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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谷:​纪实文学连载岁月不是歌之20

 故人旧事2020 2023-05-02 发布于重庆

岁月不是歌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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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常常怀念的三位师傅

 
在写《岁月不是歌》第二部时,文中几位当事人的身影不时在我的脑海里出现,特别是我的三位师傅,愈更清晰。他们已经去世好些年了,没有他们当年的心血和汗水,我只能是个很平庸的刨食动物。
我不能忘记他们。
文中的唐国良师傅,是2005年胰腺癌发作去世的。他去世时我不知道,他弟弟告诉我:“哥哥一辈子穷怕了,有病硬扛,实实在在是拖死的。”唐国良师傅1993年刚满50岁就办了病退,给一个老板打工,偶尔也承包点小工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南坪碰到他,他告诉我接到一个只包工钱的小工程,他手艺好,为人公平,有正义感,工人们愿意跟他干。工地上的项目经理都愿意把一些赶急的,意外出现的小工程承包给他。
 

唐国良师傅

我问他为什么不包工包料?那样收益高得多,他说没本钱垫资。我那时在一个准金融机构负责,有小额资金的借款权。我告诉他,我能为他提供前期垫付资金,他坚决拒绝了,他说:“不想挣大钱,也不愿担风险,万一遭套了,给你闯祸。”
唐师傅这人,我和他不是很亲近,当初,雷师傅叫我跟陈师傅学做木模时,因为唐师傅是我师傅的师兄,我也喊他师傅。但他在任何场合,都没承认我是他徒弟,他经常这样对我说:“我跟你师傅在工地上如何如何…”他说,我们是好朋友。我的事,他会尽力去办。
他这人认死理,较真,工作中,他尊重领导,一旦认为领导不对,当场就会怼回去,车间领导有些怕他。他喜欢喝点小酒,他认为,天大的事只要能在一块喝酒,问题就能解决。
我从心里尊重他。
2019年2月底雷师傅从西南医院出院没多久终因直肠癌去世。
雷师傅是我1979年进机电厂认识的最为贴心的师傅。他告诉我,原本初中毕业该上高中,家里困难,去当了工程兵。团长很看重他,叫他管保险柜。一天早上,他发现保险柜的门虚开,吓得差点昏过去,军务科当即派人警戒。结果柜里分文不差,是他昨晚大意了。他受不了老兵们的嘲笑,坚决要回家读高中。没想到撞上“三年特困”,国民经济大调整,他不但没能升学读书,吃饭都困难。
在机电厂,他是个万金油,什么活都干,特别是脏、累、危险活他总在最前面。他眼里揉不得沙,厂领导不喜欢他,为此,一直不解决他老婆的就业,全家四张嘴巴,他一人挣钱,一年四季,脚上一双草鞋。
1984年,我家被折迁,短住他家,每天下班后,他去走街串巷补铝锅,挣点手艺钱维持家用,坚决不收我的饭食费。
1985年,我担任印刷厂助理厂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雷师母调来做装订工,老厂长看了雷师母的档案,有些吃惊地说:“这人岁数这么大,做不了几年就要退休?”我说:“你为难?我明年再解决。”她明白我明年接任厂长一定会这样做,既然如此,不如做个人情。雷师母退休有了保障。
雷师傅退休后,一直在上新街车站边,摆个修理摊,为附近居民修补大小铝锅。他为人耿直,若是信你,你叫他跳崖他不犹豫。他深信了某种信仰,认为只要诚心坚守,定能消除百病,因这延迟了治疗。2019年初,一个春寒陡峭的夜晚,他在家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儿子姑娘都很孝道,临终时都守在身边,他很知足。
71岁的他,毛发粗硬漆黑,连唇髭都没白一根,精气神十足,知道的人皆嘘唏不已,按常理,他寿延应该还长。
认识我师傅,是雷师傅介绍的,他劝我不要去财务科,他说坐办公室的都是“不学无术”之徒,凭一张嘴拿钱。告诫我,想读书就要找个没定额任务的岗位,才有时间和精力。他叫我去跟陈二龙师傅学徒弟,他说:二龙这人,聪明好学,工程队里几十个木匠,他写不了几个字,第一个被选去学木模技术。半年功夫,学会识图,知晓了翻砂工艺及金属材料性能等基础知识,做的模型敢比7级师傅差不了多少。
第一次见面,觉得师傅这人有点痞,个头不高,有点“猫煞”。他听雷师傅说,我好学,很感叹地说:“我家兄妹多,小学没毕业我就去路边锤碎石,修公路;为建筑工地挑石灰,下苦力,记忆中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
厂里老职工说,若是民国年间,像我师傅这种人必入袍哥,当不了大爷,最少也是“红旗管事”,为啥?他这人吃得亏,讲义气,为朋友真的敢“两肋插刀”。我叫他师傅,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我年龄差不了几岁,就像弟兄家,不喊师傅,喊个师兄就行了。手艺人,做一辈子,学一辈子,哪个都冲不了狠,你有文化,又肯学,要不了几天,就赶得上我。”往后的几年里,他还真的没拿我是他徒弟,我不懂的地方,他都是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讲。那几年,我没做什么活,大多数时间他都用爱抚的声调说:“这几天不忙,各自躲到包装箱后去学习,听到领导的声音出来晃一下。”厂领导见到他,从来都是称兄道弟。他一见到干部,嘻哈打笑地掏人家包里的香烟,还把烟卷排发给周围的师傅们抽,干部见到他,都躲开走。
中午时分,他拿出家里带来的酒、菜,叫上车间的师傅们一块吃喝。常年用大盅泡茶,任随人都可端着大盅狠狠喝上一口。
总之,他在厂里算是说得起话的人,这取决于他手艺特好。做出的木模,翻砂工都说好用,易脱模,工件毛刺少,清砂快。
翻砂车间转型后,师傅担任降温机车间主任,退休前还被刘书记提为副厂长兼车间主任。我问他,为什么不脱产,还呆在车间。他告诉我,没文化,一辈子是做工的命,离开车间的兄弟伙,那是要命。
上世纪初,我担任某金融机构负责人,国家放开出租车经营,他儿子会开车,我告诉他,借几万块钱去给儿子买个“奥拓”,给鸿儿(师傅儿子,我师弟)开,不交“板板钱”。他犹豫了许久说:“我拿啥抵押?住房是单位的,没本本(房管证)。况且,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万一我打倒了,不是给你添麻烦?”他和唐师傅一样,做什么事都替别人作想。
他担任副厂长时,有个月厂里没钱发薪,书记急,叫他来找我,他不干。直到发薪前一天,师傅来我办公室,嚅囁了好一阵,红着脸说这月厂里不发薪,我拿钱他买米,他说大家弟兄伙的锅儿还吊起打铛铛。他不停地说,给全厂职工借一月的工资,外面款一回来,立马送还。
我当即给他办手续,叫人拿现金,他电话叫书记派车来接他,说,全厂职工的米钱有了着落。那声调,中气十足。
他不该在1998年夏季去广东援建一私企。天气热,老板热情,天天海鲜白酒款待,终于高血压导致脑淤血进医院。
鸿儿赶到医院,电告我怎么办?我说由企业负责治好再说。没想到,师傅说,来厂还没几天,正经工作还没“架墨”,倒给老板惹来麻烦,自己有高血压,不怪人家。病情有所好转,自己回家养病,老板也仁义,送了贰万元,还给师傅父子买了回程的机票。
师傅自此落下病根,手脚有时麻木。2009年夏季的一天旁晚,半下午没抽烟的师傅,不听师母的劝告,非要下楼买烟。走出店门,一脚踩虚跌倒地上,血管破裂不幸逝世。
 

      陈师母(左)雷师母(右)与作者(中)

我每年都去看望两位师母。去年,两位师母相继去了凉风垭的养老院,那里风清林茂,倒是养老的好地方,两家的儿女也时常去看望老人。

四十,机电厂留给我的余音

1985年,机电厂王厂长勒令我退学,回厂上班,我第一时间给任重庆腊光线厂的张方厚厂长打电话,告诉他,想调到他厂工作,他很惊讶,一口答应。他叫女书记跟我谈,他在主持会议。女书记听厂长的,竟然连我的姓名和调动原因都不问,急切地说:“你明天就来办手续吗?我在办公室等你。”我最终还是去了龙门企业公司,那公司决定我去担任其下属企业的助理厂长,给我加了浮动工资不说,还保证我继续求学,全额承担往后我读书的所有费用。这优厚的条件,令我放弃了投奔张厂长的想法。
1989年秋天,我在区软管厂任厂长。听说机电厂不知怎么的,竟然开不起工,给部分职工发30元生活费回家赋闲。一天我到某企业办事,在海弹公路摊子口桥上,远远的看见机电厂王厂长从对面走来,我有些奇怪,正是上班时间,厂长怎么会在公路上悠闲踱步?远远的他低着头,估计是不愿和我打招呼。
几年了我们没见面,毕竟他曾经是我的领导,我大步迎上去,很热情地招呼他。他不自然地点了一下头,我拦住他,从兜里掏出待客的香烟,递上一支,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烟孬,不好拿出来。”我问他:“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到哪儿去办事?”他一向冷漠的脸露出尴尬的神色:“厂里没得活路,到处转转。”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介绍信,说:“你看。刘永亮(书记)开的'逃荒证明’。”那纸上写:此证明某某系我厂职工,现因我厂开工不足,职工自谋生路,请各单位给予支持等等。我说:“你不是厂长吗?”他有些恼怒:“我这个厂长没权,说话无用,不如一个车间主任。”想起张方厚厂长的被迫调离,我有些明白他的处境。
我告诉他,上面要调我去工业局,因为我的厂长接班人还没落实,迟迟没走成。我可向组织上推荐他来接替我的岗位。他有些惊异,没想到我有这说法,面容有些赧然。
王厂长最终调去了另一厂,后来被一私企聘用为技术总负责,年薪10万。那晚,老板替他接风,他喝高了,回到宿舍,倒下就睡,夜半呕吐,无人照应,呕吐物回流堵塞了气管。王厂长苦钻了半辈子技术,遇改革春风欲显身手,不想英年早逝,令人叹息!
2002年上半年,我去弹子石办事,在大佛段一街边茶馆门前,看见张方厚厂长,我招呼他,摆起我倆曾经工作的机电厂正在破产拍卖,咦嘘不已。随后在电影院门旁的火锅店吃午饭,他喝得很郁闷。我给他买了一条好烟,又给他包个红包,感谢他夫人待承我两个师傅。
饭桌上,我脑海里满是那年我师傅和唐国良在他家喝绿豆大曲、吃猪头肉的情形,没有那晚他微醺时的吮诺,我不会有机会拿到那敲门砖的文凭。
 

 

       朱希圣,学富五车,年少轻狂,今年虚岁81,闲情逸致于书法油画。若不是资历、文化之高的老丈人跟偏了人,站错了队,那自幼家教有方的窈千金怎会下嫁给出身不红,折翅哀叹的朱氏才俊?细细思量,他令人钦羡的婚姻应是前世姻缘。

朱老师是我进机电厂后认识最有文化的老二级。我们是怎样认识的,我记不清了。他受过严格的机械理论训练,如果继续深造,他的发展该是怎样的辉煌,很难想象,然而,时代走向了异路,他的远大理想只能沉寂于灵魂深处。
他把鸡蛋壳、核桃壳镶嵌在油漆中,说是西画。那怪诞的画面,对于孤陋寡闻的我,那是怎样令人瞠目的异端?在他口中,我知道了那叫“油画”,也知道了不少洋人的故事。他住家远,上下班转三道车,再翻山越岭半小时,极度疲劳的他为我画了二幅油画。画中高飞的大雁催生我奋力向前,港湾歇息的蓬船正是我13岁少年时期在驳船上学艺的真实场景。我给儿子说,这两幅画,是我家的镇宅之宝。
我从重大培训回厂,他推荐我到技术科未果,继而鼓励我再修基础理论,夯实基础。他离开机电厂时,我还未入学。暑期,我去新单位看他。他满脸的阳光,给我的餐盒里装了两份回锅肉,原来,转而美工设计的他,实现了少年时代的理想。
 

朱希圣(带帽)与师兄和平

我很感谢他,我在寻求光亮前的朦胧中,是他为我高举燃亮的蜡烛,指我看清要走的路径。
南岸机电厂的兴旺,在于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沉淀了不少社会不能正确对待的能人才俊,他们虽然倍受歧视,却能忍辱负重,建设、发展、壮大了机电厂。
上世纪80年代,北边吹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压抑多年的才俊们跃跃欲试,渴望展开自己的羽翼,翱翔于天空。也许是刘书记没意识到身边的师兄弟是人才;也许是机电厂的舞台太小,不够才俊们表演。数年功夫,以各种借口逃离机电厂的精英团队好几支。为人正直,具有组织才能的张之先最先离开,多年后,他在深圳不禁创出经济上的辉煌,还在文化事业上斩获大的丰收。所摄荷花,在世界各地及国内有影响城市举办展览和个人讲座,并受聘于相关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承袭发扬光大了张氏(大千)家族血脉中的艺术基因。
机电厂人才不断流失,产品不能更新换代,党政大权聚集于刘永亮一身。在这大浪淘沙的年代,不进则退,机电厂没有与时俱进进行改制,改革的红利没分配给职工,企业既无新鲜血液的补充,一技之长的职工又不断流失。终因产品科技含量不高,导致业务流失,停产多年后被迫关闭。
 

  2017年4月部分原机电厂职工(左1张之先、右2朱希圣夫妇)

南岸机电厂已经在重庆的企业名录中消失了好多年,知道这个厂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机电厂是我成长的摇篮,没有全厂职工的辛勤劳作为我提供读书的机会,我不知道我后来的境遇该是如何?一般来说,不会比现在更好。
在这里,我向机电厂的前辈师傅们,历届领导们深深地鞠上一躬,我从心里感激您们!

作者近照及简介:

古谷,本名苏玉新,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出版有纪实文学《摊子口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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