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6年,日本京都临济宗大德寺的龙光院收到了一件礼物,此后一直藏于寺中,被视为国宝。 这件珍贵的礼物,是一幅长35.15厘米、宽29.1厘米的画,画上用墨笔勾勒出六个柿子,有的扁,有的圆,有的方,其中五个一字排开,一个稍微靠前。 宋 牧溪 《六柿图》 此画名为《六柿图》,来自中国南宋的画僧牧溪,他另一个名字,叫作法常。 无论牧溪还是法常,很多中国人都会觉得陌生。 但在日本,牧溪是非凡的存在。 牧溪从未到过日本。 1235年,牧溪在径山寺跟随无准师范学禅时,日僧圆尔辨圆(圆尔辨圆后来成为东福寺开山祖师,谥号圣一国师)从日本渡海而来,拜无准为师。六年后,圆尔辨圆准备归国,牧溪跟这位师弟道别,并送给他三轴画。 也许是圆尔辨圆带回去的三轴画震动了众人,也许是后来有越来越多的日僧渡海前来拜无准为师,也许是牧溪在当时画名不显,总之,牧溪的画就那样不被珍惜地从中国大量流入日本且被珍藏。 在日本,牧溪的画被列为无可逾越的“上上品”和“国宝”,他本人则被视为“日本画道的大恩人”而被长久地祟敬、膜拜。 这是他在中国未曾得到的认可。 只是对于僧人牧溪或者法常,默默无闻或者声名显赫,我想也许没有太大的差别。 就好像那六只柿子,你爱也好,不爱也好,700多年来,它们就安静地立在那儿,仿佛立于永恒之境。 一 关于《六柿图》,有人说,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看过《六柿图》的人,一类是没有看过《六柿图》的人。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有玄机,又似乎没什么道理,推而广之,它可以被套用在所有事件上,比如“一类是吃过柿子的人,一类是没吃过柿子的人”,或是“一类是知道牧溪的人,一类是不知道牧溪的人”——都是废话不是? 可好像又不是废话。 《六柿图》仿佛有一种让人静定的气场。看过《六柿图》的人,纵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什么感觉,但至少到了柿子成熟的季节,很容易就会想起它来。 事实上《六柿图》也是牧溪画中,被关注、被重视、被讨论得最多的一轴。 有许多人孜孜不倦地讨论这六只奇妙的柿子,给出了许多一本正经的说法。 比如,有人认为六只柿子代表了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意。 比如,有人认为这些或扁或圆或方的柿子,代表了有的已经开悟(扁了),有的还很生涩(方的),有的还在途中(不方不扁的圆柿子)。 此外,艺术家看到精心设计的视觉表现力,数学家看到几何图形,佛教徒看到贯穿“六时”、“六方”的佛法(六时是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六方是东西南北上下),也有人说看到“成坏住空”的生命无常,以及佛教世界的宇宙秩序,或者芸芸众生的世间百态。 这些像是走火入魔的过度解读,也不能说是对牧溪和《六柿图》的误解,无非是各柿入各眼,各有各不同。 譬如我,我觉得牧溪看到的,其实只是柿子。 绘下《六柿图》时,他的心思单纯而澄净。 二 《六柿图》甚至不能称为牧溪的画作。 除了在他送给圆尔辨圆的《观音猿鹤三轴图》等少量画上有“法常”的签名和“牧溪”的印章,牧溪几乎从不在画上签字盖章。 即便是这有限的几幅签名盖章,也都是小小的、谨慎地落在一隅,从未张扬。 宋 牧溪 《观音猿鹤三轴图》签名和印章 《六柿图》上也没有签名和印章。 牧溪在绘这六个柿子时,也许根本未曾想过要将它流传后世、或者借画传意的,他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作画,他只是每日将所见的寻常瓜果,写生或记述下来,看到什么,就记录什么。 他还有两卷关于日常瓜果的写生,与《六柿图》类似。 宋 牧溪 《写生花鸟图》局部 他在画的白菜旁写上:“客来一味”,又在画的萝卜旁写上:“即庵日饫”,大致是说,今天吃了白菜,今天吃了萝卜。 好比胡适那些心无旁鹜的日记:今天打牌了。今天又打牌了。今天还是打牌了。 这些或许是他在径山寺修行时所绘。 他在径山寺修行时,跟随的是“破庵派”的无准师范(“破庵派”由禅宗里“五家七宗”的杨歧派发展而来,故而说牧溪是禅宗,临济宗,杨歧派,破庵派,其实都是一样的),以诗文书画悟道,是其禅修手段之一。 每日所食,每日所见,牧溪均心无旁鹜记录下来,这是他的日课。 宋 牧溪 《写生花鸟图》局部 一捆茭白,两枝莲蓬,几个菱角,六只柿子,都是道啊。 稍后的人写画论,嫌弃牧溪“粗恶无古法”,可是看这菱角水灵灵的鲜嫩,看缚住莲蓬的细而不乱的草绳,看柿子头上用简洁有力的减笔画出的蒂子,粗恶之说,实在不能苟同。 宋 牧溪 《写生花鸟图》及《六柿图》局部 事实上嫌他的人嫌弃他的粗恶,爱他的人却又爱死他的高妙。与他同时代的无文道璨,即说过这样的话:“坡仙吟不到处,牧溪画得到;牧溪画得到处,无文看不到。” 他说牧溪高妙处,比东坡还要高妙。 稍后的明代临济宗高僧雪峤圆信也对牧溪珍视无比:“这僧笔尖上具眼……” 也许是牧溪走得太快了。在他之前,几乎还没有人这样画过普普通通的白菜,萝卜,果子。在他之后,直到一两百年后的明朝,沈周的写生图册里,才又出现了这些普通人每天可见的日常。而六百年后,西方一个叫莫兰迪的画家,终身画着安静的、普通的瓶瓶罐罐,并以此成名。 乔治 莫兰迪 静物 在牧溪、沈周和莫兰迪的画里,我们可读到相似的简单和纯粹。 三 牧溪其实是有故事的人。 整理牧溪的生平,我们可看到这样的一生: 南宋宁宗开禧三年( 1207),牧溪生于蜀地一户李姓人家,年轻时这位李生曾求取功名、中过举人,稍后他发现自己的绘画天分,遂刻苦学习文同一派的画风,不久便精于画事,擅长画风雅清逸的文人画。 绍定四年( 1231),蒙古军破蜀北,李生随着逃难的人群逃到杭州,并与马臻等世家弟子交游。不知是何种因缘,这位有才学、擅书画的李生弃了功名,遁入空门为僧,他的师父为他取名法常,便是当时鼎鼎有名的无准师范。 此后,法常仍然作画,却扬弃了以往学养深厚、格调高雅的文人画风,甚至连用什么纸什么笔也不讲究了,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画,哪怕是蔗渣、草结。 咸淳五年( 1269),法常似因言语得罪权臣贾似道(“一日造语伤贾似道”)而遭到追捕,隐姓埋名于“越丘氏家”,同时遍散死讯于禅林艺坛——真不知道一个僧人,到底捅了啥天大的篓子,又为啥能在倾国之势的追捕中,得到其它有力家族的周密保护。 法常就此“诈死”了六年,直到德祐元年( 1275),把贾似道熬死了,法常才重新露面,一直活到至元二十八年( 1291)才离世。 画作,常与其人相关。 然而牧溪是例外。 所以我把这一段牧溪的生平放在最后,因为《六柿图》是谁画的,实在无关紧要。对牧溪生平有兴趣的就看一看,不知,也无妨。 我深信牧溪绘《六柿图》时,他是心无旁鹜,放下一切的。既放下了所有杂念,也放下了一切过往。 他眼前所见,只有柿子。当彼时,柿子便是天地间的一切。 四 《六柿图》没有秘密,也无玄机。如果牧溪真的有过精心的布局和设色,这样的刻意,就不再是《六柿图》。 正是这样简单而纯粹的柿子,摒除了画者一切意念的柿子,仿佛一面镜子,照见读画者的心。 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看到什么。 一百个人看《六柿图》,就会有一百种感觉。 如果什么感觉也没有,那也没什么,它们本来就只是一堆不会说话的柿子,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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