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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喜爱与讨厌的文学大师

 置身于宁静 2023-04-23 发布于浙江
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曾这样给俄语作家们排过名:

“托尔斯泰是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撇开他的前辈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不说,我们可以这样给俄国最伟大的作家排个名:第一,托尔斯泰;第二,果戈理;第三,契诃夫;第四,屠格涅夫。这很像给学生的作文打分,可想而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萨尔蒂科夫正等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想为他们自己的低分讨个说法。”

还有一次,纳博科夫在讲课时做过这样一个比喻。他拉上了教室里的窗帘,关掉所有电灯,然后他走到电灯开关旁,打开左侧的一盏灯,对他的美国学生们说道:“在俄国文学的苍穹上,这就是普希金。”接着他又打开中间那盏灯,说,“这就是果戈理。”然后他再打开右侧那盏灯,说,“这就是契诃夫。”最后,他大步冲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指着直射进窗内的一束束灿烂的阳光,大声地对学生们喊道:“而这,就是托尔斯泰!” (出自《纳博科夫传 · 美国时期》)

以下是纳博科夫对几位俄国文学大师的点评:

托尔斯泰 


乍看上去,托尔斯泰的小说充斥着作者的道德说教。而事实上,他的意识形态如此温和、暧昧,又远离政治,同时,他的小说艺术如此强大、熠熠生辉,如此富有原创性而又具有普世意义,因此后者完全超越了他的布道。

大多数俄国作家对真理的确切之意与本质属性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普希金来说,真理让他想起高贵阳光之下的大理石;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二流艺术家来说,真理是血与泪,是歇斯底里的时事政治与汗流浃背;而契诃夫虽然看上去全神贯注于周遭的一片混沌,其实他始终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真理。托尔斯泰径直迎着真理而去,低着头紧握拳头,他找到了那块曾经竖立过十字架的地方—抑或就是他自己的模样。

他摸索着,他解开动词的包袱,找到它深层的含义,他剥去词组的果皮,他努力这样表达,然后再用更好的方式来表达,他摸索着,拖延着,玩味着,这就是托尔斯泰和他的文字。



果戈理 


果戈理是个怪人,但天才总是古怪的;对于心存感激的读者来说,只有那些身心健康的二流作家看起来才像是充满智慧的老友,友好地启示推动读者对生活的认识。伟大的文学作品总在非理性的边缘徘徊。《哈姆雷特》是一个神经质学者的疯狂梦境。果戈理的《外套》是一场怪诞、恐怖的噩梦,在昏暗的生活模式里留下一个个黑洞。

稳健的普希金,踏实的托尔斯泰,节制的契诃夫,他们全都有过洞察力不合理性的时刻,即会令句子含混不清,也会同时暴露某个隐秘的含义,让人突然转移焦点。但对于果戈理,这种转移正是他的文学艺术的根本,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当他想按文学传统来有板有眼地创作,想以合乎逻辑的方法来处理理性的观点,他的天才便荡然无存。然而,在他的不朽之作《外套》中,当他真正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在自己心灵深渊的边缘闲庭信步,他便成了俄国迄今为止最伟大的艺术家。

如果你想对俄国有所了解,如果你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长冻疮的德国人把闪电战给搞砸了,如果你对“思想”“事实”和“寓意”感兴趣,那么就离果戈理远一点。为了看他的书而去学习俄语,这份可怕的辛苦是换不来你想得到的硬钞的。离他远点儿,离他远点儿。



契诃夫


就其作品所传递的完美和谐来说,契诃夫与普希金是俄国最纯粹的作家。我觉得在同一个讲座里也提到高尔基对他本人是不公平的,但在高尔基和契诃夫之间作一个对比可以带来很多启示。到二十一世纪时,我希望俄罗斯会是一个比现在更美好的国家。到那时高尔基将只不过是教科书上的一个名字,但只要白桦树、日落和写作的欲望仍然存在,契诃夫就会同在。

契诃夫的作品对于有幽默感的人来说是让人伤心的作品;也就是说,只有具备幽默感的读者才可以真正感受到其悲哀。有些作家,他们的幽默给人感觉介于窃笑和哈欠之间——其中很多是专业幽默作家。还有一类作家则是介于吃吃的笑与呜咽的哭之间——狄更斯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还有一类很糟糕的幽默是作者刻意设计的……契诃夫的幽默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它是纯粹契诃夫式的幽默。事物对他来说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悲伤,但是,如果你看不到它的可笑,你也就感受不到他的可悲,因为可笑与可悲是浑然一体的。

我衷心建议尽可能地拿起契诃夫的小说(即便是那些令人难受的译本),在小说中做梦畅游……所有这些可悲的昏暗,可爱的软弱,这个契诃夫的鸽灰色世界里的一切,在极权主义国家的崇拜者所描绘的那些强大自足的世界的虎视之下,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屠格涅夫


虽然屠格涅夫是一位受人喜爱的作家,但他并不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屠格涅夫的糟粕在高尔基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而屠格涅夫的精华(对俄国风景的描写)则在契诃夫的作品中获得了美丽的提升。

有时候,屠格涅夫渴望回俄国,但他又缺乏做出这样一个重大改变的意志力:缺乏意志力一直是屠格涅夫的弱点。

如蜜似油——当屠格涅夫沉下心来着力于写出优美的文字时,笔下最丰满优雅的句子便当得起这一比喻。……屠格涅夫的文学天赋在想象力方面乏善可陈,这里的想象力指的是自然地找到讲故事的方法,这一点远远比不上他的叙述艺术的独创性。



高尔基 


高尔基作为一个创作型艺术家的地位可谓无足轻重。但作为俄罗斯大千世界里一个多姿多彩的传奇人物,他还是颇让人感到些兴趣的。

高尔基笔下图表式的人物和机械的故事结构让人想起中世纪的道德叙事诗,它们有着同样死气沉沉的形式。我们还须意识到文化的低层次性——在俄罗斯我们称之为“半知识分子性”——对于一个缺乏远见和想象力的作者来说是灾难性的(而一个拥有远见和想象力的作者,即便他没受过教育也一样可以创造奇迹)。但是缜密的逻辑思维以及理性的激情对智力广度有很高的要求,之后才能获得成功,而这种智力广度恰恰是高尔基完全缺乏的……全文没有一个生动的词,没有一句话不是陈腔滥调;它充其量就是一堆粉色的糖果,沾了些为了让故事更诱人的足够多的煤灰。

这离所谓苏维埃文学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切入文学的唯一视角就是我对文学的兴趣——也就是说,从艺术的永恒性和个人天才的角度来看。就这一点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算不上一位伟大的作家,而是可谓相当平庸——他的作品虽不时闪现精彩的幽默,但更多的是一大片一大片陈词滥调的荒原。

《罪与罚》中,通过一个高尚妓女的爱,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了精神上的重生。这种重生主题在一八六六年书写成的时候不像现在看起来这么乏味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实在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学术型教授,所以很难讲授我自己并不喜欢的课题。我一心想拆穿陀思妥耶夫斯基。

从艺术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非常令人着迷的现象。如果你仔细研究他的任何一部作品,比如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你会发现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自然的背景,所有和人的自然感官相关联的东西也不存在。书中的风景就是一个思想的风景,一个道德的风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里没有天气,所以人们如何穿衣服也就不重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画人物是通过情景、道德问题、人物的心理反应,以及他们的内心波动。描写过一个人物的容貌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使用老式的文学手法,即在以后出现这个人物的场景中不再提及任何他的体形外貌。托尔斯泰说过这不是一个艺术家的写作手法,艺术家在自己的脑海里随时都能看到自己的人物,知道这个人物在此时或彼时可能做的每一个不同手势。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一点更让人震惊。俄罗斯文学的命运之神似乎选定他成为俄国最伟大的剧作家,但他却走错了方向,写起了小说。我一直觉得《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散乱的剧本,里面各个角色所需的家具和各色道具都正好够数:一张圆桌上有一圈玻璃杯留下的湿印子;窗户涂成黄色,以便看上去好像外面有阳光;一个舞台工作人员刚匆匆忙忙把一杯果汁甜酒拿上舞台,重重地搁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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