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啟深,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碩士,現於美國攻讀博士。撰有《咿啞吟稿》。 星夜 一宵山氣危如紙,野馬嘘吸同生死。搖身此域何玄玄,萬木憔悴森於鬼。眼中鳥道向天盤,三千琉璃伏人趾。我欲翻掌視如來[1],大星作作從西起。其角恍兮而惚兮,一戰即動世之鄙。人間自是有微亡,太白離合鬥無已[2]。倏然天軌掀赤黃,電燭數丈入天市[3]。大者若缶小者翼,紛紛西流發狂矢。或言天狗下將噬,奔走無聲叫無齒。或言枕中擊長蛇,座上英仙失金匕[4]。十萬星火變欲潛,聖勞倫斯之淚一墮無涯涘。噫﹗天地一元十有二萬九千歲,何歲亥會不若此﹗參升辰接陵復落,贏縮不動天與水。水天木石何異於我身,萬年究合光影裡。此夜黑白無從守,舉頭爝火半已靡。黯爾風前一覆掌,捫天北極星在指。 [1]《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如來者,現前境界,猶如掌中視阿摩勒果。」 [2]《史記.天官書》︰「歲星入月,其野有逐相;與太白鬬,其野有破軍。」 [3] 揚雄〈甘泉賦〉︰「流星旄以電燭兮,咸翠蓋而鸞旗。」 [4] 長蛇,希臘神話Medusa事。英仙,英仙座,Perseus事。 舞洲粉蝶花祭 一線幽香逗人眉,一點芳魂嬾嬾飛。無端飛入舞島陽,界破清淨之琉璃[1]。著色披靡瀰六合,天青已齊雲下榻。千叢萬本避高低,漫失滄波成疙瘩。倚天噓時海生漣,昂頭有翅十萬如怒蠭出阡。 [1]粉蝶花,日語又名ルリカラクサ琉璃唐草。 布袋澳 在江之澳百螯舉,招潮未得隔江渚。江面漁排散漫開,三千鱗甲潛於筥。碧是雲日照鷗波,雲落波間失焦距。一葉艇子橫飛去,刺出大布痕何巨。忽聞滔滔之水入囊中,驚起山上垂綸一釣翁[1]﹗ [1] 釣魚翁在布袋澳西北。 鶴咀 再扶一塊護其跌,五重石花立如哲。大浸又落趾寸間,一層高浪破成雪。澥去渤來忽萬年,何人執斧開天缺﹗人言天缺以雷名,雷音在耳魂欲裂。吁嗟乎天下大勢久滔滔,避地但有鯨與螯。鯨奔炎陸已化神,螯跪成石何從逃。行人腹下打其卡,我思鋤董流其膏。紅膏紅膏方半染,惡浪復來百尺高。浪高連天天應潰,遊女遍立丹砂背。當日何事竟圖南,斂彼羽翼墮其喙。眼下百怪出寒荒,跳踉盡是鳶鴉輩。清唳不聞飛亦孤,卜身此地容有悔[1]。 [1] 鶴咀有雷音洞、蟹洞、鬚鯨魚骨標本。 東梓關 三月花初吐,垂楊春如縷。富春江水平,遊麟躍無數。一鳥自高翔,飛過王洲渚[1]。飛入大桐州[2],盤於青草浦[3]。此日不逢黃大癡,縹緲之圖向誰披。遠景一筆桃花霧,天浮淺黛正參差。山為石青鴉數點,雲作松煤山上炊。近景有田稃未破,兩部蛙鳴生四圍。不費輞川來白鷺,一汪青綠自淋灕。翻入青山綠水之中景,物象漸新色漸冷。潑中水墨成飄瓦,小館錯落覆如皿。狀若士冠折其沿,坡成人字臨其頂。又似雁陣之群飛,左急右緩各相逞。俯仰何處不蒼茫,一道粉垣獨深迥。疏簾漫捲牖半開,雲落琉璃天光靜。借得子美三重茅,差擬南丹美山町[4]。不與美山鬥嶙峋,不須餘杭煙雨勻。乃以信筆寫其意,且從幽意描其神。但留堂前樟木古[5],盡減峰頭米家皴。減得龍頭與雁齒[6],減得鴟吻與麒麟。既減翼角之斜挑,復減馬頭之高陳[7]。易以曲直之線,構以幾何之面。灰白淪為符號,點染可能成片。再鋪以青石之堦,稍補檐前之乳燕。未聞欸乃櫓一聲,已領江南七分怨。欸乃風前聽未堪,門庭老大出笑談。枝頭忽落花數片,一鳥張羽起夕嵐。飛上一片桐洲水,飛入山光一道藍。 [1] 王洲島在東梓關東兩公里。 [2] 桐洲島,又稱「大桐洲」,富春江中沙島,位於東梓關北鄰。 [3] 《咸淳臨安志》:「東梓浦,在縣西南五十一里,東入浙江,舊名青草浦。」 [4] 美山位於日本京都南丹市,與岐阜縣白川郷合掌村、福島縣大內宿並稱日本三大茅葺屋集落。 [5] 東梓關廟凸頭石塔上有一古樟樹,已有八百年樹齡。 [6] 白居易〈答客問杭州〉︰「大屋簷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7] 馬頭牆。 石板街 十月市聲闌巷陌,磚深如血秋照屐。高棟矗天天可圍,青鴿尋常跳白石。一道西風捲地寒,百年掠眼成黑白。太平山下勢嶙峋,修坂三屈入海濱。二樓騎於一樓上,一樓懸蛛光粼粼。影落道旁烏之髻,衩高袍滑腰支曳。少婦手持麥爾登[1], 春前裁雲贈夫婿。側身斜過小牆東,一竹突出亙虛空。新晾裳衣鉤初脫,誰家楚袖落帆篷。篷下行人聚如蟻,盤街叫賣雷貫耳。膘皮薑豉千層兒,粉羹流香飄架子。張生雜貨晨未鬻,此時饞涎墮十指。十指橫挑米出籮,有漢散袒負春耜。又有東瀛瓜熟蒂自搖,粉是毛桃朱是李。一肩炎埃散當衢,過者不問防空壘[2]。當日三軍麾入城,塗炭十萬無名氏。天絕硝煙天有痕,壘外日月涼如水。水曰肥仔藥有方[3],母攜二子顏色蒼。幼者前宵顛倒起,米餬不進絕水漿。長者頓足而攔道,比劃一罌瑞士糖。糖在櫥窗無人買,洋馬斜出尾欲擺[4]。世聞大王本姓羅,簍中森列維他奶[5]。一樽年少坐滿堦,今日少年復何在?忽爾一咹起塵埃,四輪如兵動地來。剪入羊腸雞飛犬,行人驚走徑不開[6]。有司何時叉手立,指揮若定車倒回。軚盤上者金髮而碧眼,嗟爾遠遊之人不知車跡之窮而復乎來哉﹗生魂未定民猶鰂,風前又聞樁聲急。鏞記飛天售已罄[7], 保誼行從此道入[8]。且看街角陳記形神之半凋,一若其掌上機械之發條。左手執時光之止逆子,右手欲掣齒輪馳逐之蕭蕭。眯目於半寸之鏡,一針推入滔滔不逆之鏈錶。錶盤一滴復一答,一答一滴響寂寥。返見斜陽初在樹,綠皮攤子無人駐。浮生漸薄市漸稀,行中少婦換媪嫗。一子翛然倚欄杆,風吹人物忽如故。石板百年之滄桑,攲於四十又五度。 [1] 麥爾登呢,melton音譯。精梳毛紗織成之絨布,可裁冬衣,舊社會頗受歡迎。 [2] 石板街有防空洞,始建於1941年,80年代回填。 [3] 肥仔水。 [4] 洋馬兒,單車舊稱。 [5] 羅桂祥,人稱「維他奶大王」。羅氏經營維他奶生意之初,聘人騎單車於街中叫賣,豆奶則置於單車車尾左右竹籃。 [6] 石板街路窄,常有汽車誤駛入街,險象橫生。 [7] 鏞記「飛天燒鵝」。 [8] 保誼洋行。 頂髮 人生及中年,萬事天不假。學《易》未彬彬,乃近聖人者。夫子首如巢[1],我亦斷離捨。彼黍曾離離,蒼鬱常飄瓦。居然作世仇,手刃成一把。譬如廬山缺,有瀑從中瀉。又如閱平川,金兵宜縱馬。燕雲十六州,指麾即南下。摩西劃紅海,天哭鬼神刮。於今海不合,法老旦夕脫。聖人患不均,豈知患孤寡。半縷念維艱,庭除勿掃灑[2]。我頂﹗世間本無明,如來一毛也[3]。摩頂想菩提,塵埃何處惹。 [1] 孔子生而首上圩頂。見《史記.孔子世家》。 [2] 《治家格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3] 《優婆塞戒經》︰「一切世間所有福德,不及如來一毛功德。」 題禮堂拓處士鄧龍岡墓表 散木久成圍,枯塚對黌舍。七百年前石,三十六峰下。龍躍在橫眉,衣冠盛南夏。懸知處士骨,應與蒼虬化。憶昔韓退之,一字輦金價。莞城有名公,漬墨手可炙。荒碑認舊鑱,殘苔上其罅。郡馬移海濱,宗姬憐遠嫁。天水一脈遺,世事有希詫。摩挲斧鑿痕,春秋如代謝。國史不足徵,香江變叱吒。諸野訪斯文,忽然啼山鷓。 元日暮與友登Sentinel Peak 飛羽環嘶大字玄[1],風埃眯目漲平川。四山擲地真成簙,萬甲分叢作列錢[2]。此魄介乎雲的歷,有仙立以骨聯拳。殘光已漏天之隙,爛紫勻黃失踵旋。 [1] Sentinel Peak形成於火山活動。今山上有一以玄武岩砌成之巨型A字,故當地人稱此山A Mountain。 [2] 萬甲也者,Sentinel Peak漢譯為哨兵峰。 憶昔 承平龍馭下幽燕,濡首同酺再禪年。辭以詖邪分敏感,民從瀛海鑿桑田。國卿休訕彈唇後,博士昌言按劍先。憶昔璧沉江已徙,野無山鬼海無仙。 大祀 滿朝大祀想垂裳,周册其宜表帝康。自有公卿頻徙市,但聞冢宰各尊王。郊犧毋以加極廟,管蔡何曾圖故商。今授蓬萊不死藥,亡秦胡也類荒唐。 愆序 久蟄昆蟲火裡寒,五城之地蓋為棺。一夫據使川原塞,萬脛斫而天下安。疫後神明測清濁,漂中魚豕疊汍瀾。巢龜在網知刑德,獨對賢王引頸看。 落髮 萋迷草木可成丫,逝者如斯不受罝。一暖春江思鴨頂,零丁滿地動蘆芽。披頭箕子狂誰擬,彈墨公輸豈我加。宵坐頻參般若相,天龍八部勝僧伽。 搬宿舍折腰體 閑身少長物,到處事營居。門下彈無鋏,囊中澀不魚。蓬壁一統後,風床三疊餘。溪山云可買,未乞傍鄰鋤。 題小松道兄臨趙承旨東坡先生像 仰見先生腹有章,不聞後進米撐腸。聖明已免黃州謫,箕子如何出遠荒[1]。 [1] 東坡謫海南詩有「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二句。 熒陽宮燈 古雒以北,戶開千扉。熒陽帳殿,炬列神煇。楚娥持盞,金羊律魁雁戾其首,鱉沉鳳飛。唯有此錠,方唇在掌。一火朏兮,于以生晃。漢駛秦亡,乾坤未朗。洗出素胎,孑遺斤兩。 雪中清水寺 參籠人寂[1],天花飛散。雲延五脊,檜分素段。旋中沙界,一粒超半。音羽金鈴,忽爾汗漫。 [1]《枕草子》︰「清水に籠りたりしに。」 采桑子.蘆薈花影 不巖不壑疎而屹,不是神葩,不列清華,了此髠身歲又奢。 人間容易芳菲盡,一段生涯,半截流霞,終向風前片影斜。 茶瓶兒.觀里千家茶道後作 煮溪烹雲籬畔竹,八窗外[1],流光初綠。三轉青青木[2] [3],點而不練[4],花落闌干曲。 聽到松風生斷續[5],和菓栗金盤中矗。羹小羊如玉[6]。六塵難伏,先葬如來腹。 [1] 江戶茶人小堀遠州所構茶庵名為「八窓庵」(はっそうあん),舊址在今札幌中島公園內。 [2] 客人飲茶前,左手捧碗,右手扶碗沿,左右轉三圈。若作濃茶(こいちゃ),則輪流轉碗為飲,曰「吸茶」(スイチャ)。 [3] 《大觀茶論》︰「盞色貴青黑。」 [4] 薄茶曰「點」,濃茶曰「練」。 [5] 烹水時,水發出「嘶嘶」之音,雅稱「松風」。 [6] 羊羹。 花前飲.魚木花 魚木花,一名樹頭菜。其花坼時,黃白相雜,散漫如雪。聞寶島漁民,判此木為魚狀,以為餌也,故名「魚木」。其木乎?其魚乎? 一春嫣笑世如海,入望處,煙雲應改。想落伽座前,梵木起,漲林靄。似浪成濤拂天外,恁無量,飄零誰宰。大化千萬鱗,一骨滅,一瓣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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