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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学鸿:语言哲学视域下《庄子》与海德格尔的文学书写

 左莫 2023-04-24 发布于海南

《中国文化研究》

2022年秋之卷

中国文学文化

语言哲学视域下《庄子》与海德格尔的文学书写

文 | 贾学鸿 

提要:

《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一书中,海德格尔建议把德语中的道路“Weg”与道家的“道”相对应。《庄子》中“道”作为形而上的存在,不可言传,不用语言显露自身,与语言疏离。海德格尔所说的“道”,特指文学书写的运思和表述,与语言结缘。《庄子》用于文学书写的卮言以“道”为依托,是对“道”的顺应。海德格尔则认为文学书写的语言是对大道召唤的回应。在“道”与语言关系方面的持论,《庄子》与海德格尔殊途同归。《庄子》的寓言和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的诗意因素,都是象征性的表现方式,具有暗示性。象征义与象征物之间的本质关联,反映出两位哲人对思想表达媒介深层认识的一致性。

关键词

《庄子》   海德格尔   道    语言象征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庄子》文学的语素构象研究”(16BZW04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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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先秦诸子著作中,对语言予以特殊关注并纳入语言哲学领域与文学书写相勾连的,当首推《庄子》。这部书围绕“道”与语言的关联反复立论,并把该书的写作方式概括为寓言、重言、卮言。这方面内容成为《庄子》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此,有当代学者作过如下论述:

庄子美学产生在中国古代,在欧洲希腊古代我们却找不到与之相似的美学。如果我们要去寻找庄子美学与西方美学的相似之处的话,那只有到近代的德国古典美学中去找寻。这是一个颇为有趣的历史事实。

《庄子》美学与古希腊美学差异性突出,相似性却难以发现,表明这部道家经典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而《庄子》美学与近代德国古典美学存在相似之处,则昭示《庄子》美学具有历史的超前性和中西会通的特点。

德国古典美学,由康德、黑格尔奠定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它是近现代德国美学的基础,并且在近现代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美学中,仍然能够找到《庄子》思想的蛛丝马迹。20世纪的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作为现象学派创立者胡塞尔的学生和存在主义流派的重要成员,对语言哲学多有论述,并且勾连到文学的书写。他的多部著作中,《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是一部演讲集,收录他从1950年到1959年的6篇演讲稿,是这位哲学家后期学术思想的凝结,反映出他在语言哲学和文学书写方面深思熟虑的想法。本文通过对比《庄子》与海德格尔的这部作品,从一个侧面透视在语言哲学视域下,《庄子》与海德格尔关于文学书写态度的异同,为探寻《庄子》美学与德国现象学派美学的会通性进行有益的尝试。 

一、“道”与语言:殊途同归

从语言学角度讲,《庄子》所论之“道”是个内涵不确定、外延无限定的特殊概念,具有不可定义、不可翻译的品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一书中,海德格尔用了“Ereignis”(事件)这个德语词,同时又给它赋上了丰富的哲学意蕴,使之具有“居而有之”“相互照亮”“揭示天地神人的世界'四重整体’运作”的意思。翻译者孙周兴在透彻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基础上,认为把它译为“大道”这个道家用语最为妥贴。《庄子》和海德格尔都涉及大道与语言的关联,进行了语言哲学方面的论述,但二者的持论既有相通之处,又有明显的区别。

《庄子》一书对语言所作的论述,往往与对“道”所作的阐释结合在一起。不过,《庄子》强调的不是“道”与语言的相互依托,密不可分,而是聚焦于“道”与语言的疏离,认为不能将二者等同看待。《天运》篇假托老子之口作出如下论述:

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天运》篇这段话,从社会心理的角度强调用语言传播“道”的不可能性。所谓的献、进、告、与,都指用语言进行传达。对此,成玄英疏曰:“至道深玄,妙绝言象,非无非有,不自不佗。是以不进献于君亲,岂得告于子弟?”成氏所说的“妙绝言象”,意思是说“道”与言象之间具有“绝而不离”的神奇关系。《知北游》篇假托无始之口又阐述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闻,强调语言的声音属性,象,指语言描绘的对象,都是语言的关联项。成玄英给出解释:“道无名,不可言说,言说非道也。”成氏认为,“道”不具有语言表达的直接性是缘于“无名”,因为声、象都要有所指称。“道无名”的理念出自《老子》第一章。无名,当然也就无法用语言指称。“道”不能用语言加以描述、传达,这是《庄子》认定“道”与语言疏离的一个理论向度。

《知北游》篇又将“道”与语言的关系作了引申,论述如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钟泰先生注解道:“'不言’'不议’'不说’,而道自呈露,则观于天地足矣。”这是强调“道”的直观感受性。天地、四时、万物,代指自然之道。言、议、说,是语言表达的具体分类。“道”自身不用语言而是假借自然万物加以显现,自然规律不言而行,于是大道亦不言而明。这是《庄子》认定“道”与语言疏离的又一个理论向度。

海德格尔在演讲稿《语言》中,也提到语言与“道”的关系:“探讨语言意味着:恰恰不是把语言,而是把我们,带到语言之本质的位置那里,也即聚集入大道之中。”此处译者注解说:“这里译为大道的Ereignis是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基本词语,也是本书所讨论的一个主题。”海德格尔的这段论述强调,语言的本质与大道是同义语,语言本质所处的位置,就是大道所在之处。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与大道不是相互疏离,而是密不可分,缘分极深,二者同在一处。

《庄子》一书认为语言与“道”疏离,海德梅尔断定语言与“道”结缘,二者持论相反。究其原因,在于二者对“道”的理解路径存在明显的差异。《庄子·秋水》篇有这样一段论述:“可以议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而不期精粗焉。”吕惠卿解释说:“道者,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而不期精粗者也。”这是把“道”作为形而上的存在看待,从而与有形之物区别开,“道”的超验性决定了它不可言说的属性。《则阳》篇也有类似论述:“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道之为名,所假而行。”郭象注说:“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这段论述还是把“道”视为形而上的存在,它无名,不是物质实体,因此,不能用语言加以指称。把“道”界定为形而上的存在,出于《老子》,《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这种理念,强调语言与“道”的间离。

海德梅尔在作《语言的本质》演讲时,对于他所说的“道”作了如下论述:

而be-wëgen却意味着:给地带配备道路。按照施瓦本—阿伦玛尼地区方言的古代用法,wëgen可以表示:开辟一条道路,例如: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开一条路。

……也许“道路”一词是语言的原始词语,它向沉思的人允诺自身。老子的诗意运思的引导词语叫做“道”[Tao],“根本上”就意味着道路。

对于海德格尔的以上论述,译者孙周兴作了如下注释:

日常德语中的动词bewegen意为“运动”,而海德格尔在此所思的be-wëgen则突出其中“道路”意思,借以思入“大道”的动作和展开。在此似可注意海德格尔对中国的“道”的吸收。
海德格尔在此建议以德语的“道路”(weg)一词来翻译汉语思想中的“道”(Tao),可谓匠心独具。

海德格尔从德语词根入手,对德语“道”(weg)的含义进行辨析,认为它是开辟道路,用作动词。具有这个词根的其他德语词语,也往往用作动词。海德格尔把老子所说的“道”译为德语的道路(weg),取其动词属性,指开辟道路、提供道路。

老子所说的“道”,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已经进行了传播,黑格尔对此有如下表述:

据雷缪萨说,“道”在中文是“道路,从一处到另一处的交通媒介”,因此就有“理性”、本体、原理的意思。综合这点在比喻的形而上意义下,所以道就是指一般的道路。道就是道路、方向,事物的进程,一切事物存在的理性与基础。

黑格尔从形而上的角度理解老子所说的“道”,把“道”与理性、本体、原理相沟通。海德格尔不同意黑格尔的这种解释,对老子所说的“道”重新作了分析。海德格尔是从功能角度对“道”加以界定,他写道:“然而,'道’或许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也许在'道路’'道’这个词中隐藏着运思之道说的一切神秘的神秘。”在海德格尔看来,“道”为一切开辟道路,当然也为“运思”开辟道路。他把老子说的“道”说成是“诗意运思的引导语”,由此而来,“道”就与文学表述结下缘分。正如他在《路标》一书中所言,“作诗也是一种运思的道说。”关于“道说”一词,是海德格尔后期反复运用的核心概念,“这种语言乃是'大道’的运行和展开,其实不可叫'语言’(sprache)了,后来海德格尔用'道说’(Sage)一词命名之。”“道说”是大道的运思和展开,而“作诗也是一种运思的道说”。诗是语言的艺术,它在运思过程中体现大道的运行和展开,语言表述与大道密不可分,这就是海德格尔通过逻辑推理而得出的结论。

《庄子》和海德格尔所说的“道”,都可以从老子那里找到源头。《庄子》继承了《老子》有关“道”的理念,把它视为形而上的存在,认为语言与“道”疏离,海德格尔虽然借鉴《老子》提出的“道”这个名称,但对它作了重新界定,赋予它开辟道路之义,因此,语言与“道”结缘。就此而论,二者在“道”与语言关系上所持的观念,可以说是在不同的轨道上前行,属于背道而驰。可是,如果对《庄子》和海德格尔关于“道”与语言关系的论述进一步深入探讨,又会发现二者的同向交集,有些理念存在相通之处。

海德格尔在演讲辞《语言的本质》中有如下段落:

诗与思乃是道说的方式。而那个把诗与思共同带入近邻关系中的切近(Nähe),我们称之为道说(Sage)。我们猜度,语言的本质就在道说中。道说(Sage),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中叫Sagan,意思就是显示(zeigen),即显现(erscheinen lassen),既澄明着又遮蔽着之际开放亦即端呈出我们所谓的世界。澄明着和掩蔽着之际把世界端呈出来,这乃是道说的本质存在。

这段论述把“道说”视为语言的本质,它在澄明与遮蔽之际把世界呈现出来,并把诗与思带入这个境界。所谓的诗与思,是文学书写的运思和表述。在此过程中,起支配作用的是大道,“大道在需用着的归本中让道说达乎说话”,“大道乃是使道说达乎语言的开辟道路”。海德格尔把诗与思的境界归结为“道说”的带入,把语言的表达归结为大道运行的结果。他对“道说”的表述用了澄明和遮蔽两个反义词。“海德格尔把这种从隐匿而来的世界涌现的开放称为澄明(lichtung)。”

海德格尔在追溯诗与思以及语言表述的根源时提到“道说”,指的是无声境界,同时又是澄明与遮蔽相交织。《庄子·天道》篇对于“道”所作的描述,与海德格尔所谓的“道说”有相似之处:

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这段话脱胎于《老子》第二十一章的论“道”之语,同时又有所改造。这里所说的“道”亦是遮蔽与澄明兼具,有声与无声共存。其中所说的冥与晓,指的就是遮蔽与澄明。海德格尔称大道使无声的“道说”达乎有声的语言,《天道》篇的道境则是有声与无声相互映照。《庄子》一书论“道”存在二律背反倾向,一方面认为“道”不可言传,另一方面又借助语言能表达的对象加以描述。前一种情况,与海德格尔的观点分道扬镳;而后一种情况,与海德格尔对大道的书写时有契合,《天道》的上述段落即是一个例证。

《庄子》的《寓言》和《天下》两篇把该书的表述方式概括为三种,即寓言、重言、卮言。《寓言》篇对卮言有如下表述: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卮言是《庄子》一书的表述方式之一,指的是“和天倪”之言,倪指端倪、边际,卮言就是对天运转的端倪所作的应和之言。天倪又称天均,或作天钧,指自然的旋转之环,暗指自然之道。卮言是对天均的应和,也就是对自然之道的应和,是自然之道运转所引发的反响、回声。《庄子·天下》篇称《庄子》之文“以卮言为曼衍”,“其应于化而解于物”,还是强调《庄子》的文章书写是对自然之道的应和,是被动状态的语言表述。

海德格尔对于作诗、语言表述,也把它归结为对“道说”的回应。他在作《诗歌中的语言》演讲时论述道:

作诗意谓:跟随着道说,也即跟随着道说那孤寂之精神向诗人说出的悦耳之声。在成为表达(Aussprechen)意义上的道说之前,在极漫长的时间内,作诗只不过是一种倾听,孤寂首先把这种倾听收集到它的悦耳之声中,借此,这悦耳之声便响彻了它在其中获得回响的那种道说。

这段论述对作诗的解说带有神秘色彩。其中所说的孤寂之精神,指的是“道说”,亦即大道的运行和展开。所说的倾听,指倾听“道说”,实际是作诗的运思阶段,属于思维活动。所谓悦耳之声,指运思阶段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属于潜话语。至于悦耳之声发出音响,则是指进行语言表述。正如海德格尔在《走向语言之途》的演讲中所说的,文学书写主体“应对的道说,面对面的倾听着道说”,“去把无声的道说带入语言的有声表达之中”。海德格尔认为,文学书写是对“道说”的倾听和回应,所作的表述是“道说”的回响。

把语言表达、文学书写说成是对大道运行和展开的回应,是《在走向语言的途中》一以贯之的理念。他以《语言》为题演讲时称,人之“说话方式乃是应和”。演讲辞《走向语言之途》中称“我们跟随被听的道说来说道”。这些论述都是把语言表述、文学书写视为对大道运行和展开的回应。

《庄子·寓言》篇称“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把《庄子》一书的表述方式归结为对自然之道的应和,就此而论,这与海德格尔把文学书写界定为对大道的回应有相似之处。不过,《庄子·寓言》篇的论述颇为简要,未能充分展开。其实,《庄子》中许多篇目及段落,所作的文学书写确实是对自然之道的回应。《齐物论》出现的天籁、《天运》篇描写的咸池之乐,都是对自然的回应。《大宗师》篇方外之友超越生死的旷达之言,也是对自然造化的回应。体“道”之人的言说,还是对大道的回应。诸如此类的案例,在《庄子》书中是大量的。

综上所述,《庄子》对“道”所作的形而上定位,得出“道”与语言疏离的结论。海德格尔从语言哲学角度切入,认为“道”与语言结缘,与《庄子》的上述观点背道而驰。然而,在对文学书写的实践和阐释过程中,《庄子》和海德格尔对于“道”与语言表述关系所作的文学书写,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二、寓言和诗:百虑而一致

海德格尔对语言表述所作的论断,一个重要的聚焦点是寻找它的诗意因素,他在题为《语言》的演讲中称:“我们所寻找的东西就在所说之话的诗意因素”,“纯粹的散文与诗歌一样地富有诗意,因而也一样地稀罕。”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海德格尔所欣赏的都是其中的诗意因素,这正是文学书写所需要的。那么,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的诗意因素,指的是什么?这从他的具体论述中可以找到答案。

海德格尔非常重视语言表述的暗示性,他在《语言的本质》演讲中提出如下看法:

但暗示也可能这样来暗示,即:它首先并且久久地把我们引向可疑的东西,它离开那里来暗示,反而仅仅让它所暗示的被猜度为值得思的东西——对这个值得思的东西来说还缺乏适恰的思考方式。

暗示可以用多种方式进行,海德格尔所欣赏的是那种宗旨隐藏很深,能启示人思考的暗示,这种暗示具有含糊性,不易被人把握和理解,是需要进行猜测的对象。

海德格尔欣赏文学写作那种深邃的暗示,他对诗歌所作的评论体现出这种崇尚。他援引荷尔德林“词语,犹如花朵”的诗句,作出如下评论:“这里并没有'引证’什么,而是把词语隐藏到它的本质渊源之中。”这里所说的词语隐藏,指的就是暗示。海德格尔认为词语的本质是大道的运行和展开,他认为这句诗是把词语隐藏在犹如深渊的大道之中,没有公开显露。他对这句诗还有如下评论:这个句子出现的是花朵,“我们就倾听到语言之音的大地一般的涌现。”他认为把词语比作花朵,暗示词语乃是大地涌动的显现,只是没有把这种意义公开点明。在《语言的本质》的演讲中,海德格尔把斯蒂芬·格奥尔格《词语》一诗全文引录,对结尾的“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这句诗反复加以诠释,作为富有诗意的典型例句看待。他说:“词语本身就是关系,因为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留存于存在之中。倘若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海德格尔还说道,“因为人归属于语言,唯语言才首先向人开启出世界并借此开启出人在世界中的栖居。”海德格尔认为,格奥尔格《词语》一诗尾句的暗示意义极其丰富,有很深的哲理,并且隐藏极深,因此对他反复诠释。

海德格尔欣赏文学书写的暗示性,并且认为所作的暗示越隐蔽越有意义。《庄子》一书的书写方式之一是寓言,寓字就含有隐蔽、掩藏之义。寓字构型从宀,于省吾先生《释宀》一文以甲骨卜辞为依据,通过系统梳理得出如下结论:“甲类的宀字均指住宅而言,系名词。乙类各条的宅字均作动词用,训为居住之居。”宀的本义指住宅,亦即房屋,它的作用是对人加以覆盖、遮蔽,因此,构形从宀的字,往往有包含、遮蔽的含义,意义指向内里。《庄子》把该书的表述方式称为寓言,已经包含进行暗示之义。

《庄子·寓言》篇对寓言作了说明:“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对这一富有社会心理意义的解释,宣颖补充道:“托一事以论此事”,“喻藉外之言则易信也”。藉,凭借,假借之义。所谓的“藉外论之”,就是凭借话题本身以外的东西加以表述,这与海德格尔所说的“它离开那里来暗示”所表达的意义指向是一致的,只是《庄子》是从接受者角度思考,海德格尔是以大道本身立说。寓言属于暗示性表述,《齐物论》的这段话语,可以说是藉外暗示的具体操作: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齐物论》借具体的指、马讨论大同、小同的抽象问题,属于藉物论之。又通过天地如指、万物如马的比喻,说明在包罗万象的“道”面前,所有的差异都不足议论,仍然是藉此论彼。而这种表述所暗示的意义则是齐同万物的理念。

海德格尔认为具有诗意的暗示应当是含糊隐晦而不易被人把握,能够引发思索和猜测。《庄子》中的许多寓言正是如此。《应帝王》篇尾“儵、忽为浑沌凿七窍致使浑沌死亡”的寓言,开头写道:“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浑沌无七窍,是大朴未散的象征。至于儵、忽的暗示意义,则众说纷纭。成玄英疏:“南海是显明之方,故以儵为有;北方是幽暗之域,故以忽为无。”这是认为儵和忽分别暗示有和无。宋人陈碧虚注:“南帝寓有为,北帝喻无为。”清人林仲懿称:“曰儵、曰忽,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之心也。”这是引《易·咸》卦九四爻辞作解,把儵、忽说成暗示心理感应的词语。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说法。《庄子》书中这类寓言数量颇多,《庄子》一书号称难读,很大程度缘于它所暗示意义的隐蔽性和深邃意蕴,以至于对它的解读要通过联想、猜测,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文学书写的诗意因素。

文学书写的暗示手法,往往具有象征性。对于这种表现方式,黑格尔作了如下界定:

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

根据黑格尔所作的划分,象征由两种因素组成,即象征符号和象征意义,象征符号是一种感性形象。海德格尔把文学书写的暗示看作是诗意的因素,他所列举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象征性的表现方式。海德格尔对这类作品所进行的评论,确实不是仅从象征物本身加以审视,而是重在揭示它蕴含的象征意义。他在《诗歌中的语言》演讲中,解析了特拉克尔的多首诗作,其中有这样一段:

“绿”是腐朽和繁盛,“白”是苍白和纯洁,“黑”是幽暗的锁闭和阴暗的庇藏,“赤红”是朱红的丰满和玫瑰色的温柔,“银白”是死亡的惨淡和星斗的闪烁,“金色”是真实之光辉和“金子的可怕笑声”(第133页)。这里所谓的多义性首先只是两义性。

对于特拉克尔诗中出现的色彩,海德格尔确实不只是就色彩本身进行观照,而是揭示各种色彩的象征意义,称它是“模糊的两义性”、诗意“道说”的“多义性”,并且予以充分的肯定。显然,海德格尔是把象征性表现方式视为文学书写的诗意因素。

如果进一步加以追问,为什么诸多色彩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海德格尔对此作了探索,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象征的理解。特拉克尔的诗中提到“一只蓝色的兽”“夜的温柔的蓝芙蓉花束”,对此,海德格尔作了如下解析:“蓝光本身就是神圣者,因为蓝光具有聚集着的、在掩蔽中才闪现出来的深邃。”海德格尔把蓝光视为神圣的象征,并且明确地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这是因为“庇护在阴暗中的光亮乃是蓝光”,“蓝光的阴暗熠熠生辉”。在海德格尔看来,蓝光体现的是阴暗与光亮、掩蔽与澄明的统一,因此成为神圣的象征。海德格尔的这一结论,与他对世界的看法直接相关:“世界境域的显露是与这种自行隐匿(Sich-Entziehen)或者自行隐瞒(Sich-Vorenthalten)交叠在一起的。”既然世界境域的显露是与隐匿交叠在一起,而蓝光也是掩蔽与澄明相交织,因此,海德格尔的以上论述,有他本人的逻辑理路,从中可以看出,他所探寻的乃是象征物与其蕴含意义之间的关联,关注的是二者的相似性。

“石头”一词在特拉克尔诗中出现三十多次,对于石头的象征意义,海德格尔反复地阐释。“石头是痛苦的山脉。岩石把镇静力量聚集起来,庇藏在石块中;作为镇静力量,痛苦静默入于本质要素之中。”这是把石头与人有痛苦相勾连,认为二者在收敛、聚结、沉默等方面是相似的。海德格尔还写道:“石头中隐藏着痛苦,痛苦在石化之际自行保藏到岩石之锁闭状态中。”这是强调痛苦和石头都属于锁闭状态,二者具有相似性。总之,文学书写象征性表现方式中体现的相似性,受到海德格尔的高度关注,被他视为重要的诗意因素。

《庄子》的寓言是藉外论之,属于寄托之言,在表现方式上往往是象征性的,所用的象征物与所表示的意义之间亦多有相似之处,寓字的构形本来就有“相似”之义。寓字构形从宀,从禺,上文已经提示,《庄子》中宀的意义指向暗示,而禺字本身就有“相似”义。《说文解字·囟部》:“禺,母猴属,头似鬼。”(汉)许慎撰,母猴,指猕猴,系灵长类动物,其形貌与人最为相似,故《吕氏春秋·察今》称:“母猴似人。”禺指猕猴,与人相似,《山海经》记载的冠以禺字的精灵,禺號、禺强、禺號子都是“人面鸟身”,兼有人与鸟的形貌特征,与人和鸟有相似之处。《山海经》出现的冠以寓字的名物,也蕴含相似之义。《北次一经》提到寓鸟,“状如鼠而鸟翼,其音如羊。”寓鸟形体似鼠,翅膀与鸟翼相同,鸣叫声则如羊,与三种动物都有相似之处。《中次八经》记载:“龙山,上多寓木。”袁珂先生注:“郝懿行曰:'此物虽生于木,其质则草,故《广雅》列于《释草》《释木》,而寄生树今亦谓之寄生草也’。”寓木指寄生于树上的一种植物,寓字取其寄生之义,同时也包含相似之义。这种植物既似草,又似树,界于二者之间。

寓字有相似之义,《庄子》中采用象征性表现方式的寓言,其象征物,亦即象征符号,与所表达的意义之间确实存在相似之处。《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之作,以“逍遥”为宗旨。何谓逍遥,该篇有自己的表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成玄英疏:“辩者,变也。”这是把逍遥界定为无待,而所谓的无待,就是要“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进行遨游。陈鼓应先生注:“案'正’亦犹今所谓规律、法则。'天地之正’,即天地的法则,亦即自然的规律。”至于“御六气之辩”,则是指顺应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的变化。《逍遥游》作为逍遥象征物的主要是大鹏。鹏鸟由鲲变化而来,这在古人看来是出于自然。鹏鸟南游是乘风而上,“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林希逸注:

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言必有此大风,而后可以南徙也。

大鹏南徙选择夏历六月,正是台风频发季节,它是借助强大的风力而扶摇直上,南游冥海。这是典型的顺应自然规律、驾御六气的变化,已经进入无待境界,鹏鸟南徙寓言所构成的意境,与逍遥之义极其相似。《逍遥游》作为逍遥象征的还有大瓠、大樗。人在腰间系大瓠而遨游江湖,或在长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的大樗树那里“彷徨无为”,“逍遥寢卧”,这也是“乘天地之正”,寓言中出现的这些物类事象与逍遥的内涵亦极其相似。

海德格尔在对特拉克尔的诗进行解读过程中,涉及到象征符号所蕴含的多种意义,把它称为“诗意道说的多义性”,并称有些色彩“总是道说着多重东西”。《庄子》用象征性表现方式所写的寓言,同样可以见到这种情况,即象征物和象征意义之间不是一对一的相似关系,而是同一种象征物所蕴含的意义不是一种而是多种。《天地》篇有“黄帝遗失玄珠”寓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司马彪注:“玄珠,喻道也。”司马彪把“道”称为玄珠,所冠的玄字取自《老子》第一章“玄之又玄”之语,玄,谓玄妙、深奥、莫测高深之义。至于玄珠所用的珠字,则是取其珍贵之义。《老子》第六十二章称:“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河上公注:“善人以道为身宝,不敢违也。”珠在古代属于珍宝,以珠喻“道”,也是取其珍贵之义。由此看来,玄珠的象征意义不是一种,而是两种,即玄奥和珍贵,在这两方面与“道”具有相似性,黄帝遗失在赤水之中的玄珠最后由象罔寻回。象罔,从字面含义考察,乃是无象之义。罔,本指绳编的渔猎用具,引申为用网蒙蔽,与无相通。象罔暗指无象,“道”亦是无象,同性相召,无象之“道”只有无象者才能找到。《国语·鲁语下》记载了孔子一句话:“水之怪曰龙、罔象。”水中精灵被称为罔象。《天地》篇上述寓言出现的象罔,亦暗指罔象,即水中精灵。黄帝的玄珠遗落在赤水中,还需要水中精灵把它寻回,意谓须与自然环境同一。这样看来,象罔这个象征符号所暗示的意义也不是只有一种,而是至少有两种。

海德格尔赞赏文学书写的诗意因素,充分肯定表现方式的暗示性和象征性,并对同一种象征物象的多义性作出揭示。另外,象征物与蕴含意义之间的相似性,也引起海德格尔的高度关注。《庄子》书中的寓言和寓字构形就是包含暗示和相似的语素,这种表现方式确实具有暗示性、象征性。海德格尔所赞赏的文学书写的诗意因素,在《庄子》的寓言中同样存在。海德格尔是通过对具体作品的解读、阐述他所认定的诗意因素,《庄子》寓言的诗意因素,则是通过文学书写的实践而体现在作品中。

三、结语

《庄子》一书初步结集于战国后期,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收录的是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六篇演讲稿,两部书的生成时段相隔二千余年。把这两部著作进行对比,似乎带有隔空喊话的性质。然而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就语言哲学视域下的文学书写而言,二者确实多有相通之处。正如《周易·系辞下》所言:“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庄子》与海德格尔对于“道”和语言关系的持论,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庄子》的寓言与海德格尔对文学书写诗意因素的论述,则是百虑后趋于一致。《庄子》作者和海德格尔都从暗示象征的角度审视文学书写,这是二者具有可比性的基础,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古代道家与近代西方现象学派在驾驭语言方面的相通之处。至于两书之间的差异,则需要从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中寻找原因。这种对比的关键在于对《庄子》和海德格尔思想体系的准确把握,真正进入各自的语境。既然是从语言哲学角度观照二者的文学书写,对词语辨析和文学书写方式的梳理,也就成为不可或缺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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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贾学鸿(1969—),女,河北涿州人,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鹿邑老子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道家文学与文化、传统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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