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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敏讷 || 乡村旧事

 寻梦向天歌 2023-05-03 发布于甘肃

(原刊《鹿鸣》杂志2019年第9期)

01

电视



三横一竖,银亮的铝条连在一起,一条深蓝色软皮尺状的扁线,它们一组合,像一架风筝。这风筝,不是用来放飞的,是接收电视信号的天线。它绑在一根长椽子上,椽子被固定在房梁上,村子里最高的固定建筑就是房梁了。
蓝皮尺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它的另一头已经接在了那个正方体的魔盒上了,可为什么,屏幕上还是灰蒙蒙的一堆雪花在纷飞?嗞嗞嗞的杂音像一群乱蜂。
腊月里,村里开商店的那户人家,忽然买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消息一传出,七村八社的人挤在商店前,黑压压一片,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要参观电视的长相。三个小伙子在房梁上来来回回转电视杆,搜信号,雪都被踩化了。那电视机却像是恶作剧,一会儿传出说话的声音,人群一片欢呼,一会儿出现人影,又一阵欢呼。小孩子骑在门墩上,定睛瞅着屏幕,一有动静就对着房梁大喊,有了有了。房上的人就继续顺着这个方向转杆。最终,图像有了,声音也有了,再折腾一下,图像和声音都清晰了。孩子们激动,跳得老高。房上的人用铁丝捆绑,固定了天线杆,回到地面时,脸和手紫红紫红的。
黑白电视从早到晚一直播放,商店里总是水泄不通,商店的生意也空前旺盛。人们借着买一包几毛钱的凤壶烟,几分钱的扣线,挤进商店看电视。小孩子拿着一毛的压岁钱,钻进商店,一整天不回家吃饭,大人就把馍馍从窗户里丢进来。一部叫做《西游记》的电视剧,正在播放,黑白的画面,却在脑海里放着彩色的光。而在在人群中,我的目光却到达不了那个14英寸的神秘魔盒。人群像山岩一样密密实实地贴在一起,无论怎么踮脚尖,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的后背。呛人的烟草味从四面八方的烟锅里蒸腾,汗臭弥漫,和紫罗兰雪花膏的香气掺和在一起,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在商店门和铺柜之间窄窄的空间里,我被窝在人群中,流着汗,听着孙悟空金箍棒的铿锵作响。
让始终阴沉着脸的商店老板发火的事终于发生了。爆满的人群挤碎了商店的一扇玻璃窗。他的声音暴雷一样炸出,人群便像浑水般从门口涌出,四散而去。
从此,晚饭吃得再早,商店大门都被关上了,只在窗户上留了一个方框来售货。大人们不好意思再去了,我们小孩子还把脸贴到窗外的玻璃上,看着没有声音的图像。直到一块黑色的帘子横过眼前,眼里只剩下夜的颜色。
我们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逡巡着,有人发现商店木门扇上的秘密,那里竟然有一个木结脱落形成的天然小洞,刚好能贴一只眼睛,透过这个小孔,正好能看到电视的屏幕。于是计算着时间,我们猫着腰,换着贴眼睛。
身后是漆黑的夜,这只小洞就像一个时空隧道,引领着我们穿越着无尽的黑暗,到达那个神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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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老骡子



“人畜一理,我们吃的粮,都要靠它哩!”爷爷总是说。

爷爷的竹篓,背着淘洗过的麦草,水滴嗒嗒嗒,洒在沙土路上,水印子歪来扭去一直伸展到我家院子。爷爷的后背和裤管湿溻溻的,脚踩在院边的石板上,骡子便在耳房的圈里“唬唬唬”地连声唤。爷爷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应答着:“来了来了,给你的粮草来了!”草倒进木槽,骡子并不吃,等爷爷把一大木勺麦麸倒进槽里,转身拿搅拌棍,它就先抢食几口麦麸。爷爷慌忙晃着木棍,大声呵斥着,身子挡在槽边,迅速拌匀草料。骡子便把头埋进那个长长的大木槽,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津津有味的脆响声填满整个黄昏。

半夜,骡子生气了,踱着蹄子,震得地上咚咚响。一墙之隔的土炕上,爷爷惊醒了,爬起身,划亮一根火柴,点上煤油灯,披了外衣,推开堂屋的门,咳嗽一声,骡子“唬唬唬”,鼻子里吹着气,连声唤起来。明晃晃的月光下,木槽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爷爷再给槽里添些干草,骡子吃着干草,等着天亮。

清早,爷爷再去骡子圈,给木槽里添上干草,倒进一大木勺包谷。骡子用舌头卷着草料,嚼起来。堂屋炕上,锃亮的铜火盆,炭火烧旺了,炉火边围了一圈烤得黄聪聪的馍馍。罐罐茶煮起来了,满屋子的麦香和茶香。围坐在火盆边上的两个老人,青黑中山装的爷爷、偏襟衣服的小脚的奶奶。方木格子的窗里透进来的光束,氤氲着淡青色的烟气,翻滚升腾的烟雾和微小的灰尘颗粒,把爷爷奶奶包围。两只茶盅,在火盆架上挤在一起,圆肚子的小茶罐,翻动着水花。一盅茶,又一盅茶。喝完茶,爷爷跳下炕,长长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坐在门槛上穿鞋子,骡子听到了又连声唬唬唤着。

骡子在核桃树下晒着太阳,爷爷给骡子刷毛,骡子安安静静地,把头抵在爷爷的衣服上摩挲。它黑褐色的毛泛着光,不高大却健硕有力的体型,微微有些肥。它低眉顺眼的样子,像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和蔼、敦厚。走路时,它把脖子伸得老长,埋着头,好像在使劲、卖力。因为性情驯良,干活时也不会和它来回拼斗给它嘴上套上铁嚼子,蹄子也不被钉上厚厚的铁掌,走路也就不会铿锵作响。爷爷抱起鞍子,驾到骡子身上,套好笼头,绑好鞍子上的各种带子,用手拍两下骡子的头,说,不准偷懒!

要收麦子了,骡子站在麦茬地边,等一架绑好的麦子被抬起来,骡子就乖乖低头钻进驼子底下,喘着粗气,稳稳当当地驼走二十几捆麦子,它小心翼翼在狭窄弯曲的山路上,不需要人牵它,便循着旧路下山,顺着树林子,径直走向打麦场。在方圆村子里,这么好使唤的骡子是独一无二的,家里人就特别优待这头骡子。

在陡峭的山路上,爷爷在前面走,骡子在后面跟,风里走,雨里走,阳光里走。把春天走成秋天,把种子变成粮食。

骡子渐次变矮,拉犁耕地,气喘吁吁。有一次,驮着粪上山时,竟跪倒在半路,爷爷惊慌失措,卸下骡子身上的重物,双手抬起骡子的腿,把骡子从地上拽起来。爷爷受了惊吓,大病了一场,喘得厉害。他呆在骡子圈里,给它喂草,喂药,喂包谷粒。骡子动动耳朵,摇摇尾巴,却再不去抢食。

几天后,一个年轻人来了,牵着一只毛色漂亮的小骡驹,浑身油亮,毛色顺滑,身形健硕,蹄子肥大有力。两耳之间的鬃毛上,扎着一朵大红花,像一个新嫁郎。年轻人告诉爷爷,小骡驹三个月了,要好好磨练,不然就起性子难驯服了。

从此,家里有两头骡子,一头叫它老骡子,另一头叫它小骡子。

老骡子和小骡子圈在一起,虽有各自的槽,却经常为了抢地盘相互踢咬撕斗。每每听到骡子圈里开战,爷爷就会冲进骡圈维持秩序,用长棍子敲着小骡驹的背,大骂它。

老骡子再不需要干重活,爷爷还是一如往日精心照料饲养。每天牵它到河坝里的草地上吃青草,给它刷毛。

小骡驹需要磨性子,训练它学着匹鞍子,学会驮,学着拉犁。给它背上搭一小袋土,它蹄子一抬,就小跑起来,漫无目的地乱跑,没走几步,就把土袋子抖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小孩子们都围过来手舞足蹈地笑。开春的时候,虽然小骡驹很不情愿,但还是像其它骡子一样,架上鞍子,驮上木犁,在老骡子耕作了好多年的田地里,耕出歪歪扭扭的一行地。

80岁,爷爷还不听劝阻,一个人偷偷背个背篓,去田里。奶奶时常大吼:“没本事了还上山,在山上把一口气咽了,给后人找麻烦啊?”爷爷擦着汗,拍打满身的土,向脑后捋了捋银色的头发,大口喘着气,老骡子和小骡子就一齐在圈里唬唬唤起来。爷爷抱着新割的青草喂骡子去了。

时日久了,两头骡子不再相互踢咬。

老骡子依旧一副温顺老实的样子;小骡子也慢慢稳当了许多,像个长大了的孩子,干活也有了耐力,能把农活干得又好又利索。

忽有一天,有个后山的人来了,要买老骡子。

爷爷的脸沉着,说:“老骡子干不了重活了,你买去也没用,我也不打算卖。”

那人说:“没事,你是心疼骡子呢,还能干几年呢!”

“我操心过的骡子,怕去了受罪呢。”

“没事,骡子就是个骡子,咋能让它老栓在槽上。骡子老了,总要有个归宿,您老人家怕是不忍心吧。”

……

“你要善待我的老骡子,好好的把它照顾终了!”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

……

又一天,爷爷给老骡子头上扎了一朵大红花,给它认认真真刷了毛,喂了包谷粒,给它饮了水。牵着缰绳,用手摩挲着骡子的脖颈,脊背,理顺鬃毛。捋了捋骡子的耳朵,说,“去了要听话哩,不准偷懒!”老骡子把头抵在爷爷的怀里,用嘴唇咬住衣襟,粗声喘气,一颗泪珠从它眼角慢悠悠地滚落下来。

后山的人满脸堆着笑,从爷爷手中接过缰绳,跨步出了院子,被缰绳拖着的那头老骡子,耷拉着脑袋,脖子伸得老长,埋头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动蹄子跟着新主人走了。每走几步,老骡子回过头,把脸迈向爷爷和骡子圈,无助的张望一次次被缰绳拉回去。目送骡子穿过小树林,矮小的身形,黑褐色的毛,温顺老实的体态,被一根缰绳越牵越远,直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爷爷的眼角,垂下两行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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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抱鸡娃



二月一过,地上冒着一层一层的白气。

枯草丛里冒出鹅黄的嫩芽儿,篱笆边上,芍药的红芽尖顶破皲裂的干土,小飞蛾嘤嘤嗡嗡起来。燕子衔着泥巴和小柴棒,在屋檐下叽喳。

奶奶的小脚开始忙乱起来。

这日,阳光明朗,奶奶踩上小凳子,俯身,把头和手伸进褐色的旧柜子,端出一个竹箩筐,装满鸡蛋。她盘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拿起一个个鸡蛋,用手心擦拭蛋壳,对着窗户上透进来的一缕光,细细打量,再拿到耳边晃了又晃,听了又听。个大、光泽好、颜色白、外形漂亮的鸡蛋被分拣出来。

咯噔咯噔,奶奶迈着小脚,在院边,弓腰把一大团干麦草铺在圆形的竹笼里,嘴里念叨着,“看我给你们拾掇一个舒服的新窝”。粗糙的手在麦草上来来回回,压平整,鸡窝曝晒一两个钟头,支在西屋的门扇背后,避风,靠近炕头。  
  
奶奶将挑好的20个鸡蛋在草窝一圈圈排列好,再用手一一抚摸,转身抓住罩在背篓底下的那只老母鸡的翅膀,指着鸡头说,“好好抱鸡娃(孵化小鸡的意思),我给你留大颗的包谷”。然后将母鸡轻轻放在草窝里。母鸡展开翅膀,在窝里来来回回盘旋不定,一会儿,母鸡的肚皮贴着鸡蛋,蓬松的羽毛将所有的鸡蛋揽入怀抱,覆盖严实。母鸡用体温一点一点唤醒小鸡苗微弱的呼吸,这个漫长的等待从此开始。而孵蛋之前,母鸡病了似的羽毛散乱,不吃不喝,静静卧在角落里。

奶奶跪在鸡窝前,烧一刀纸,点一炷香,嘴里咕噜咕噜念叨好一阵,这才弯着腰,爬起身,迈着尖尖的小脚,带着俩裤管的尘土,向着堂屋走去。

忽有一天,奶奶坐在西屋的炕沿上,探着头,唤着我的小名,“泓儿,快来看”,声音里露出不同寻常的欣喜。西屋里,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球,在炕席上的棉花堆里东倒西歪,蹒跚学步,第一只小鸡苗破壳。浅黄的小嘴儿,淡红的小爪子,黑珠子一样的小眼睛。小家伙在瑟瑟发抖,却鼓足了劲儿在学步,小嘴儿还不停地啄着瓶盖里的水。再看看鸡窝,大多数蛋壳都已破绽了,有的依稀可见小鸡的轮廓,蜷缩在半个蛋壳里,有的还露出嫩红的皮肉,有的翘着一个尖尖的小嘴。奶奶洗完手把袖子撸得老高,她拿起一个个装着小鸡的蛋壳,一边轻轻剥去破碎的残壳,一边用舌头把唾液喷洒在小鸡的身上,那个尖尖的小嘴吮吸着唾液,在蛋壳里蠕动着,慢慢睁开黑珠子的小眼睛。奶奶巧妙地拿掉那些残缺的蛋壳,精心剥去一层淡白的薄膜,将一只小鸡托在手掌心,细细查看,完好无损,便用棉花包裹,放在暖烘烘的炕席上。

傍晚的时候,19只小鸡挤在暖暖的炕头,互相依偎,左顾右盼。柔弱细碎的声音,叽叽喳喳,新生的欢悦被罩在大竹箩下。小爪子抠动炕席上的报纸,嗤嗤作响,获得新生的躁动声在昏黄的灯光下蔓延、蠕动、翻腾。

冷冷清清的鸡窝里,只剩下一只残缺的蛋壳躺在那里。也许是发育不全,小鸡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裸露在外,可是屁股那里有一块异物粘在蛋壳上。那个尖尖的小嘴不停的啄着身后的残壳,它在努力挣扎,试图摆脱那个残壳,走向新生。这个微弱的生命历经数次努力,显得筋疲力尽,只在一声声惨叫中,小眼睛投出哀求的光。它在生死边缘徘徊,而我和奶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小生命。昏黄的灯光下,奶奶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她驼着背,嘴里不停的念叨“你要活就好好活,不要给我个眼欢喜(白高兴一场的意思)”。我的心揪成一块,不敢说一句话,悄悄躲在墙角,迷迷糊糊贴着墙睡着了。在梦里依然为一只小生命牵肠挂肚,一起经受着生死考验的煎熬。

奶奶给这只特殊的小鸡腾出一块热炕,连同它屁股后面拖着的异物,一瓶盖水,一瓶盖泡馍渣。

天亮的时候,小鸡还活了下来。

二十个鸡蛋能孵出二十只小鸡,而且保证二十只小鸡都能齐齐整整地长大,奶奶的本事在村里是屈指可数的。

小鸡长得稍大一些,奶奶给翅膀染上颜色,据说,染了色,鸡瘟就不敢来。那时我疑心鸡瘟就是一种动物,它也许怕红色。傍晚,奶奶清点数目,会记住每一只鸡的特征,比如说,红尾巴、秃屁股、大鸡冠等等。哪一只鸡缺席,都逃不过奶奶的眼睛。奶奶端着簸箕,站在夕阳里,召唤一声,那些鸡从墙旮旯、玉米架下、草垛里、屋顶上四面八方飞窜过来,跌跌撞撞摇着肥胖的身子把奶奶团团围住,有的竟然扑通一声飞上奶奶的肩头,奶奶一边撒着包谷,一边用竹竿吓唬那几只霸道的鸡。让那些患过病的鸡先吃几口,只听得地面喳喳作响,满地黄澄澄的包谷粒慢慢变少。饱食之后,鸡们迈着散漫的步子,咕咕,咕咕,唱着歌儿在院子里悠闲踱步。小公鸡学着打鸣了,几声还不太像的鸣叫声在村子响起,天空越蓝越远了。

 奶奶拔来的野草,有车前子,蒲公英、灰灰菜、荠荠菜、辣辣根,在菜板上剁碎,再撒上麦麸或者玉米面,搅匀拌细,给长长的鸡槽敷上厚厚一层,这才打开鸡架的小门,鸡群扑通翻飞,赛跑似的去抢食。夏天的时候,小鸡都长大了。公鸡挺起高高的鸡冠子,轩昂的样子,母鸡摇着肥胖的身子啄食草丛里的蚯蚓、虫子。不久,母鸡开始产蛋了。屋后的桑树下,深草丛里卧着一只雪白的蛋。奶奶顺着草丛,发现了好几只蛋。她惊喜万端,眼睛放着光,像看见了宝贝,撩起衣服的前襟,兜着满怀里的鸡蛋。

产完蛋的母鸡从鸡窝跳到院子里,大声的叫唤着,是要告诉人们它有大功劳。绕过院子里的小花园,钻进堆放杂物的草棚子,弯下腰,伸手往鸡窝里一摸,热乎乎的鸡蛋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双手握着鸡蛋,欢欣地向奶奶报告,奶奶挪动身子,跳下炕,尖尖的小脚迈着轻快的步子,接过鸡蛋又放到那只褐色的旧柜子里去了。此后她会单独撒一些包谷粒给产蛋的母鸡,嘴里念叨“咯咯哒,咯咯哒,粮食粮食换鸡蛋”。偶尔,我和小伙伴在草垛边发现一只鸡蛋,不上交,偷偷地揣在兜里,拿到村里的小卖铺,换了小手帕、小蜡笔。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去那个草窝查看,不时会有意外的收获。奶奶却在骂那只光吃食,不下蛋的鸡。

鸡群每天都重复昨天的一切,晨光熹微,村庄安睡,公鸡早早地跳上高墙打鸣,唤醒新的黎明,告诉人们该上地干活了。母鸡每天用鸡蛋换着粮食。家人的饭碗里,每逢节日,或生日,会卧着嫩生生的荷包蛋,或者黄灿灿的炒鸡蛋,特殊的香气会铺满放学回家的路。

又一个春天来了。地气变暖。

新燕又呢喃,这日,阳光明朗,在柴房子的草窝附近,密密匝匝的榆树槐树桑树参差掩映中,一只肥胖的老母鸡,在枯草丛冒着绿芽尖的草地上,领出来了一群鹅黄的毛茸茸的小鸡苗,像一只只小球,在阳光下滚动。“咕咕咕,咕咕咕”,它嘴里叼着虫子,在唤它的孩子们来吃。

奶奶踮着尖尖的小脚,又一次惊喜万端,跑过来看个究竟。她惊异地喊道:哪里来的小鸡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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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夜空干净,月亮挂在蓝布景上。

月亮踮着脚尖,托着白纱的裙,扫过青瓦,越过屋檐,沿着青石板的小路,掠过高墙一般的黑绿的玉米林。在沿河岸蔓延的松软的青草里,窸窸窣窣,惊醒了夏虫,蛙声也响了。田野的交错阡陌间,只听见青苗在拔节,小麦在抽穗。

几声狗吠,撞击村庄的心脏。

吱吱呀呀,一扇木门,投出一缕灯光。院边的狗,两眼炯炯,翘着尾巴摇摇,汪汪汪,轻轻叫唤着,报告主人一切安好。夜重归于平静,而后鼾声四起,呓语连连。狗选择昏暗的角落,身体端直蹲坐,眼睛注视前方,耳朵专注地分辨周围的每一次响动。月朗星稀的夜,影子大量出动,狗高度警惕。村里的汪汪声此起彼伏,但夜终归于平静。

寒冬季节,天干物燥。夜里,温热的土炕上,农人安享冬季里的闲暇光景,安闲地睡着大觉。村庄均匀呼吸。一两声异样的狗叫,撕碎了村子的美梦。而后,巷子深处,老槐树下,村子边上,此起彼伏的汪汪声紧张地应和,像是烽火台的狼烟一一被点燃。战火似乎四处蔓延。狗叫声在村庄沸腾,揪人心魂,有人大喊一声,“火着了,火着了!”大人们一骨碌起身披衣,光着脚板,夺门而出。只见,村子中央的打麦场上,集中堆放的麦草浓烟翻卷,火焰冲天,一座座草堆已是一片火海。火势迅速蔓延,映红了半片天。大火随时危及村子里的房屋。救火如救命,全村人马,一齐上阵。男女老少,水桶铁锹,浇水扑打。小河里的水,几乎被刮干了,火势终于减弱。打麦场上,熏黑的草垛喘着粗气,年轻力壮的男子被熏成黑乎乎的煤炭工。被烟熏过的草只能当柴烧,牲畜们一年的口粮便没有了。

又一个夜晚,村里公演电影,全村人都集中在露天电影院,荧幕磁铁一样吸引着一双双眼睛。就在电影最精彩的段落,一声声狗吠响彻夜空,相同的火势再一次在麦场蔓延,另一户人家的草垛起火了。电影院的人们就临时变成一支救火队,扑灭了大火。蹊跷的事情连续发生,村人商议,让一只外号为“赛虎”的狗担当起麦场的巡逻任务。它藏在暗处远远地观望,守护在打麦场,一夜又一夜,为村庄站岗。直到某一夜,那个为非作歹的人的恶行被狗揭穿了。夜定时分,狗抓住了那个向草垛移动的贼人。他是邻村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将浸了汽油的棉花团塞进草垛,让迅速蔓延的火势引来全村人,他就在救火的空档乘虚而入,潜入村庄偷些东西。那个年轻人,双手抱着头,被人唾骂着。

忽有一日,村庄出现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狗,“赛虎”抖动褐色的毛,奋力撕咬。野狗偷袭,咬掉了赛虎的右耳,血流下来,染红了头部。村庄的狗群先后都赶来,野狗仓皇逃窜。“赛虎”负伤,人们更喜爱这只英雄狗!

遗憾的是,英雄气短。又一个夜晚,一声炸雷,然后一片死寂,村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清晨,主人意识到不幸已经发生,空荡荡的窝里没有狗回来过的痕迹。人们四处找寻,就在不远处的玉米林地埂边上,惨烈的一幕还保存着完好的现场。一片血肉模糊里,赛虎翘着僵硬的尾巴。那个纵火者,报复一条狗,他用肉块包裹炸药,要掉了狗的性命。忠实于村庄的狗落得如此下场。狗受到了村庄最浓重的祭奠,主人以待人的方式葬了赛虎,把它埋在村头。村庄的男女老少为狗送行,流下发自肺腑的泪。

从前的村庄,狗是不可或缺的成员,不必铁链捆绑,蜷缩在铁门钢窗的背后。在最适宜于人居的远山,绿树掩映,鸡犬之声相闻,炊烟随意升腾的地方,犬声狺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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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菜笼儿


女娃除了念书,还要喂猪。书念不成,菜笼儿就一辈子套在胳膊上。

每个晴天的下午,放学后,在提前瞅好的草最稠密的那块玉米地前,菜笼儿在地埂上排出了一条长队,大家钻进玉米林,顺着玉米地的行子,每人占据一行,猫着腰比赛似的拔草。玉米地里,只听得玉米杆摇动着手臂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在一只只镰刀一样的小手跟前,鲜嫩的草都被齐刷刷地衔走了。回头看,每隔一段距离,一堆一堆的草依次排列在身后的玉米行子里。等穿越完这一块玉米地,在长长的地块的另一头,一颗颗毛乎乎的头从玉米杆的空隙探出来,玉米的红缨子、米粒般细碎的小白花插满了散乱的头发,眉毛上还有一只小绿虫子在爬,泥点沾满红脸蛋。大家挥舞着小泥手,互相理了理散乱的发束,然后低头钻进玉米林,再原路返回,猫着腰把各自拔下的草抱在怀里。钻出玉米林,怀里的草装了满满一笼子。

猪草拔下了,大家便围坐在山坡的树影下,神秘的故事就蔓延开了。“人家说了,人不惹蛇,蛇不伤人。所以见了蛇就要远远地躲开,要么就站着别动,蛇就会自动逃走的。要是打了蛇,不管追到什么地方,蛇也会咬你。如果你打死了蛇,蛇王就会带着它家族成员找到你家里来。盘在房梁上,潜到水缸中,钻到被窝里,非要报仇不可……”大伙缩成一团,面部青灰,都下意识的看看身后,并把卷起的裤管放下来。一下子四散跑开,远离深草和树林。

从此,放学后如果赶不上大队人马,再也不敢独自去大山里挖猪草。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像离群的羊羔孤零零地行走在田埂上,手里的篮子也像是在抗议,那几颗草蔫蔫的,菜笼子始终丰满不起来。见到青蛙、蚯蚓等爬行的软体动物,都会浑身发麻,只好空着菜笼儿回家。

不过,80多岁的老奶奶讲过,大蟒蛇不同于一般的蛇。它在山中生活了几百年,从不轻易现身,它有水缸那么粗,有着类似于人却很诡异的脸。它会选定一个吉祥的日子,选择一个祥瑞之人,在他面前出现,就是希望这个大福大命的人为自己的修行做最后的点化。这人如果说出吉利的话,修行百年的蛇就会顿时化作一缕青烟升腾在天空,成仙成佛。而这个人同样会得到蛇仙的保佑,尽享人间富贵。不然,蛇还得在草木山野重新痛苦地修行;而人,也会因为自己的口拙和愚笨遭受不幸。

如何把握人蛇相遇的缘分,并把它送往传说中的天堂还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啊。什么话能点化修行百年的蛇呢?老奶奶教导说:我封灵蛇上天做神仙,蛇仙封我富贵平安万万年。

于是大家都渴望能遇见传说中修行百年的蛇。

大蟒蛇最终没有遇见,却在正午的草坡上发现一条银光闪闪的蛇皮。据说蛇每蜕一次皮都异常痛苦。弯腰伸手捡拾蛇皮的瞬间,蛇皮变成一条蛇,在指缝间倏忽消失,我木在那里,直冒冷汗,浑身发抖。还有一次,拔猪草时,见到蛇,它在草最茂密的田块间,把身体盘成一圈一圈,蛇头在空中浮着,用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我两腿发软,连滚带爬,滚下地埂,提着空菜笼儿逃窜回家。

临近毕业考试了,母亲会用一个句子反复告诫我,“不好好念书,就一辈子提菜笼子!”提菜笼子其实挺好,可是碰到蛇一类的软体动物,那倒是恐怖的事。母亲的告诫被迫我不得不“发奋”起来,一用功就考了学,再然后,就离开了泥土、野草和菜笼子,还有那一片有蛇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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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吕敏讷,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作家研修班学员。散文作品见于《飞天》《东渡》《大地文学》《岁月》《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现居甘肃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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