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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负相思意

 一千零五字 2023-04-27 发布于黑龙江

林格

本文刊载于《花火》杂志2019年04B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有我过去人生的影子,我写的时候,感慨很多,所幸的是,结局于我、于故事的主角而言,或许都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人生中灿烂的回忆很多,那个人最特别,所以,我成全了他。希望大家也会喜欢这个故事。

“一约既成,百年不移,来日相见,莫要忘啦!”

天启十一年,七月,武林大会由上届盟主慕容步洲主办,在江南平风城召开。

各路豪杰,云集一时。按街那头树下说书先生的讲法,路边若是落下一块牌匾,砸中十个,九个都是名门的首席,剩下一个,是位高权重、老不死的大派掌門。

我叼着根狗尾巴草,蹲在风月楼的屋瓦上,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珍馐阁二楼那没关严实的薄窗。一阵折扇轻摇的响动自背后传来,不需要回头,我也能猜到微生羽那无语的表情。

“林如微,”又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出了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在这守了两个时辰,楼下脂粉香,头顶太阳烈,我们二人夹在其间,就要被活生生晒成两块黑炭——便是你心甘情愿,可不觉得有碍观瞻吗?!”

这话说得委实婉转、哀怨,颇有文采,我轻咳数声,刚想转身应是,忽又听得楼下一阵沸腾般的嘈杂。

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也好,临街卖笑的风月姑娘也罢,无一不是含羞带怯地往来招呼,细语轻声:“季公子、季公子来了!”

我身形一僵,再不管微生羽有何想法,只霍然地扭头,循声望去——

古有谢家七十二路成雪枪独领风骚,今有季家四十六式斩将锏傲冠群雄。昔日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季家,如今虽早已隐没乡野,但在偌大的江湖,总还是一脉名门。其中,又以独子季玄信为佼佼者,时常往来于各大门派,江湖上为之心动者层出不穷。

人群簇拥之中,那青年衣冠胜雪,挺拔如树,纤细的手指,堪堪抚过一旁明丽少女脸颊边的碎发,耳语半句,在四周一众长吁短叹的哀声中,又同跟在身后出来的黑衣青年颔首。

他从不失礼于人前,端的是贵家大气的做派,旁人见了,总没有挑剔的道理。

我一口银牙咬碎,微生羽倒还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在我的耳边念叨:“那便是而今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慕容家四小姐——慕容成云,慕容老头膝下无子,就她一个最是金贵;后头那个黑衣裳的男子叫古岳,慕容世家的次门弟子,此前没怎么听说过,既然能够和季家人一并列席,那大概也是今次大会魁首的有力角逐者。”

过去十年,这是季家首次派出嫡系参与武林大会,而今看来,却还是卖了慕容家的面子。

我憋了一肚子无名的怨气,索性坐定在瓦上,静静地等着。季玄信若是抬眼一看,便立刻能看见我。

可我等啊等,等到他与众人话别,翻身上马,去时如来时般潇洒,也没见他为我停下片刻脚步。

末了,微生羽把他那金贵的玉面折扇横在我的头顶,堪堪遮下一片荫蔽。

他话音浅淡,漫不经心:“还不走?都说了,前尘往事,谁还记得那么多,怕是连你是个什么人、长什么样子,都早忘得一干二净,好赖还在这等了两个时辰,情分也尽了吧。”

我闻声撇了撇嘴,垂下眼帘,失神片刻。待到被拉着、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我只能苦笑着嘟囔一声:“世人若都像你这般心大,那些痴男怨女,怕是都没了活路。”

他顿时将那玉扇一合,敲在我的脑门上。

“还顶嘴?小妖女,若不是我姑苏微生氏站在你的边上,底下那些江湖人早就一拥而上,把你打得七荤八素了。”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慕容成云一眼,在我的身前挡了一下,压低声音,“趁着我还压得住阵仗,赶紧撤了。”

而今四国并立,熹真溃退,天启国独大,史称“拱月之治”。

这偌大的江湖,既有如慕容家、季家这等名门正派,自然也有像我这样不走寻常路的野丫头,凭借三分聪明,习得一身邪门武艺,精通毒、医两道,为众多江湖人士所忌惮。我不是今天毒哑了那个背后嚼季家舌根的泰山派弟子,就是明天戏弄了耀武扬威的半吊子贵公子。

也就只有微生羽这不着调的,尚且能一路同我并肩闯荡。

五日后,大会正式召开,我易容,跟在微生羽的身后,凭着微生家族的帖子,得了个好位置。

擂台比武,不计生死,一上午鏖战过后,诸多大派弟子败下阵来,此刻屹立台上的,唯有手执双锏的季玄信。

他拱手,略做拜礼,眼神逡巡一圈,不知何故,在微生羽的面上停了一下。

待到视线转开,我回头,蓦地瞪人一眼。微生羽并不介怀,只一如既往地轻摇玉扇,似笑非笑。

季玄信敛了眉目,一派恭顺温和:“晚辈愚钝,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季家那四十六式斩将锏,在他的手中寒气逼人、凛冽生风,区区半日,八大派已先后败在他的手中,四大世家也有两位被打败,尚未出手的仅有微生家嫡子微生羽和慕容家的——

一道黑影掠上擂台,缓神过后,我抬头一看,那日见过的黑衣青年,已在季玄信的身前堪堪站定。

“在下古岳,慕容世家次门弟子,还望季兄赐教。”

各大世家名门派遣出战的,无不是座下首席、精英弟子,而眼前这青年冷面如山,说是沉稳,更像迟钝,脚下马步更是虚浮。我上下仔细扫视一眼,先松了口气,便也就势瘫了身子,坐回红木椅上。

擂台之上,两人交手数次,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下来,果真优劣立显。

看得无聊,我索性撞了撞微生羽的肩膀:“不问世事的微生公子,等会儿这人败了,你再上去,有几分胜算?”

这人打了个呵欠,话音懒散:“我们微生家只挣个观赛的名声,我也懒得上场同那些豺狼虎豹抢这个虚名,但……慕容世家可不尽是些脓包,既然派出个半吊子,自有他的道理。”

话音刚落,场上倏地响起一阵嘘声,我匆忙地扭过头,恰好看见季玄信手中双锏一收,与古岳所执利刃相抵,火星四溅。

怪事。

那古岳执剑太直,季玄信那手斩将锏又以快如灵蛇著称,本可以径自避开,而今撞上锋锐的利刃,倒像是活生生受了这一下,嘴角立时见了血色。

而古岳寸步不让,两人又对上数招,季玄信渐渐体力不支,忽地一转身,滋啦一声,右臂被割开一道豁然血口,古岳并不留情,利刃逼近,前取发梢,眼见着就要正中季玄信的眉心死穴——

我顿时大怒,霍然拂袖,袖中淬毒银针飞旋,直指古岳的双目!

“好一个慕容家次门弟子,不知分寸,就让我来会会你!”

那银针带着万千杀意,去勢如风,我冷笑一声,轻踏桌案、借力而起,跃上那擂台。

我刚环过季玄信的肩膀,欲就势一避,却被错开一步。季玄信挣开我意图护住他的动作,伸出右手,猛地一挥,将飞向古岳的漫天银针一并拂开!

相撞的脆响过后,银针跌落一地。

若非他这一挡,古岳分明双眼难保,我不解其意,觉得左臂一痛,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我这才发现,方才一个错身,他左手所持银锏擦过我的臂膀,割开一道伤痕,鲜血直流。

我虽换了副面孔,但大抵武功路数诡谲,过去委实给一众正派名门留下了难堪的阴影,是故,我刚一站定,立刻便有人拍案而起,厉声呵斥:“这一手玉面娘子亲传的毒针……想必你就是那魔道逆徒,北域妖女!林如微,你竟敢扰乱武林大会,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四面的声讨便此起彼伏,向我涌来,一时间四面刀刃寒光凛冽,逼近擂台。

——不过是一群枉为君子的正派小人罢了。

我一下扯了脸上碍事的人皮面具,仰起头,理也不理那愤慨的声讨,只看向面色凝重的季玄信。

“阿信,”我压低声音,竭力温和了神色,“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我们曾飞鸽传书,有五年交情,我还传给你一幅我的小画,那时我——”

我满腔积攒已久的话在他冷然的视线中,蓦地没了下文。

而他垂下眼睫,像是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地看过我的眉眼。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的轻软许多,说的却是令我措手不及又愕然的一句话:“姑娘认错人了。”

我一愣,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面玉扇却蓦地拦在我们二人之间,挡住我动作。

不知何时飞身而上的微生羽,满面从容自在,正同一众来意不善的武林人士拱手见礼:“各位海涵,如微实非有意添乱,她与我乃是多年旧识,今日代表我微生世家出战,无奈一时心急,招致误会,晚辈在此代为谢罪。”他面上笑意不改,又回身将我护住,“诸位见笑了,武林盟主,当在慕容小友和季家公子二人中决出。”

我听得他这番让步的话,一时愣怔。

我尚未来得及出声制止,倒先听得季玄信声音平静地说:“既是如此,盟主之位,当归古岳侠士,晚辈技不如人,多谢诸位承让。”

这日,我同微生羽终得全身而退。

时至夜半,灯花未熄,一只信鸽停在客栈厢房的窗棂边。

我伸手取下那竹筒信函展开,心中挣扎片刻,屏息凝神,低头,看清那眼熟的端正字迹。

“穷途末路,时移势易,甚怜故友,往事莫追。”

一旁呵欠连连的微生羽问:“还真来信了?写的什么?”

我没答话,默然无声地握紧拳头,将那信纸揉成一团,砸在微生羽那笑意不改的俊脸上。

往事莫追,好一个往事莫追,当真文采斐然,言简意赅——

可我与他之间,又何曾只是一句往事莫追,就能拂去的“交情”呢?!

十九年前,“霸刀狂徒”林天易与其妻“毒娘子”林媛一同被逐出中原,当时尚在襁褓中的我,作为这魔道世家的独苗儿,就这样跟着不着调的爹娘一路向北,在北域沙漠中安家。

我打小就没有半个玩伴,好不容易磕磕绊绊长到十二岁,又因彼处荒凉,正是贪玩的年纪,只得日日瞒着爹娘在北域旷野之上撒野解闷,却在一日傍晚,拾到一个新奇玩意儿——

一只落难的信鸽。

还没来得及把它烤了吃,我倒先在它的脚边竹筒中,找出一张薄薄的信函。

我心头一乐,当即盘腿坐地,垂头耷脑,将那信函细细瞧了个遍。

想来这写信的人甚是认真,字迹清秀,字里行间却都是烦忧:父亲曾说,居于庙堂之上,总受多方忌惮。可如今我们避锋芒于江湖之中,四方仍多猜忌。我生于危难之时,又是家中独子,本该承继父业,光复门楣,如今却连一身武艺,也只能遮遮掩掩。不知这种日子,还要过上多久。阿娘死前告诉我,信鸽有灵,会将虔诚的愿望告知远方的神灵,而玄信愿浅,唯愿终有一日,终能不负养育之恩,光耀门楣。

这人文绉绉的,字却写得好看,瞧着字里行间,也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我闲着无聊,索性提笔回信,写了段大白话:你是哪里人?长什么样?中原武林又是什么样的?你武功厉不厉害?要是不厉害,那也没事,不如你来北域,我正缺一个玩伴儿呢!你要是来,我让我爹教你武功,就不必偷偷摸摸啦。

本是半带戏谑的话,我也没当回事,可过了半月,竟又收到回信,少年将我满腔的疑问耐心相告。我渐渐得知了他的名姓,晓得那季家的来头,也将自己的来历如实相告。

不过是笔墨通信,依旧遥隔千里,那字里行间、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的少年,却是我五年北域荒凉生活中难得的慰藉。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在荒无人烟的北域,飞越千山万水的半点牵连,是我少女怀春的所有梦里有关他的、无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欢喜。

我亦尚且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

打老远见着那雪白信鸽的踪迹,我便欢天喜地挥舞着手,央求它飞到跟前。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筒,瞧了半天,只看见被泪痕浸软的宣纸上,轻描淡写的一句:“人生至此,无须再见,各安天命,一别两宽。”

虽然看不懂那语意的弯弯绕绕,但我至少读出他“就此别过”的意思,便寄回去数封信来劝解他,都有去无回,末了,连那信鸽也再不飞来了。

我没有旁的办法,又总觉得喉咙仿佛总憋着一声哭不出来的呜咽。我抹着眼泪,蹲在北域旷野间号啕大哭。

哭得累了,我随手便拽过一块白布擦眼泪,不料,这白布倒结实,我拽了又拽,直把某个人拽得脚下趔趄——

我仰头一看,有个少年似笑非笑,满面无奈。

他略弯下腰来,递过一面锦帕:“我的裤脚可比不得姑娘家的白净脸庞,不如用这帕子擦擦。”

那时,微生家族拜访北域,与我父亲订私盟约,而微生羽尚且算是个人模狗样的翩翩公子。起初,或许他不过打算卖我个面子,后来却不知怎的,被我越带越偏,留下来足足两年。

这两年,我新养的信鸽飞遍大江南北,再也找不到归途。我倒也数次闹着要去中原,都被我爹提前得知风声,拦得严严实实。

我只得学遍魔道功法,才勉强和我爹打了个平手,三个月前,才终于借着微生羽的帮忙,在重伤之际,来到中原,得以那样艰难地日夜奔赴江南,同我昔日心心恋慕的少年见了一面。

我原以为我们会冰释前嫌,又或是从头来过,尤胜往昔。我那样期盼着,换来的却不过是一句“甚怜故人,往事莫追”。

想到这,我倏地侧过头,相当戏剧性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鲜血溅上窗棂,触目惊心,我愣怔间,擦了擦嘴角,那血却像是止不住一样汩汩落下,滴在我绯色的裙摆上,染出一片深色。

微生羽望着,没说话,只是侧过头,分外专注地伸出手给我擦了擦嘴角。

良久,他问我:“如今,可终于觉得心安了?你答应过我,哪怕是个不好的结局,也要学着放下。”

但无奈,我从来固执,在这胆怯又难堪的心绪中养病般呆坐数日,却还是下定决心,铁了心肠,非要问出个缘由来。

微生羽从不拦我,只闲闲地向我道来这几日江湖之中脍炙人口的新奇事:慕容世家的次门弟子古岳,原是季家主母膝下的小侄,同季玄信也有几分交情。那日大会过后,这位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古岳,一跃成为新任武林盟主,又因慕容步洲膝下无子,被认为义子,坐到慕容世家首席掌门的位置。

此后,慕容步洲宣布传位于慕容成云,而成云嫁给季玄信,不日成婚。至于古岳,似也有婚配,却秘而不宣。

末了,微生羽问我:“真的要去?”我点了头,他叹息一声,不再阻拦,亦不再跟随。

是故,这日小雨,我得以独自潜入季玄信如今暂住的慕容府。

本以为要耗费诸多工夫在寻路上,却不料我堪堪翻过围墙,回廊下,便站着与慕容成云并肩、共听淅沥雨声的青年。我心下一阵酸涩,顿时背过身去,冒雨躲避。

他们一路沿着长廊走来,轻声细语,不时相视而笑,我忍不住,又侧耳倾听。

雨幕之中,我隐约听得季玄信低语:“此次大会,幸得岳父配合,圣上对我们季家防备心甚重,断不能做了武林盟主,用这般办法,倒能求得两全,我与成云你,也能从此携手白头,此心不离。”

慕容成云掩唇一笑:“你何必与我计较这些。对了,那日擂台下,你找阿辞说了些什么?我瞧着她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怕不是被那个小妖女私下做了什么手脚……如今可好些了?”

她本不过是打趣两句,季玄信却突然话音一滞,没了回应。

我悄然探出头去,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乍然变得灰白,仿佛我是什么避之不及、不应提起的瘟神,不愿再附和半句,良久,方才敷衍道:“那小妖女行迹诡异,怕她记仇,坏我们的大事罢了。”

连他也称呼我“小妖女”,说得这样笃定。

我心下不得不神伤,又觉得凄凉得很,刚生出点退缩之意,眼角却蓦地寒光一闪——

一柄刀。

快得躲避不及的刀,不是向着我,却是冲着季玄信直直地刺去。

我下意识地厉声呵斥一句,意图提醒季玄信赶紧躲避,却只能眼见着那刀几近逼到他的身前。我立马脚尖轻点,反身竭力追上那刺客,将人向后一拉。

任由那刺客回身一刀,刺中我肩膀的旧伤,然后,我猛一拂袖,迷心散漫天尽散,摸出数枚银针,直刺他的天灵盖!

刺客与我对上数招,两败俱伤,谁也没能讨到什么好。末了,我窥得机会,一掌拍向他的左胸,方才堪堪取胜。我一脚将人踹开,捂住鲜血直流的伤口,半跪在地。

我心里疑惑,更多的却是担忧。我抬眼看向季玄信,喉间那半句“为何不出手”尚在酝酿,却忽而在左右一眼的打量中,失了说出口的机会。

我的面前,分明站了一个一脸惊诧的“季玄信”。

伴隨着一声钝响,右前方的厢房门前,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庞、手执双锏破门而出的“季玄信”,却也向我看来。

唯独不同的是,门前的另一个季玄信长发披肩,身着碧青小褂,淡绿色的襦裙,蛾眉朱唇,面白如雪。

那女子几步上前,伸手来扶我,而我呆愣在原地,喉间啊了半晌,面如死灰。

我既不敢搭上她的手臂,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慌不择路地扭头便跑开。

我想我大抵是做了个噩梦的,这噩梦委实恶毒,令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白日里见着最近行踪不定的微生羽,免不了被感慨一声“青天白日见鬼了”。我虽只是嗤笑一声,其中的纠结,倒不敢和他多说道一分。

却未承想,我不去找,人家倒找上门来——姿容绝世、偏爱面覆白纱的季小姐递来名帖,约我于珍馐阁一见。

那日,眼前花样百出的菜品热过几回,摆满一桌,皆是我在北域时从信中听来,又心心念念,央求着对方答应带我来品尝的那几样,我却只能同她无言对坐,惴惴不安,全然没有昔日作乱妖女的放肆样。

她音色纤柔,轻声道:“试一试,看你喜不喜欢。”

似乎是算准了我沉默不答的冷淡,末了,她取下面纱,执起筷子为我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而后,亲自同我说了一段在她口中“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

二十年前,季家军中诞下一对龙凤胎,时逢天子忌惮,为保嫡子,家主决定瞒天过海,对外只称膝下一子,将那女孩儿当作男孩养大,挡灾避祸,成了季家最好的盾。

“我自幼时被训练习武,五岁时,便险些惨死在刺客的剑下,十岁时,已能耍出四十路斩将锏,被阿爹称为当世奇才。无奈,世人只知有季玄信,却不知我不过女儿身,名唤季柔,小字阿辞。”她说话时,面上无波无澜,仿佛早已从容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平生唯一一次任性,是在十二岁那年,放飞了一只信鸽。”

她说着,为我斟酒,十指纤纤,手心却隐约可见厚厚的老茧。

“最初,不过是想说些无人可诉的抱怨,那野鸽飞回我手中时,却仿佛透过纸页,为我带回一个活生生的小玩伴。她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是世上最最讨喜的……最最讨喜的好姑娘。我每日都盼望那信鸽能飞越万水,早早归来,看千里之外的北域,她身边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每每让我开怀——但十七岁那年,慕容家的人带着成云拜访季府。那一天,我们定下了两桩婚事。一切也从那时候起变了。”

她低垂着眼睛,并不看我,只话语淡淡:“无论是阿哥与成云,抑或是我与表哥,于我们季家而言,都是为了那武林盟主的高位。自此之后,我也不得不穿上男装,频频露面在外,帮我阿哥在武林扬名。”

“我倒不是没有想过与你相逢,但时间久了,心便淡了,更何况,相辨雌雄,你若见了我,又该多失望呢?!”我没答话,啃了口早已冷了的排骨。

太难吃了。

我一边笑着同她抱怨,一边不着痕迹地揩去眼角的泪水。谁知眼泪却越落越急,许久,我也只能哽咽着问一声:“说完了?你和你哥哥,都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摩挲白玉酒杯的动作一顿,霍然抬头。

“我方才听着听着,心中多气啊,却还总想,他忍了这么多年,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活成了堂堂正正的季玄信……一定很开心吧。”

这日,恰逢乞巧灯会,我为了避开那难言的惊愕,这般说罢,便起身装作推窗遥望,远看万家灯火,楼下喧嚷不休,摩肩接踵。

平风城里口口相传着新任盟主的传奇,也谈论慕容家和季家的联姻。

我道:“但你哥哥,他叫你来蒙骗我时,有没有一丝一毫,像我这样苦痛难言?”

她被我问得满面通红,愕然间,竟撞翻了手边的美酒。伴着一声脆响,她下意识地讷讷发问:“你为什么——”

如今这局面,或许是连在背后指点她的那一位,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我闻声笑笑,忍了鼻音,兀自低语。

“因为我认识的阿信,喜也好,悲也罢,一生都在为季家筹谋,但阿辞,你说的故事里,只有你认为的难堪与身不由己。有些东西既然没经历过,便是演不来的,哪怕你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便从梦中醒来,那轻声呢喃与质问,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一段伤心事,是十年后早已远离那段往事的我,一场无关痛痒的旧梦。

梦醒过后,我心中感慨尚未倾吐便成喟叹,蓦地额头一痛,瞌睡虫走了大半。

嘴角一抽,我睁开双眼,劈手便去夺来人手中的玉扇。不料,他算是认准了我的招式,向右一躲,立时叫我扑了个空,险些控制不住,向下跌落。好在这人勉强算是良心发现,在我腰间一揽,将我扯回怀中。

见我惊魂未定,人还不忘戏谑两句:“坏习惯还真是改不了了,这风月楼的房顶,就这么好睡觉?!武林大会十年一度,是何等的江湖盛事,往来豪雄,有几个不想把你这狠毒的丫头捉拿解恨,还这么光明正大地在这里贪睡,怕是觉得牢饭太好吃了?!”

我冷哼一声,避而不答,倒反客为主,问上一句:“平时有你这守门神也就罢了,今天你不在,若是我被抓了,也是你的错——微生羽,方才做什么去了,竟抛下我?”

他闻声轻咳,揉了揉我的头发:“不过一些琐碎小事,走吧,武林大会可不等人。”

话虽如此,可紧赶慢赶,我们还是晚了些时辰。

我懒得同慕容家的人多费口舌,一不做二不休,趁人不注意,便和微生羽翻身上梁,在屋顶找了个好位置,权作登高望远。

彼时,武林盟主古岳正起身发话,身边是坐姿挺拔、无论何时都面覆白纱的“古夫人”。十年过去,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极少出没人前,膝下无子,却还是叫古家乃至慕容家上下心悦诚服,以至于,哪怕我不曾刻意打听过她的奇闻轶事,仍被迫听了不少。

在那右侧席位上,依旧姿容绝世的慕容成云颔首微笑,仿佛丝毫不介怀身边丈夫的位置莫名空出来。

——季玄信竟没有到場。

我望向那空出的位置,在谁也不曾注意的地方,一如十年前,风月楼上,我渴盼季玄信给我一个抬眼顾盼,圆满那五年遥寄锦书的遗憾。

蓦地,我甚至还想起十年前,饭菜都冷掉的那一夜,我那句疑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唯独在冷风吹灭红烛的瞬间,一阵脚步声杂乱,屏风后,有人踱步而出,与我相对沉默。

我凑过去,用依偎的姿势,静静地抱了那人一下,本应适可而止,却更用力,只那一下,不知是我还是他,都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

我轻而又轻地在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说是扇,却更像是抚过。

末了,我也不过凑在他的耳边,低语一句:“你要我成全你,说一句便是,何苦撒这样明知骗不过我的谎——我那时有多么欢喜你,你不知道吗?”

他拥住我,手臂微微发颤,声音嘶哑,喊了我一声“如微”。

不过一句而已,他只欠了我这一句,已然把五年的牵挂尽数偿还。

是故,我推开他。

是故,我说:“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吧,阿信,是我不该……在你最欢喜时,用过去打扰了你。”

我想到这,又是一个呵欠。

低下眼时,我却愣了愣,原来是慕容成云蓦地不闪不避,竟然视线向上,一眼望见我。

相顾无言,我耸了耸肩膀,别过脸去,只招呼微生羽,道:“今年的武林大会,没了我这等人物搅局,委实无趣,要我看,还是趁早散了吧,咱们也赶紧回家去。”

微生羽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良久,他才伸手敲了我的脑门一下,嘴角含笑:“娘子啊娘子,终于开窍了。”

番外——空许约

武林大会落幕这日,始终称病不出来的季玄信在家中醉了酒。

下人们大多畏惧他往日的威严,见慕容成云亦不加拦阻,也不敢相劝,只任由他在练武房左右翻找,竟还真寻出两把多年不曾面世的银锏来。

院中,他挥舞那双锏如风,身若游龙,但凡有眼色的武林中人,都能瞧出其中摧枯拉朽的深厚功力,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堪堪停步,似是自知分寸,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手中的武器,许久无言。

末了,他转身回房,翻箱倒柜,从那压箱底的角落,扯出一沓泛黄的信纸。

信纸上的一笔一画,依稀还能窥得写信之人当年的珍而重之的心情。

——今日我阿娘非要我学医,我不学,没承想正收到你的来信,竟那么不小心伤了手!我说你啊,怎么这样不惜命,罢了,罢了,我定学出点本领来,也叫你以后少受点苦。

——北域已然入了秋啦,你那边可也冷了,记得添衣裳,免得受冻,别看你一身武艺,若受了风寒,也得吸溜了鼻子狼狈不堪!对了,我托了一个弟子往季家带去阿娘磨的药粉,也寄去两匹好皮毛给你御寒,可收到了?

——不日便是你的生辰,我亲手做了套女红,喀,我虽是心灵手巧,但实在对这方面狗屁不通,你莫要嫌弃。还有,你寄给我的饴糖都融化啦!那些糕点却还勉强能吃,好吃极了,你说的松鼠鳜鱼、糖醋排骨,我们这可没有那些精致的吃法,日后见了,你带我去瞧瞧新鲜吧。

他忽而觉得某处泛起疼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来,十年前,慕容成云轻声说“放下执念吧,你若娶我,便能借慕容家之力,保住季家的一席之地”时;微生羽来见自己,冷言威胁“若是与她相认,季家密谋,明日便被天子得悉”时,他好像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可终归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五年间,他与林如微无话不说,所谓偷龙转凤,根本无从隐瞒。是故,那一场刻意为之的刺杀和邀约,除了演给慕容成云和微生羽看以外,还是他和林如微心知肚明的、真正直面的、最后的诀别。

他蛰伏了小半生,躲在胞妹的身后,屈辱而冷漠地活着,唯独一个能与他共同分享最苦痛回忆的人,却注定不能与他同甘。

而他,只能在醉酒的黄昏,在大院角落,在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方,借着醉意,打开了从未放归的鸽笼。

——那是许多年前,二十来只从北域飞来的信鸽,他全都好生养着,一代又一代,却从未给她回信。

直至今日,那白鸽扑腾着翅膀飞起,毫不留恋地远去。

它们奔赴自由,忘记了昔日为何而来,而他终生不过四壁皆空,囚徒一個。

满腹空许约,皆掩埋黄土,唯独一幅泛黄的小画,自他紧攥的指间飘落——

笑靥如花的女孩,曾在那画像一旁,如此写道——

“一约既成,百年不移,来日相见,莫要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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