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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敏讷:老匠人

 寻梦向天歌 2023-05-03 发布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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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匠人

吕敏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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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烟熏烤的墙面,结满黑褐色的烟炷花。

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正厅房与东厢房之间的小间隙设置,其实是在一面矮墙上铲挖出的土台阶,陡峭,逼仄,仅容一个身材匀称的人通过。楼梯下是炕烟洞,炕烟和火舌从方形的黑洞伸出来,烟没了方向,丝丝缕缕敷在土台子上,起风了,便顺着风攀着房檐冲向屋顶的天空,瞬时四散不见。终年经受炕烟熏烤,墙皮乌黑发亮,琥珀状的烟炷在土墙面四处爬行,冷却后凝结成粘稠坚固的一颗颗铆钉,一层又一层,沥青一样铺满土墙,闪着乌亮的光,散发出烟火泥土混合的特殊腥味。

母亲在前面领着我,弓着腰背,顺着土台阶爬向二楼,手里举着的香纸,果真散着些香气。那些土台,烟火熏燎,裹上一层硬壳,光滑温暖,布满污垢和光阴。布底鞋与土层摩擦,轻微细碎的脚步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开来,母亲胸腔里的微喘,嘴里的念念有词,是在通报给住在楼上的那尊神。

老匠人的遗孀,身材瘦弱单薄的老妇人,被子包着腿,缩在炕头的幽暗角落,端着绷子在布面扎花。我喊她一声“婆”,她把头从黑乎乎的木窗子口伸出来,嘴唇干裂结痂,眉头锁着,朝母亲喊,“兰花,来喝茶啊!”声音柔弱喑哑,像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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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个油污污的大黑提包,是老匠人的另一个肉身,几十年来在村子里游走,不曾归家。

称他老匠人,不是因为他年岁老。直到他离世,都还没有被列入老人的行列。村子里吕姓的宗亲家族,都互称为亲房。在亲房伙子里,上溯三代,独独出了这一个匠人,他自小失去双亲,为了找活路,就先后跟着邻村的老艺人学修房盖舍,学阴阳风水。人们常说,“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在村里,三样技艺最吃香,阴阳,风水和木匠。他呢,把这几样手艺都学会了,除此之外,他还学成了裁缝,天寒地冻时,其它手工劳动都停了,他就戴着宽大的白袖套扎衣服,毛毛丝丝的各色线头总是爬满全身,扎一套衣服挣一元钱手工费。他的手艺学成了,村子里生老病死,就离不开他。人们称一个人为木匠、阴阳或风水,通常是指一样手艺,而称匠人,那是对手艺和人品约定俗成的一种褒奖和信赖。修房子,选好日子动土,架梁盖瓦,做门窗,做家具,盘炕,做炉灶,要请他,就连修个猪圈茅房,搭个鸡架狗窝都要找他问个吉日,求个方位。腊月间要杀猪、平日里打扫房子挪家具、买卖牲口,还得找他选好日子。一座新房子盖成了,要娶新媳妇,先盘一盘男女生辰八字合不合,有一天风风光光娶进门,隔年生一个小娃儿。小娃儿头疼脑热了,夜里哭闹不止,去问问,是冲撞了土神、灶神、家神?是招惹了不干不净的邪气?还是沾上了泼神恶鬼?他掐指算算,吩咐来人,某时某刻向着哪个方向,如何烧纸祭拜,如何解除。果真就好了。缺医少药的村庄,人们信赖一个能够通晓天地阴阳的艺人,更胜于信赖一个赤脚医生。人老到一定程度,生了重病,小辈们要准备后事,心里没底,向他卜问,他按着生辰八字属相,算一算,说,今年好着呢,那人锁着的眉头舒开了。不然就说,某年某月,不利。小辈们便回去好好侍候老人,知道尽孝的日子不多了。有一日老人离世了,从咽气那一时起,要请他为亡人缝制老衣,洗身,穿老衣,落草,遮灵,做纸货,打棺木,入殓,念经超度,把阳世的事了结好。还要看风水,打坟堆,安葬,让亡人入土为安,把地下阴间的事也处理妥当,让走了的人安妥。地下的人安妥了,地上的人才能心安。跟村子面对着面的那些山包的土层里,长出了多少养活人的庄稼?人们心里有底,吃掉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头遍炮响,是通知人来吃暖丧饭,二遍炮响,是提醒做好出殡准备,三遍鞭炮声响过后,黑沉沉的棺木从木门里抬出来,八抬的棺木,几百斤重,四根丧担,压在肩上,抬棺木的人,脖颈暴起青筋,牙齿咬得咯吱响。忙乱的脚,把地面上的一层浮土掀起,尘雾弥漫。臃肿的人群中,还健在的那个老伴,疯了似的追出来,哀嚎起来,“心狠的姊妹啊,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阳世上了啊——”,瘫软在木门扇旁,双手厮打着土墙,指甲嵌进土层里。长长的白布一头拴着棺木,一头牵在孝子们的手中,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半步半步往前挪,有一个人在前面指挥,示意抬棺木的人,慢慢走,慢慢走,越慢越好。走了一辈子的路,再走最后一遍,就上山了,可不得慢些走。把老人侍候上山,在村子里有着特殊含义,就是照顾老人终了,离世了好生安葬。上山了,就不再是村子里的一员了。身着素服的人,高高低低的哭声在树林上空盘旋,刀子一样剜进人心,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打湿地面。家家户户的人扶老携幼,都出来了,每家门前烧一堆草灰,一股股烟升上天空,和炮烟在树林子上空集合,朝着村子里的某个方向飘,人们偷偷观察烟要靠近的地方,便预知了村子里下一个要走的老人是谁。三三两两的人在村口,垂着头,托着腮,眼泪也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村子的人目送棺木往前移动,一步一步离开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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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亡人安顿进那个长方形的泥土的房子,匠人的心也就落地了。村子里一件大事完成了。老匠人一辈子,就是在这样一件又一件大事中度过的,数也数不清的大事小事,让村庄日渐苍老又日渐新鲜,像四季轮回,经历的却是不一样的春夏秋冬。

要盖房子的人家,备好木料和土方,就提着四色礼去请老匠人。老匠人盘腿坐着,呷了一口茶,盘点一年接的活,眯着眼睛掐指算了一会儿工期,告诉来人农历几月初几到谁家搬工具。所谓工具,就是那只油污污的黑提包,黑提包到哪,老匠人到哪。那人笑盈盈地点头应着,递上一支烟,划开火柴为老匠人点上。哈着腰碎步走了。布满污垢的黑提包,装着罗盘,墨斗,推刨,凿子,斧子,角尺,锛子,锯子等一些小工具。黑提包是村子里的接力棒,为了能够有资格接到它,人们去山西钻煤洞子,到陕西坝赶麦场,到新疆拾棉花,到矿山背矿,淌着黑汗白汗一分一分攒钱,买木头,买了木头盖房子,盖了房子娶媳妇,娶媳妇生娃,生了娃长大了挣钱,挣了钱买木头,盖房子……黑提包传来传去,房子立了一座又一座。一座座房子底下,走了一层人,又长出了一层人。

要上梁了,被推刨打磨好的木头,打好了卯,黄灿灿滑溜溜的,摆了一院子,每一根浮梁、檩子、柱子上都扎上了大红布,像一个个新人,喜气洋洋的,男人们骑在木头上歇息,女人们低头规规矩矩绕着木头走,尽量躲远,以免不小心踩了木料,从木头身上跨过去。吉时一到,匠人大喊:上梁大吉。瞬时,几十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拉动绳子,背扛肩挑,喊着号子,“一二三,起!一二三,上!”将浮梁安放到房屋架子的最高处,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和鞭炮声中,印了红点的馒头,在房梁上下乱窜,“上梁了,上梁了!”妇女孩子满地抢上梁馍馍。男人们骑在木梁上,抓住空中飞过的馒头,装进兜里,回家给孩子吃,吃了上梁馍馍,就会大吉大利。

而老匠人呢,圆滚滚的身材,被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包裹着,膝盖和肘部的布料,两坨大面积的泛白。脸部陷在衣领里,肉墩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弯腰埋头,血液涌上脸部,一阵绯红。在满院子成堆的刨花旁,他吃力地半跪着,把一根木头打量再打量,用角尺量一量,伸出大拇指和中指拃一拃,把脸贴在木头面上,皱起一只眼睛看看,再搅动墨斗——那只嘴里能吐出黑线,屁股上装着搅动把手的小黑牛——拉直黑线,用力弹一下,一道直线打印在木头上,便有两个人扛来大锯,让锋利的锯尖的铁齿一点一点啃食进木头,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咯吱咯吱,嚼呀嚼,木头被分开了,木头的血液变成像玉米面粉一样的木屑,唰唰唰,掉了一地。被分开的木头,匠人要把它们重新卯起来,做成门扇,镂成花窗,变成雕梁画栋。再小一点的木料,做成吃饭桌子,小板凳,木勺木铲,老匠人用手摩挲着每一截木头,不轻易浪费每一段木材,每一截木料都是有用之才。他黑色的布底鞋,又肥又宽的脚面,噗嗤噗嗤,走路时,扇子一样把土层带起来。木屑刨花里,他拣出一大堆状如汽车的木墩,带着重重的鼻音,喊到,抢哦……他唱戏一样的腔调,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土里打滚的小孩子,连滚带爬拥过来。孩子们见他都管他叫一声“爷”,各自抢到了木玩具,欢天喜地。

老匠人娶妻了,他把自己的裁缝手艺教给了他的女人,从此,寿衣由她来做,新衣也由她来做。他的女人,一辈子趴在缝纫机上,缝呀缝,绣呀绣,量体裁衣,说话声音柔弱,双手绵软如绸。村子里每个活着和亡去的人的身上,都有她的手工和针脚。

村子喜庆时,老匠人在,村子悲伤时,老匠人也在。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他习惯了,喜怒哀乐他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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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一辈子棺木的老匠人,亲手为自己的小儿子做了一副棺木。

老匠人膝下一男三女,40岁时,又向家神爷求得一子。

那时,老匠人不挑不捡,把憨厚老实的大女儿茴香嫁到山里边,女婿敦厚,家境贫寒,大女儿不愿意,老匠人骂她,人人都长两只手,指靠娘老子算不了好汉。茴香子就像一株茴香默默无闻地在后山生活一辈子。二女儿小茴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家境殷实,儿女双全。小女儿名叫小女,生得清秀俊美,自小被占了娃娃亲,男方家境好,又是世交。村学念完后小女不读书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两根粗大的辫子一直垂到小腿,在乞巧的队伍里,她像磁石吸引着男孩子的眼睛。她脸上蒙着纱巾,跳自创的太空舞,惊艳全场。追她的男孩子数不清,男方家觉得夜长梦多,逼着她过门,她死活不愿意。她偷偷跟着马戏团的人,要离家出走,还没走出稍峪河,就被老匠人揪回来,关进屋子一顿耳光。她绝食,哭闹,都没有拗过老匠人,最终嫁给了那个男孩子。大儿子革委,已经长到20岁,不知什么原因,老匠人要向家神祈求一个儿子。

他的虔诚打动了神,家神爷赐他一个小儿子,顺着哥哥取名小委。小委极端聪慧淘气,无师自通,能制作各种诸如弹弓一类的木质小玩具。那年初夏,似乎风调雨顺,川坝地里的玉米长到膝盖高。小委自制了一架风筝,在川坝地里飞奔,越过一道道地埂,径直跃入被玉米地包围着的一口老井,井是毛爷爷时期挖掘的灌溉水源,井口很大,绿水深不见底,有史以来却从没有出现过溺亡事件。小委被发现时,肚皮圆鼓鼓,脸部惨白,漂在水面。全村人出动没能救回小委,只打捞了一具被泡大了的尸体。小委只活了10岁。村庄的规矩,没有成年的人走了,尸体不能进家门,只能在野地里停放。河边的草地上,是为小委搭建的灵堂。夜里,各种古怪的声音在村子里四处飘荡,无边的恐惧在每一棵树影里蔓延。守夜的人,目睹过惨状,无端的惊怵,头发直竖在头顶。小委的母亲,那个一辈子皱着眉趴在缝纫机前做裁缝的柔弱女人,昏死过去,一病不起,几近精神失常,有好几年不曾走出家门。那口吞掉小委的老井,被填埋,垫上土,成了一块肥沃的庄稼地,稍稍凹陷的圆形地块,依然有着井的痕迹,像土地的皮肤上没有长好的一块伤疤。

村庄有一句最残忍的咒语——短棺材装的。

短棺材装,是指那些没有活到一定年岁遭遇非正常死亡的人。

守果园的老人见果子被偷吃,青果被打落,一地狼藉,就破口大骂那些淘气的孩子,短棺材装的庄稼地里,玉米棒子被刀子乱砍,洋芋被掏空,庄稼被糟蹋,老农紫着脸,捶着地骂一句,这些短棺材装的,害人精。短棺材装的,骂那些淘气捣蛋的孩子们,最解气,已经成了一句骂人的口头禅,但谁都不愿意任何一个孩子被短棺材装。

老匠人咳着血,亲手为夭亡的小儿子打了一副棺木。一副短棺材装了小委。小委进不了祖坟。老匠人把小儿子葬在家门对面高山顶的荒坡上,出了家门,抬头就看见山头的新土包,几年过后,新土包上长出了一些草,渐渐掩盖了村庄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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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人们说,是家神爷收走了小委。

几年过后,村庄流传着小委的死因之谜————

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手工拉大锯,显得太慢。老匠人去一趟外地,带回来一架新机器,叫电锯,在打麦场边上,为电锯盖了一间小瓦房。一扇小木门,保管着一样铁质的机器。一根根原木被放进铁齿,木屑乱飞,木头尖叫着被切割成木板。木头遇到电锯就像土豆遇见利刃,任意切割,省时省力,匠人的活,速度大增,老匠人的收入也像电锯旁的锯末,一层一层日渐剧增。但某一天夜里,电锯不翼而飞,小木门空洞的嘴巴里,只剩一堆木屑。刺耳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反倒适应不了村庄的沉寂。电锯是匠人的铁手,手突然被剁掉了,匠人的活路就没了。他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有弄清电锯的下落。

一场神秘的法事,是老匠人最后的招数,他穿起了长袍的法衣,戴上法帽,点起香烛,对着家神念起经文,做起了道场。他在阴阳两界穿行,在人神之间游走,他是想借助神灵之手,挖出那个做了坏事的人,并祈求神灵给他最严酷的惩罚。当神灵附体,他浑身哆嗦,身轻如燕,此时他内心忽然出现了一道恶念,向家神提出了加害此人的残忍想法。天空一声炸雷,一道火光,香烛被飓风扑灭,法事只剩残局,老匠人警觉自己犯下罪孽,惹怒了神灵。他的老师父曾一再叮嘱他,阴阳术只为自救救人,绝不可借此技艺道破天机,作乱害人。

老匠人用种种方式弥补过失,都没有奏效,家神给他最重的惩罚,收走了赐给他的那个小儿子。小委,在那年初夏的一天无缘无故被老井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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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匠人精神恍惚,卧床一年。某一日,他突然从炕上爬起来,公布了一个决定:带徒弟。老匠人目光呆滞,面前跪着的三个年轻人,虎背熊腰,肤色黝黑,肌肉强健,各自手捧一碗酒,吼一声,师父,咕咚咕咚,酒下肚,磕头,一拜天地,二拜家神,三拜师父。老匠人发黑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儿子革委,侄子九大,义子艺能,吕姓家族数一数二的后生。数年之后,三个徒弟出师了,他们年轻力壮,手脚麻利,手艺精湛,成了村庄里的新艺人。师徒四人联手接活修房子,村子里的新瓦房比赛似的建起来,村子像穿上一件新衣服。

和三个徒弟年龄差不多的一层男娃,识点字便辍学了,学手艺下不了苦功,种地赚不了钱,在村子里游手好闲,打架闹事。后来,一个串一个,都离开村庄,到杭州、内蒙、天津、山西到处打工了,几年之后,他们回来过年,穿着时髦的衣服,都染了头发。挣到钱了,要重新盖房子,他们嫌土木结构的瓦房太土气,要照着城里人的房子修,他们从外地拉来红砖,水泥,自制炸药雷管把村子里的一座主山炸开,山被开肠破腹,山的皮肤被揭开,在庄稼地里掏石头。关门沟,原本是一条阴森的山谷,旧时,夭亡的小孩,因难产致死的幼婴,都被彩色的小衣服包裹,放在沟里。后来有了纸箱子,就用纸箱子装死婴,挖猪草不小心误入关门沟,碰见草丛里的纸箱子,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脸色苍白,再不敢闯入。炸出来的石头卖了钱,抢运石头的拖拉机黑烟滚滚,出出进进,关门沟被碾出来一条大路,沟里的阴气驱散了。大河坝里,采过砂子之后,大大小小的坑,像大地饥饿的嘴巴,每个夏天,那些嘴巴会把一些淘气的孩子吃掉。

打新式的平顶房,用砖、水泥、石块,也使用机器,盖房子讲求速度,三个月就住进去了。外地来的匠人越来越多,他们操着听不懂的方言,村子里,各色风格的房子到处修建,为了占地盘,也不再讲究房子的地向和方位,新打的平顶房像随意摆放的积木。老匠人盖房子用的木料多,全凭手工精雕细琢,头年搭起房架子,粗泥抹墙,撒上瓦,隔一两年再重新盖一遍瓦,再用细泥把墙面抹光,相当于把房子精装修一遍。装木门木窗,还要等房子湿气散了,晾干了,再做门窗,打家具。盖一座房子,要花去三年时间。有的房子,住了十年,还没有门窗,他们只能靠拉长时间攒钱买木料,减轻负担。而那些年轻人,小两口去外地打一年工,回来两三个月一座新房就起来了。谁还愿意耗费几年的时间去精雕细琢修一座土木结构的房子。请老匠人师徒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当年老匠人一手盖起来的房子,变旧了,一座一座的旧瓦房被拆了,门窗被拆下来,当柴烧了。要么码在路边,风吹雨淋,慢慢朽烂。老匠人变得寡言少语,走在村子里,人们再不像从前那样点头哈腰地打招呼。此后,村子里红白喜事的场面上,很少见到老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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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匠人的三个徒弟,为了找些活路,与时俱进地延续了他们的手艺,侄子九大,有着很好的泥瓦匠的基本功,后来到城里跟了工程队,专门负责为楼房铺地板,一年到头跟着工程队,收入稳定。义子艺能,在家门口开了一间铺面,专门打制新式家具,新式家具不需实木,也不用卯结构,用机器和铁钉把纤维板钉在一起,喷上油漆就行,省时省力,颜色艳丽的洋式家具很抢手,年轻人结婚,女方家一般提出来的条件是,“三金一银一串红一冒烟,”金银首饰,一座红砖到底的新房,一辆车,摩托也行。除此之外,一屋子的新式家具必不可少。艺能的生意茂盛。而老匠人的儿子革委,在家守着自己没有用武之地的手艺,整天喝得烂醉。老匠人的三个孙子,分别上着重点大学,是村庄一再被提起的骄傲。

做了一辈子木匠,守着村庄盖起一座又一座房子的老匠人,在他最后的时间里,别出心裁,亲手为自己家建了一幢二层土木结构的房子。彼时,村子里的建筑都是一层的平顶房或瓦房,而老木匠家的木楼就像那种被称作高低柜的木质组合家具,新崭崭的,散发着木香,有一天突然在村庄的中心高高耸立。用泥土把木料支撑起来,木梁柱,木椽木檩,木门木窗,用泥土烧成的瓦,用泥和瓦粘合成屋顶,用土夯成的墙,再用泥抹光。二楼的门窗黄灿灿的,裸露在阳光里,椽头碗口粗,匀称端直,廊柱圆鼓鼓,嵌在柱石上,抱门柱紧抱着门。人们啧啧赞叹:都是上好的木料。龙纹的方砖砌成的房脊高耸着,两个斜屋面上,青瓦肩贴着肩,手拉着手,瓦垄顺着屋面的斜度,把雨水和阳光都淌下来,把风和雪挡在空中。廊檐上一排滴水瓦,是瓦房嘴巴里的齿,尖尖的,不曾磨损。新楼房是村庄里第一个发福的人,体面而堂皇。它的周围,密密匝匝的旧房子,矮墩墩的,灰瓦密布,像穿着旧衣裳团团围坐的兄弟。

村子里唯一一栋木楼建成之后,老匠人一病不起,在初春的某一天,撒手西去。临终交代,新建的二楼,不许住人,把家神爷请来,设香案,好生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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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姓家族的人,都踩着这些布满污垢的土台阶到二楼敬家神。

母亲领着我,顺着土台阶,爬上老匠人家的木楼。她跪拜在香案前,点燃香烛,掏出一些零钞,嘴里念念有词,说,家神爷老人家,你暗里拨调,保佑我的孩子……

空旷的房间,只安放一尊家神爷的神位,在高出地面的二楼,烟火熏烤。二十年过后,土木结构的小楼,被周围的钢筋水泥的高楼淹没。

红瓦白墙的掩映中,木楼就像村庄打满补丁的一件旧衣裳。

(原载《飞天》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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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吕敏讷,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作家研修班学员。散文作品见于《飞天》《东渡》《大地文学》《岁月》《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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