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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荣尧: 黄土的台词

 安蓝2021 2023-04-30 发布于甘肃


 黄土的台词 
文丨唐荣尧

祁连山下的那条漫长的走廊,长期以来一直被文人美化着它手捧丝绸与哈达的形象,赞扬着延宕在它上面的和亲公主、长旅商人和弘法僧人,他们就像一只只扬起桅杆行走于这条旱河上的舟楫,山脚下或山腹中的洞窟、寺院,就是亮给那些舟楫的灯塔,长明灯似地发出明亮、醒目而温暖的光,濡染着长廊两边的百姓生活。人们一直忽略着它手握弓箭与刀剑的形象,让攻与伐两方将士的血,浸染出一条充满哀伤的战争之路,各为其主的官兵、如风来去的牧人、长夜暗行的探子,像一枚枚渐渐生锈的钉子,镶嵌在这走廊千年不衰的记忆之框上。前者的形象,以“丝绸之路”和“一带一路”的命名与实践,在今天依然发着耀眼的光芒;有如棋子般散落在走廊两侧的古城,为后者的形象做着注脚,永泰古城,是落在棋盘角落、河西走廊东南角一枚。

一个从不走出故乡的人,往往以为自己就生活在世界的中心或地球上最美的地方一样;倘若他浪迹天涯后回归故乡,认知自会不一样。我大学毕业后,曾借居在祁连山下一个小县城并在那里留下了九年时光,期间曾一次次走进祁连山东麓的永泰古城,总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气派、最悲壮的军事建筑。后来,游走在祁连山东麓,拜谒过遍布祁连山下的破城子、石包城、明水塞、寿昌城、骆驼城、锁阳城、新墩城、桥湾城、骊靬古城、松山古城,感觉它们连成了一条跨越时间的链条,是匈奴、突厥、回鹘、吐蕃、党项、蒙古等游牧部族在不同时期的侵扰,成就了这些军堡、古城的问世与骄傲!从时间的经度看,永泰古城是祁连山下古城中最晚出场的;从空间的纬度看,它是祁连山东麓最南端的一座军事古城。
一个稳坐在这样的石空坐标上的古城,成了祁连山下古城长卷的压轴之作!

1
以东南-西北方向起步的祁连山,在天祝藏族自治县和景泰县相接的平岭墩和鸡毛敖包之间,朝东北方向岔出一道山来,像是一头莽撞的幼虎探头探脑地闯入景泰县境内,当地老百姓因此称其为“老虎山”。这头“幼虎”也没想到,它东能俯瞰滔滔黄河,北可眺望到茫茫腾格里沙漠,西靠莽莽祁连山,南接金城兰州的门户八百里秦王川,这里自然就成了一处“虎踞”之地。
黄仁宇在他的《万历十五年》一书中,很少写到万历年间的西北往事,倘若他知道那时的西北、尤其是祁连山承负的中国重任,相信会有更多内容走进他的笔下,比如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发生在老虎山下的一件大事。
那年初春,63岁的兵部侍郎、三边总督李汶前往西北地区巡视。军情紧急不允许李汶按惯例从驻地固原北上,抵达银川后沿着腾格里沙漠南缘西行至祁连山南端。李汶轻骑快马地从甘肃省靖远县石门乡境内的索桥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景泰县后直抵祁连山下的土门(今古浪县土门镇)。
李汶的这次出行170多年前,明宣宗朱瞻基就主动收缩长城防线,从景泰县三眼井堡往东进入腾格里沙漠的那道“边墙”(和秦汉、隋唐时期的边臣上书朝廷奏请修建长城不一样,大明朝的尚书、侍郎、巡抚、总兵们全将“长城”之谓改成了“边墙”)彻底被放弃,从三眼井堡往东南经今景泰县东郊至黄河边、进入靖远县最北边的北城滩、塔尔湾、金坪的第二道“边墙”也处于艰难苦守状态,祁连山东麓到黄河西岸间的大片土地像被遗弃的孩子,暴露在盘踞于青海境内、祁连山腹地的宾兔、阿赤兔、永邵卜、瓦剌他卜和宰僧著力兔等蒙元残存势力的眼皮下,后者常常越过祁连山、从老虎山下进入景泰县境内,进而向南毫无阻拦地越过秦王川,直逼兰州城。
李汶抵达祁连山下的前一年,宾兔、阿赤兔和宰僧著力兔等部落联合,占据祁连山南部一带,河西走廊陷入风雨飘摇中,金城兰州也岌岌可危。祁连山默默注视着李汶的动向,看这位老将能在这里掀起怎样的军事风暴。
李汶听从甘肃总兵官达(读ta音,作者注)云的建议,将指挥中心设在达云的出生地、老虎山下那座叫老虎城的旧军堡中。下令甘肃巡抚田乐和达云兵分五路,捣毁了阿赤兔的老巢,宾兔也遭到追击后败走贺兰山,盘踞在松山地区多年的蒙古势力被一举荡除。达云一战成名,取得明代历史上著名的“松山大捷”,被誉为“名镇西陲,为一时边将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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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大捷”后,李汶陷入沉思:这只是短暂的和平与宁静,谁知道那些来去如风的蒙元残余骑兵什么时候又会再来?如果抵挡后者,还得像明初修长城和其关隘、墩台一样,还得“筑边建堡,设官屯兵,其道无徭。”时间、财力、人员都不允许呀!
李汶于公元1598年春天的那次轻骑疾行后,他发现:从索桥古渡到祁连山下,有一条汉代的“长城”遗迹,不少地方的军事防御工程依然存在,如果将这条“死去的长城”和宁夏境内的边墙连起来,就能扮演新边墙的角色。
祁连山南端就是一个大棋盘,李汶像个布局的高手,他让达云组织军民,用了6个月时间,以那道废弃的汉长城为基础,重新修建了一条长约200公里战略防线,这就是明代长城中的“松山新边”,在景泰县境内构筑起了第三道“边墙”,对付来自瓦剌他卜、永邵卜等部落的偷袭。“松山新边”的主体防御工程仅仅用了半年,但沿线修筑的大量烽燧、军堡等附属工事,却用了整整10年,全部工程完工时,距离大明王朝灭亡仅剩下36年,那是明代长城中最后亮相的一段,也是我们今天说的万里长城这篇大文章的最后一笔。
“松山大捷”后7年的时间里,和平的阳光照在老虎山一带的广袤土地上。随着时间推移,当初的布局也渐渐暴露出问题,这在甘肃巡抚顾其志给万历皇帝的上疏中有着体现:“兰州至红水五百里而遥,兰州官兵策应猝不能及。”也就是说,7年前,达云组织力量在今景泰县寺滩乡的宽沟构筑的红水堡(后来在此设红水县,1933年改名景泰县),距离兰州太遥远,如果遇上紧急军情,驻守兰州的官兵猝不及防、无法及时驰援!
顾其志在《奏城永泰疏》中明确建议:应该在老虎城建立一个军堡,在其南边再建两座小堡,不仅能使三者之间首尾相应、互传情报,也能形成犄角之势。至于这座新军堡的名字,顾其志都替皇上想好了,他给万历皇帝建议:老虎城之前被蒙元残余势力占据过,他们对这块旧地极为眷恋,而且“老虎”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不雅驯,我们在这里修建军营意在希望整个松山永远康泰,干脆就将老虎城改叫永泰城,一可让守卫这里的将士们感到耳目一新,也可永远断绝敌人的念想!可谓“一新耳目,永绝虏念”。
顾其志的这道奏疏很快得到万历皇帝的批复,两年后,时任兵部副使邢云路出现在祁连山的视线里,严格来说这是一位天文学家,只是这种光芒被他的官员身份所遮蔽。在任陕西按察司副使期间,邢云路就曾上书朝廷,恳求修改沿袭近300年的旧历法,这个请求没被允许后,他竟然辞官告归,回到家乡河北省徐水县研究他心爱的历法去了,并完成72卷的《古今律历考》,尤其是校正了元代著名天文学家郭守敬的《授时历》。
时局像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把在老家潜心研究天文的邢云路,提溜到了西北。公元1607年3月,邢云路奉旨来到老虎山下,在原“老虎城”遗址以西的一片开阔地上,督修一座新的军堡。黄土倘若散乱地堆在地上,只是青草或庄稼的温床,那些被采挖、运输、集中在一起的黄土,经过蒸煮、渗水、夯筑、晾晒后,在层层堆砌中以“墙”的方式离开大地,以另一种台词书写它非凡的力量:以“堡”的形制抵制侵略、威慑敌人!15个月后,“永泰城”和向南往兰州方向的另外两座军堡(镇虏、保定)出现在祁连山东麓。虽然以城自居,但里面驻扎的全是将士,它的底色与身份还是一座军堡,它和周围的三眼井、芦塘、锁罕等军堡的角色一样,当地人称呼其他几个地方时,至今仍保留着“堡”的后缀,唯独对“永泰”敬重有加,称呼中后缀着一个“城”字。当年秋天,兰州参将就奉命带领1500多名官兵移住永泰城内,对周围的一些地方的命名。
时隔400多年后,我们倘若以现代建筑学的眼光审视永泰城,不难发现黄土的外壳中掩藏着一位科学家的智慧。邢云路在督建永泰城期间,曾在兰州城中立起圭来表观测日影,测算出的回归年长度与现代计算的数值只差2.3秒。这样一个天文学家设计的军堡,是否会“夹带私活”般的藏有天文知识呢?比如,坐在瓮城上的四个楼阁是不是象征着春夏秋冬?城墙上的12座炮台,和一年中的12个月有没关系?城里曾有的一座16米高的灯山阁,是不是象征着日月长明?城内的五口古井,是不是内蕴五行?
邢云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天文学家和卓越的建筑学家,更是一位诗人!他督修完永泰城414年后的今夜,我仿佛听见他在古堡竣工后,踩着土墙内侧的台阶,缓缓走上南门城楼上剪彩祝贺,用他那河北口音激情高扬地吟诵122个字构成的《永泰城铭》——
贴彼松岩,矗矗崇岗。
星分北落,狱镇四方。
襟带山河,为金为汤。
……
永泰城像一枚闪亮的铁钉,牢牢地扎在抗击盘踞于祁连山南端蒙元残余势力的前线,那是夯筑的黄土以军事建筑的形制,发出刀剑般的寒光,一度对来犯之敌起到极大的威慑作用!
从军事学的角度分析,在一幅现代地图前仔细琢磨,我发现老虎山确实像一只老虎朝黄河方向探出的头,红水堡是它的大脑,分居南北的镇虏(今正路)和三眼井两个古堡是它的一双眼睛,永泰城就是它的嘴:虎口!它平时总在沉默状中紧闭,一旦战事涌起,面对来敌进犯时,虎口顿时张开,进入虎口后生还者能有几?从军事学的角度分析,永泰堡和北边的三眼井堡、南边的镇虏堡连成一线,像是一把横在祁连山东麓的匕首,永泰城就是这把匕首锋刃最利的部位,它更像一位冲在前沿的小弟,保护着200公里外的兰州城,从松山到五泉山,流传起“有了永泰城,兰州才安宁”的民谚,。
军事威慑的最高目的是促成和平,邢云路在永泰堡完工后书写的《永泰城铭》中称赞这座城完工后第二年,就出现“厥居既定,边鄙不惊”的和平境况。
3
出生于河南汤阴的岳飞,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第十七代后人岳仲武,因职守需要,会在1592年,以守边军人的身份,带兵前往永泰城驻防。
和一起征编的1500多名军人抵达老虎山下时,出现在岳仲武眼前的那座军城,和我1992年夏天第一次抵达这里时看到的规模一致:周长1700多米,墙高12米,四面筑有半月形城,城门向南开,外筑甬门,高12米,矗立着12座炮台,城墙四角有4座城楼。
祁连山东麓是一面广袤的旱海,永泰古城像一条静静伏在半坡的巨鲸,岳仲武走进城里,逐步了解到火药场、草料场、磨坊、马场、指挥所等机构的分布,它们才是这条巨鲸的内脏:庞大、威严、机密、有序。
都道和平岁月好,岂知边关明月冷。在永泰城驻守到第八年,岳仲武接到了清军入关的消息,这无疑宣告这座黄土夯筑的古城,完成了它的使命。
刀剑入库,马放祁连。随着战事的消停,驻防官兵有的脱下戎装回归故里,有的转防到其他地方,岳仲武选择了去兰州城居住。
老虎山原始森林的神秘、盛夏雪积山巅的景象、牛羊游走山涧的悠闲、山下辽阔广袤的腾格里沙漠、血液般流淌在家族中“精忠报国”的基因,让兰州城里居住的岳仲武常常举头北望。老虎山下的8年戍边生活,像是一道无言的召唤,让岳仲武的眼光犹如雄鹰起飞,一次次越过黄河向北抵达老虎山,然而,他最终只能将这个梦寄放在久远的惆怅中,直至终老于五泉山下!帮他圆这个梦的,是他的孙子、岳飞的第十九世孙岳镇邦。
少年时期,岳镇邦就听爷爷讲述在老虎山下戍边的故事和再也不能回去的遗憾,那些故事就装在匣子般的永泰城里,那种遗憾是一名职业军人晚年生活的残缺。距离兰州城外200公里外的永泰城,在岳镇邦的心里,就是漫行沙漠者的清泉,是酷热长路者的西瓜,是寒夜星光下的驿站,是他梦想中成就青春的黄金牧场。
岳镇邦最终选择在顺治年初举家离开兰州,迁到了永泰城定居,这不是中国文人“悠然见南山”的隐逸,而是以此来圆爷爷“再回永泰”的梦,以此承续岳家几百年间“精忠报国”的血脉。黄土夯筑的城墙依然坚固,但在时间的容器里,它内蕴的力量就像一柄生锈的宝剑一样日渐销蚀,此时的永泰已经从邢云路题写铭文中的“永泰城”降格为“永泰营”。对岳家这样有着职业军人血统的家族来说,他们并不在乎栖居的军城规格,他们要的是以驻守永泰城来体现与维系军人家族的身份、尊严,他们要以行动诠释一份祁连山下的“家国情怀”。
岳镇邦后来因为仕途而离开老虎山,曾官至大同镇总兵加左都督,但家人一直留在永泰城里;岳镇邦的长子岳升龙就是在永泰城内出生的,青年时期就担任永泰营把总、守备。金城兰州已成一袭遥远的梦,岳镇邦去世后,被安葬在永泰城南、一块犹如摊开的手掌的台地上,当地百姓至今仍把那里称为“岳家坟掌”。
永泰城陪伴大明王朝仅仅走了36年,驻守的军官就从参将裁为游击,又裁成千总,最后变成把总,到岳升龙的青年时期,这里的兵备一减再减,曾经让祁连山西麓的敌人胆寒的光芒,犹如一盏不再添油的老灯,渐渐弱了下来。当地人对它的称呼从永泰城到永泰堡、永泰营,变成了今天的永泰村。作为一个军营,它是舞台也是容器,是搅拌机也是铁锅,来来去去驻守的官兵是它的主角。战火熄灭后,这座军营在不甘但又无奈中接受几近废弃的命运,努力挣扎着想保留昔日的光芒。
永泰城背靠老虎山,遇上旱年,城内军民的用水常常是大问题,岳升龙带人去山里寻找泉源,修凿从泉眼到城中的水渠,将山里的水引入城内,山泉水流经城中变成了暗渠,既减少了水污染,也做到了不占地面空间。
岳升龙的儿子岳钟琪也是在永泰城里出生的。岳钟琪的童年就是在这座军城及周围的山坡、河谷、森林中度过的。那时,这座古堡已经完全失去了军事意义,居民已经将藏于世俗生活中的信仰搬到了城楼上,在南城门上修建药祖阁,北瓮城上建成了真武阁;东边出现了文魁阁,西边有财神阁,这些建筑成了给岳钟琪和伙伴们制造童年乐趣的道具,。
童年的记忆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一个人的一生,那座陪伴自己童年、少年的,充满奇妙的力量和充满建筑智慧的军城,想必对岳钟琪后来的戎马生涯有影响。永泰城的筑城智慧,或许对他督修阿拉善的定远营(今内蒙古阿拉善盟府所在地巴彦浩特)、督修宁夏平原上的惠农渠和巴里坤的绿营兵城或许有着一定的启示。
被乾隆皇帝在《怀旧诗》里评价为“三朝师武臣,钟琪为巨擘”的岳钟琪,晚年定居在成都时,晨起看到的不再是小时候看到的“门启松山万年松”,而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但永泰城是伴随他戎马一生的精神资粮。

4
永泰城虽小,但它从诞生前就牵动大明王朝的神经及甚至万历皇帝的眼光;建成后,它在明朝西部边防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从这里走出“岳家军”,带给这座面积相当于714个篮球场大的军城非凡魅力。如果你进一步了解那座位于小城西北角被废弃的学校,你一定会在内心里再一次竖起大拇指!
除了从永泰城走出的或至今仍居留于其中的李姓人家外,在景泰县问及李善澈,是几乎没人知晓的!
达云最初驻守老虎山时,有个手下叫李万疆,在追随达云参加“松山大捷”中英勇作战而官至参将,和达云的驻军一起入籍当地。李万疆在抗击永昌参将伊勒敦达春叛乱中,阵亡于前线,嘱咐身边士兵将其尸体运往永泰堡周围的一片空地埋葬。英国历史学家托·富勒说过:“坟墓是死者的衣服,一座坟墓是一件普通的衣裳,而一块丰碑则是一件绣衣。”和早在1988年就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的岳家坟茔那绣衣般的隆重比起来,埋了若干代人的李家坟就是一件堆放在时光角落的布衫。岁月能毁坏坟墓和墓碑,政令能迁移埋着荣光的故人,但他们的故事并不会因为地下幽暗而失去光泽,李善澈就是通过擦拭李万疆故事之盏并让它重新放光的人。
1914年3月,时任红水县知县田兆昆想在家乡办一所新式学校,刚好,从兰州回到景泰宣传禁烟的青年李善澈前来拜访田兆昆。一番深谈后,田兆昆这才知道这位青年才俊就是李万疆的后人,是永泰城出生的,1909年毕业于甘肃陆军学堂并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副学长。这次,李善澈是以甘肃禁烟总会会员的身份,来到家乡担任禁烟演说员。
两个月后,李善澈受田兆昆委派,在永泰城的关帝庙内创办红水县第二高级小学,这是当时的红水县内第一所新式小学。李善澈邀请全县乡绅为新学校选址献计、前往兰州请专业设计人员为新学校制图、聘请外地砖木工匠来到永泰城下街偏右处、原来的衙署左侧的一片空地上,建成了一所黄泥土墙的新学校,取名为永泰小学。
同样的黄土,出现在同样的地方。黄土夯成的永泰城,迎迓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响彻的是军操声与出征前的军歌;黄泥小屋的永泰小学,走进的是身背书包的学子,朗朗书声响彻昔日军堡内的校园,黄土的院墙,书写的现代教育在这里的另一份台词。
祁连山下,战歌和牧曲一直争着在这里坐庄,当战歌高亢的声音惊起山巅积雪时,军城战堡在百姓的血泪中筑砌而成,那是黄土在祁连山下写出的一份悲怆之歌。当现代文明的曙光照亮祁连山时,黄土如旧,但黄土的喉咙里唱出的台词已经不一样了。
李善澈在初创永泰小学时,就想给这所“借居”于军城的小学安装一对腾飞的翅膀,左翼是教育的儒雅,右翼承续的是永泰城流淌的血性,体现这种血性的,就是他想设一座校中“陆军小学堂”,期望在以后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们,能够实现军事报国的理想。李善澈购置了50支洋枪,开设并亲自讲授军事课。
招进永泰小学的教师和新生对校园布局有个不解:校园占地面积两亩半、操场面积却是5亩。后来他们才了解校长的用心:军事课上,李善澈将自己购买的步枪发给学生,进行真枪实弹地训练;放学后,学生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军乐鼓号学习,那时的老虎山竖起了好奇的耳朵,白天听到是朗朗书声,晚上入耳的则是鼓乐号声。
1933年,在永泰小学校长任上坚守了16年的李善澈以年迈体衰,不宜误人子弟为由辞去永泰小学校长职务,背起祖传的医箱走出永泰城,走下老虎山,消失在茫茫人海。
战火是人类历史的插曲,和平与知识则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永泰小学里的军事设施随着时光逐渐废弃、消失,承载山里人追求知识愿望的学校大门、院墙和教室,和时间展开了顽强的对峙,一直屹立在大山的视野中,如老虎山上更迭的四季,教书者的身影一代接着一代,延续了百年之久,先后有25任校长,在古城内点燃、呵护、维系着一道微弱的教育之薪,顽强地穿过了百年的时光隧道。到2014年春天,全校只剩下了3名学生,一位教师是当了29年代课老师的李爱仁,他的曾祖父就是李善澈;另一位是这所学校的第25任校长马生俊。那年秋天开学,马生俊和李爱仁站在校门口,苦苦等了几天,报名的时间早已过去,却没有学生来报名了!他们含泪朝老虎山跪了下去,这一跪,既有对百年间为这所乡村学校付出的人们的拜谢,或许也有自己无能改变这一切的无奈与内疚。那个秋日的夕阳,在老虎山顶上,默默注视着一个百年小学在这个黄昏匆促谢幕,两个民办教师的孤独身影,像两支瘦弱的旗杆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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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座军城失去了防守的意义,何宜于干涸的河流徒剩朝天袒露河床?从城到营,从军堡、学校到村子,从辉煌的军城到停办的学校,永泰城书写着人类历史的一个普遍规律:战争总是插曲,和平之手总会为战争挖好坟墓!早在上个世纪中期,随着景泰川水利工程建设,祁连山东麓的大批“山里人”陆续搬迁到灌区,给一座山腾出了更大的生态恢复空间,永泰城像是被砍去半截的手臂,空洞洞的袖筒舞动在风里。军情紧急时,曾有2500名军人驻扎于此,让它的内腔里整天弥漫着雄性荷尔蒙;人丁繁盛时,也曾有近千人生活在这里,那萦绕在城墙内外的烟火,是老虎山下最动人的风景。烟火萎弱的古城,就像从树上摘下来在日光下晾晒的苹果一样,逐渐干瘪,失去光泽。 
古城能够迎来年年春光,但哪里能留得住千秋不变的江山盛景与高光时刻?文旅时代的来临,游客无意中去到古城身后的南山,可能看到古城形似一头巨龟,有人用无人机从高空拍摄到古城照片传到互联网上后,看到的人惊呼不已:这不是一头大乌龟吗?于是,“永泰龟城”的称呼从网络上传播开来,当地也没知识分子出来一辩: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视域中,乌龟代表着缩头与退让,从提倡建城者到来此戍边者,这里何曾出现过让外敌困扰或坚守不出的情形?一代代戍边人以此为生息的据点,每一个出城的将士就是一支射出去箭,一朵升空的火焰,一篇不屈的檄文,那是中国人面对强敌时秉承千年的态度。
犹如一匹战马在和平年代只能供拍影视作品用似的,永泰古城作为一笔军事文化遗产,成了发展旅游经济的道具和拍摄影视剧的场地,这也反过来吸引大批游客纷纷前去,拍几张让村民挤出笑脸、夕阳下羊群缓缓走进城门的“诗意田园”照片后,扔下一地垃圾扬长而去。
李崇仁是永泰小学百年间25任校长中的一位,退休后就守在古堡内,一直义务充当古城的讲解员和永泰小学遗址的看护员。他用一口硬如山风的“永泰话”告诉我:来的大多是城里的摄影师、画家和游客,不是爬墙拍摄的,就是让放羊人不停地摆出进出城门的场景拍摄,要么命令式地让老人、妇女摆出他们需要的动作,说通过这些发在网上的照片能吸引更多游客来永泰城,这样就能带给村民收入。
永泰城里没有食宿条件,游客来前担心村民做的饭菜和从山里流来的泉水不卫生,总带着速食和纯净水而来。没人留心李崇仁讲述古城历史和学校辉煌时扬起的头和努力挺直的身板,在游客走后却低下头、弯下腰捡拾垃圾的背影。这古城里延宕出的信念之灯呀,就如埋在古城地面下的泉水一样,默默地在一代代村民中传递。李善澈试图擦拭李万疆的故事之盏并让它重新放光,李崇仁何尝不是擦拭李善澈和李万疆故事之盏的人呢,他不希望先人的生活经历与历史经验,只拥有秋霜般的短暂之光,而是一种如垒砌永泰城墙的黄土那样传承下去的久远生命力。这以文旅的名义破坏文旅的时代,李崇仁这样孤兀而脆弱的火星,能让老虎山下的这盏人文之灯亮起来吗?
幸好这几年国家加大对祁连山地区实施生态恢复的力度,那些漫山吃草的羊们不再成为摄影师镜头下的“演员”;幸好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后,那些爬墙翻门的摄影师们和游客们的行为受到限制。让一座曾保卫一方平安的军城,在和平年代里开始保持本该有的安详之态,就像让一位老人保持着优雅的晚年生活状态,不好吗?这一点,当地人做的比那些动辄指手画脚指导农村人怎么保护文物的专家们做的好。比如出生于永泰城的景泰县广播局退休职工张跃宾,耗时三年,先后用塑料管、压缩板、木头等材料三次还原永泰古城;在永泰城里的永泰小学教过36年书的王得彩老人,退休后一直想写一本关于永泰城的书;曾在永泰小学支教半年的曾小凤,每到教师节就请当年的同事去县城吃个饭。
如今,网上也好,现实生活中也好,即便当地人聊起永泰城来也是脱口而出“龟城”,将“永泰古城”换成“永泰龟城”。夕阳下,我从“岳家坟掌”看下去,古城如静静卧在一片黄色旱塬上的金龟。好吧,龟就龟吧!龟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还有长寿的寓意,但愿这座古城能够长寿!再坚固的城池也是黄土为台词构写的剧本,再长寿的龟城终将归于尘,那每次从长夜醒来后归于晨的台词,都是太阳从大地上收走的呵欠。龟城,归尘,归晨,全是黄土回归自身的一场归程而已。
告别永泰城时,我仿佛看到和永泰城同时建成10多座古堡遗址,当初就像一群参加长跑的运动员,起点都是大明王朝的万历年间,跑着,跑着,有的就跑丢了,有的彻底跑没了,唯有永泰城或疾或徐地穿过400年时光隧道,镶嵌在景泰县的人文历史记忆中。
我朝来时的路望去,发现半空中转动着巨大叶片的风能发电机,构成了一片巨大的、耀眼的空中森林,和静卧在老虎山下的永泰古城形成了鲜明对比,历史和时尚,静卧和转动,文物和旅游,在这里相遇,互相默默对话!这不正是历史文物最好的状态吗?







作者简介

作者:唐荣尧 诗人、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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