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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风,无处不在

 初丹德月 2023-04-22 发布于四川
一周年,外婆离开一周年了。好几次,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敲了几行字就放弃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总结这个女人的一生,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清醒时的理性再坚定,入睡后,理性总会弱化,这时,一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就会换种方式出现在梦里。八月初我就给这篇文章开了头,后来一直拖拖拉拉,没有继续,结果前两天做梦,梦到外婆的棺材一直放在房间里,没有入土,夏天的高温导致尸体开始出现异味,每次路过我都在困惑为什么不快点下葬,然后伴随着淡淡的尸臭味和忐忑心情,我突然惊醒。发现是场梦。醒来是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今天整理电脑,看到桌面这篇只有开头的文章,瞬间明白了,这篇一直没写下去的文章就像梦里一直未下葬的外婆,困扰着我,所以今天,我得完结它。
我时常在想,一个像外婆这样平凡的女人,估计除了家人和邻居,不会再被更多人记得了。她不用社交软件,互联网没有她的信息;她没发表过作品创过业,社会上没有她的痕迹;她甚至没怎么下过山,连山下的人对她的长相都有些模糊。一个这样的女人,我该如何描述她的人生?
就从我的出生开始说起吧,我是外婆接生的,外婆有八个儿女,除了远在广东的小姨和青海的小舅舅,其他六个儿女的第一个孩子都是外婆接生的。妈妈在快临产的时候住到外婆家,然后等坐完一个月的月子,才从外婆家搬回我家(婆家)。临产前,生产时以及产后的月子,都是外婆一个人来完成的,其他五位子女第一个孩子的降临,也是外婆这样忙前忙后照顾出来的。现在想想,面对消费主义时代生孩子这条分工明确的产业链,外婆一个人既充当了产科医生和护士,还是月嫂,实在厉害。
外婆活到84岁,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猪圈里喂猪,喂完猪就心梗倒下了,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第二天赶到外婆家参加葬礼的时候,路过屋后一块田,发现田里挖好了一排排的沟,沟里还撒好了种子,只是没盖上,我随口问同行的姐姐,为什么没有盖上,现在都被大家踩坏了,姐姐回头悠悠地说了句:这是外婆昨天挖的,还没来得及盖上。
记忆中外婆唯一一次下山是去寺庙拜佛,外婆带着表妹,妈妈带着我,四个人徒步下山,然后在暴晒的太阳下一路走走停停的去十几公里之外的一个寺庙朝拜,我和表妹都很小,大概五六岁,路过县城时,外婆给我俩一人买了一条那时候流行的踩脚松紧裤,一条黑色,一条大红色,其他的细节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俩当场换上新买的裤子蹦蹦跳跳的画面一直很清晰。
外婆一直住在山上不下山的理由有几个,一方面不管是坐敞篷的拖拉机,还是封闭的小汽车,外婆都会晕车,而且非常厉害,所以,没法坐车下山,年龄大了,徒步下山也很困难;另一方面,外婆舍不得她的那些瓜果蔬菜和猪牛鸡狗。外婆把屋后的一块地开发成了菜园,海拔2700多米的高海拔地区很多蔬菜并不适宜,但外婆就是有办法让那片田郁郁葱葱,总是有吃不完的瓜果蔬菜,还会经常赠送给附近的邻居,而圈里的家畜也被外婆照顾得很好,每个家畜都有自己的名字,每次喂食的时候,外婆就会站在圈里对着它们絮絮叨叨说不停。
外婆从未生过病,除了有次因为一只眼睛白内障严重,被小姨拉到医院做了手术,就再也没去过医院了。外婆家的房子是200年前就有的老式藏房,门窗很小,室内光线很差,加上常年在屋里烧火烟雾缭绕,所以眼睛出问题也是正常不过的。我们每次去外婆家都要被屋里的烟雾呛得泪眼朦胧,但外婆一家人却可以很淡定的在浓烟滚滚之下喝茶,做饭,聊天。
外婆也从未上过学,不认识一个字,但神奇的是,外婆居然能把毛主席语录那本小册子倒背如流,据说是文革时期村里强制要求背诵的,那时每家每户都发了一本小册子,不识字的外婆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把这么一本写满了密密麻麻汉字的小册子背了进去,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外婆信佛,是忠实的藏传佛教徒,每周都要爬到山顶的一个小庙里拜佛,每天还要在家磕头诵经,长年累月的磕头导致最后额头上直接长出一个巨大的包。听到大家谈论到村里谁家出意外了,或者其他一些不好的消息时,外婆总是会非常怜悯发出感叹,仿佛受罪的是她,我们总说外婆的慈悲之心太泛滥。外婆每次拜佛还会给我们孙子孙女祈祷,前年去外婆家拜年时,外婆小心翼翼的拉着我悄悄说,今年你们几姐妹都会找到对象的,我每天都在佛前给你们祈祷,别担心,而且一定会遇到好人的。当时家族里的几个女孩都没有谈恋爱,而且年龄也不小了,外婆的担心显得可爱又纯洁。
外婆的皮肤很白,即使在高原强紫外线下劳作了一辈子,身上的皮肤还是像牛奶一样,据说外婆的妈妈年轻时被选为了当地最美的美人,可惜我从未见过她,甚至自我记事起,连外婆都已经是苍老的状态了,他们没留下任何年轻时的照片,偏远地方,照相机还是稀有物品,所以她们的青春模样,只有通过父母的描述来想象了。
前两天到西藏一个小寺庙拍照,拍完顺着旁边的小径往山上爬,路过很多喇嘛住的小房子,爬了一会儿坐路边歇着,看到有户小房子门口有两位颤颤巍巍的老者在聊天,其中一位是修行者(喇嘛),另一位似乎是他的家人(哥哥),应该是家人来看望在闭关修行的亲人了,一般藏族人(牧区)家里都会有一两位孩子被送去寺庙当喇嘛(过去),然后家人会定期去寺庙看望他们,给他们送食物和生活用品之类的。
我以为简单告别之后他们就会分开,因为我看到的时候似乎就在告别了,但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告别他们整整用了40分钟。起先,喇嘛颤颤巍巍地把哥哥送到了小屋外的栅栏口,然后哥哥颤颤巍巍地打开木栅栏出去了,他们隔着栅栏又聊了一会儿,聊天途中哥哥看到栅栏上的几根木头有些腐烂了,然后颤颤巍巍地拔掉了三根烂木头,拔掉之后也没有扔掉,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绳子,颤颤巍巍地把这三根烂木头绑起来背身上了,然后回头又和喇嘛嘱咐了几句,才开始颤颤巍巍往山下走了,喇嘛靠在栅栏望着哥哥的背影看了会儿,也颤颤巍巍地走进了他的小房子。
为什么写外婆写着写着就想起了这个场景,大概是因为目睹这两位老者漫长道别的过程让我想起了外婆的人生吧。现代的快节奏社会以效率优先,似乎每个人都要有个伟大的梦想才配活着,而像外婆和这两位老者这样散落在偏远藏地的普通人,跟现代社会几乎是脱节的。他们没有坐过火车和飞机,也没有看过大海,不懂什么是高考,更不知道互联网上的喧嚣,他们只是老老实实的做着那些从出生后就开始的行为,耕地,放牧或者诵经。
这样的小人物,人类历史长河中渺小到忽略不计的一粒尘埃,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付出,为家人付出,为宗教付出,未曾享受过自由的权利,在自然条件艰苦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从事着最辛苦的劳作,但他们从未失去纯净的心,一颗善良,为爱和责任由衷奉献的温暖的心。看到身边生活条件很好,受教育程度很高的朋友抑郁,不满,甚至充满攻击性,我都很困惑,为什么?你们拥有那么多许多人奋斗一辈子没有的东西,却在为一些生活小事气的跺脚咆哮,丢掉人性,不该,不该的。后来接触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发现他们虽然拥有聪明的大脑,丰厚的物质,但心中没有爱,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大爱,连基本的小爱都没有,他们擅长获取,却不擅长给予。外婆和那两位老者恰好跟这些人相反,他们物质贫乏,没受过教育,但他们总是在给予,很少获取,而且即使获取了一些东西,也会保持一颗感恩之心,总是充满慈悲的对待每个人。
外婆下葬前棺材都半开着,怕夏天太热身体有味儿,我站在棺材前看着外婆唯一露出来的两根手指,关节粗壮,完全不符合现代审美的标准,但就是这样一双手,养育了八个儿女,还接生了六个孙子孙女。该怎么去定义美,是简单而肤浅的形态之美,还是充满力量和大爱的内在美,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只因过度劳累而变形的手,未来,不管遇到再大的苦难,想起这只手,力量就会从心里源源不断的产生,鼓励我,向前,别怕。
或许会有一些心灵感应吧,外婆离世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带了相机专门拍了外婆的肖像,刚好那天天气晴朗,外婆和她的小猫坐在老房子的楼顶晒太阳,我坐在对面拿起相机拍了几张,外婆发现我在拍她,开始整理起头帕和项链,然后给了我一个腼腆的笑容。

外婆组图

外婆房间的门

阳光落在外婆房间门头

通往外婆房间的楼梯

外婆还有很多故事,八十几年的人生,我参与的时间并不多,我只是偶尔闯入她的生活观察,然后又离开。今年八月初逝世一周年了,我裱了一幅当时给外婆拍的肖像寄给外公,每个去外公家看望外公的子孙都会看到外婆这幅肖像,希望我们继承外婆的美好品德,善良,勤劳,永远充满爱和慈悲之心。
爱如风,无处不在(love is as the wind,which touches every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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