才关注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以及先锋文学背后的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大潮。

《晚霞满天》(短篇小说集)以苏北里下河水乡乔泽镇为背景,一方面展示了里下河地区的自然风貌、乡土风情和社会生活画;另一方面,则刻划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当然,如果只有这两点意义,我们便可以一下子给出结论:翁太庆只是一个未能跳出传统路数的作家。或者说,这样的翁太庆,并未抵达文学那种真正的诗学境界和美学高度,其最大的意义,只是里下河地区众多作家中的一个普通的可以复制的作家而已。

应该看到,翁太庆的意义超越了这两者而抵达了另一种可谓神奇的境界。

韩东说及关于诗歌的最高境界曾有过这样的表达:诗到语言为止。

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其内涵是丰富而深刻的。韩东所想表达的,第一,诗人必须无条件地信任语言。就像蜜蜂信任他的毒针,牛信任它的犄角一样,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走。第二,诗性的语言是诗人存在的前提。其三,真正的诗歌必须是在动态过程中带着语言的光芒与光泽,而离开语言,诗是不存在的。

在我看来,翁太庆的小说创作,也同样恪守着这一诗歌的文学规则。

翁太庆从创作伊始,就无比信靠语言自身的力量。

我们可以看到,在翁太庆的小说作坊里,他不着痕迹地构建起了自己的语言“炼金坊”,翁太庆像一个炼金术士一样,刻意打磨着自己的小说语言,在形成自身小说特色的同时,也形成了里下河区域内一种非常迷人的文学景观。

也许,还很少有人有着这样的发现。当然,也许还有人认为,小说创作本身,不就是依靠语言吗?没有见出翁太庆的小说语言与其他里下河作家有什么不同啊!

这样说来,也许,就连翁太庆自己都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的小说写作正在沿着这一条独特的语言之路前进。

客观上应该看到,放眼“里下河文学现象”和“兴化文学现象”所涵概的所有作家,似乎都刻意于对里下河地区方言魅力、风土人情的展示。然而,不得不说的是,众多里下河作家从语言层面上说,也只是在展示这一语言的生态,表现这种语言和吴侬软语相近的那种乡情与妩媚,但对于这种语言深层次内涵的挖掘与打捞,我觉得,翁太庆的文学表现是非常杰出的。

也就是说,翁太庆的语言自身已经构成了其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

我的意思是说,其他使用里下河方言的作家,完全可以置换成体面的普通话来表述。而在翁太庆这里,则无法以普通话来对他的语言进行置换。如果强行置换,当然也是可以的,毕竟,里下河方言中接近普通话的部分是客观存在。但是,强行置换后,我们发现,翁太庆的小说,便会被改写得面目全非,而且如果失去血肉的病体一样,毫无生命力量。

可能很少有作家注意到,里下河人,特别是兴化一地的人们,目不识丁的也好,满腹经纶的也好,都非常执着于语言魅力的呈现。也就是说,里下河人在日常生活中都非常在意于语言的表达方式,更介意于语意的深层次、多维度内涵的表现。

翁太庆的小说,正是在这种深层次、多维度上展开小说的情节,其小说情节的推进,某种意义上说,是其叙事语言深入到了小说情节的腹地,并在其小说肌理部分显示出语言的力量。我们如果仔细体会《桃园殇》《鸭瘟》《四侉子》等篇什,就能体会到这一点。

再回到里下河方言的语境,我们知道,其实很多里下河地区的作家们,都已经体会到了这种语言极具个性,然而,却很少有作家注意到这种语言的锋芒和力量。

我们发现,非常有意思的是,里下河方言有其临界点,越过了临界点,这样的语言很可能便形成对其他人的侵犯与傲慢,这样,里下河地区人与人的关系,便都可能因为“一言不合”而形成冲突,有时候,甚至会上升到肢体的冲突。这在兴化人这里,可能正因为这片土地有着特殊的地域文化背景和特殊的文化自觉方式,从而比其他区域的人更其表现出对语言的敏感。也因此,兴化一地百姓的文化性格,便成为了一种生理性格,血性、温婉、敏感,便非常复杂地组合在一个人的性格世界中。

而这一点,我们看到,翁太庆的笔触便探入到了这种微观的世界里,并借此进一步推进,展示了人物丰富而丰满的个性和血性。

我们看到,翁太庆笔下的人物,大多有着语言的敏锐与感悟,也因此有着对身边人物的语言的敏感与警惕,刻意提防着其他人越过那种语言的临界点。一旦对方越过了这样的临界点,便立即以这一种语言实施对自己的保护,并对对方实施强大的还击。近乎目不识丁的农民四侉子是如此,学识渊博的乡村教师顾德发更是如此。至于大学生村官高峰,也因为这种语言环境的濡溉,也在这种语言世界里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可以这样说,翁太庆是凭依着对语言的敏感展开自己的叙事的,也是依靠这样的语言编织其小说的情节的。

不仅如此,翁太庆对自己的叙事语言与他对待笔下的人物语言一样,怀着一种对里下河方言的内涵挖掘与打捞,一方面在书写着里下河小说,一方面在挽救着里下河方言。

这样,我们便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文学景观:翁太庆刻意地走进方言的景深地带,反而最终从语言之中挣脱樊篱。这样一来,一方面,翁太庆和一大批里下河文学流派中的作家一样,摒弃了普通话的汉语写作,也从而洗脱了先锋文学给出的第一口奶喂大的那些作家们的殖民写作的痕迹和影响,从而实现了对那种西方翻译语体式文学语言的绝地反击;另一方面,翁太庆则走得更远的是,他以里下河的方言构筑了小说的有机体,使人们目炫于这种语言的魅力的同时,也深切地体味到这种语言与小说自身的情节、人物、环境等因素的无法剥离。

从这个意义上说,翁太庆的语言炼金术,一下子使他从众多作家里脱颖而出。

顺此而下,我们发现,对本土化语言(即方言)多维度、深层次的内涵挖掘,也使翁太庆的小说更能充分地挖掘出人物形象或善良、或狡诈、或残酷、或委琐、或幽闭、或自大、或傲慢的丰富复杂的图景。《晚霞满天》《春天来了》《人杰地灵》《胡立志外传》等作品,便深切地表现了语言外衣之下人性的底色。

也因此,我们发现,翁太庆这位作家,其叙事语言及笔下人物自身的语言,便成为一道门或一扇窗,然后,他借此推开了人性的大门,让我们感受到人性的幽微深处所深藏着的丰富而复杂的人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里下河文学流派的作家,其实比起普通话写作的作家,是更其容易进入写作的自由王国的。

然而,这份幸运,竟然是后来者翁太庆捡得。

当然,翁太庆能有如此幸运,是自有其根本原因的:看似很晚起步,但是,大半生的人生阅历与内蕴,使得翁太庆一出手便让人明白,小说的写作,说到底,才华是靠不住的,能够拿得出手的,恰恰是阅历、是感悟、是沧桑感、是内心的大善、是灵魂里的大悲悯。所有这些,我们都能在翁太庆的作品里能够获得深深的共鸣。

这是翁太庆的幸运,但是,又未尝不是大多数里下河作家的遗憾:语言炫技最终不过是未能进入人性深处的语言形式,终究是与小说自身隔了一层,未能形成一种有机性的熔铸与锲合。

小说家首先是要表现出对语言的尊重与无限贴近。这是一种常识。但很显然,这样的文学戒律,似乎已经被很多作家抛弃了。现在,翁太庆清醒地重拾这种文学精神,或无意中捡起这一文学瑰宝,无疑,是这样一位文坛后来者对所有作家的一种温馨提示。

翁太庆在这场没有方向、没有终点、没有希望的越野赛跑中,竟然快捷地寻找到了自己的路径,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作家无边的幸运……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