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汤问 《列子·汤问》中,列子先借由殷汤与夏革的对话,畅谈时空的无极无尽,并且难能可贵地表达了'天地亦物”的宇宙观;再通过大禹和夏革的两段言论,说明自然界的生息变幻以及人世间的寿天祸福都是无所待而成,无所待而灭,即使博学多识的圣人也未必能够通晓其中的规律与奥秘。文中载有诸多超逸绝尘的神话传说,极言天地之广阔无垠,万物之繁冗驳杂以期突破世人周于视听的浅陋常识,消除种种流于表象的巨细、修短、同异分歧 《列子·汤问》篇虚构了十五个诙诡奇谲的海外奇谈,这些奇谈皆以寓言故事形式出现,又多以问答方式表述,俨然战国时代的“十万个为什么”。奇谈不是为了惊世骇俗、故弄玄虚而作,其宗旨在于展示大千世界的恢弘,万千气象无奇不有,其中不乏自然科学、朴素辩证法思想、做人处世的道理,有的充满科学幻想,这些对于人们认识自然规律,突破人们的一孔之见,开拓视野都具有积极意义。 第1章 殷汤问于夏革 殷汤问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汤曰:“汝奚以实之?” 革曰:“朕东行至营,人民犹是也。问营之东,复犹营也。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 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彊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阨,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江浦之间生麽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于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眦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鷈俞、师旷方夜擿耳俛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鸜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矣;地气然也。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 【译文】 商汤问夏革说:“远古之初有物存在吗?” 夏革答道:“如果远古之初没有物的存在,现在怎么会有物呢?未来的人们要是说我们现在没有物的存在,可以吗?” 商汤问:“那么事物的产生就没有先后吗?” 夏革答道:“事物的终结与开始,本是没有什么界定的。开始或许就是终结,终结或许就是开始,又怎么弄清这些头绪呢?至于物之外、事之先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商汤问:“那么天地八方有尽头吗?”夏革答道:“不知道。” 商汤坚持问下去。 夏革答道:“虚空自然没有极限,实有自然不会穷尽;我怎么知道这些的呢?没有极限之外更是连没有极限都没有,没有穷尽之中更是连没有穷尽都没有。没有极限再加上没有'没有极限',没有穷尽再加上没有'没有穷尽'。我因此知道它们是没有极限、没有穷尽的,而不知道它们是有极限、有穷尽的。” 商汤又问道:“四海之外还存在什么?”夏革答道:“就像四海之内一样。”商汤问道:“你凭什么证明是这样呢?” 夏单说:“我向东走到营州,看见那儿的人们也像这里一样。问他们营州的东面怎么样,说是也像营州一样。我向西走到豳州,看见那儿的人们也像这里一样。问他们豳州的西面怎么样,说是也像豳州样。我因此知道四海之内、四方边荒、世界尽头都和这儿没什么两样。所以大小事物互相包含,没有尽头和极限。包含万物,就像包含天地一样。包含万物所以就没有穷尽,包含天地所以就没有极限。我又怎么知道天地之外没有比天地更大的存在呢?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然而天地也不过是物。既然是物,必定会有不足之处,所以从前女娲氏采炼五色石来修补天空的缺损;拗断大龟的四肢来支撑四方极边。那以后共工氏和颛顼争夺帝位,他失败之后恼羞成怒,一头撞在不周山上,撞崩了擎天柱,弄断了系地绳;所以天空就朝西北方向倾斜,日月星辰也跟着移向那里;大地在东南方向塌陷,百川积水也就全部汇集到了那里。” 商汤又问:“事物有大小之分吗?有长短之别吗?有同和异的分辨吗?” 夏革答道:“在渤海东面不知道几亿万里远的地方,有片浩瀚的海洋,其实是一个无底的深谷,它下面没有底,所以名叫归墟。天上地下八极九方的滔滔流水,银河的滚滚波浪,无不灌注到这里,而归墟的水位并不曾因此而增高或减退。浩瀚的海洋中有五座山:第一座叫岱舆,第二座叫员峤,第三座叫方壶,第四座叫瀛洲,第五座叫蓬莱。每座山高低方圆达三万里,山顶有九千里平地。山与山之间相隔七万里,相邻分布在海上。山上的亭台楼观都是金玉所筑,奔驰的飞禽走兽都是皮毛雪白。珍珠宝玉一般的树木在山上遍地生长,花朵和果实都滋味鲜美,吃过之后就能长生不老。山上住着的都是神仙、圣人一流;朝朝暮暮在空中飘飞着互相往来的人,难以计数。但是,那五座山的根基无所维系着落,常常随着波涛起伏,上下颠簸,来回漂移,没有片刻的安定。仙圣们为此非常苦恼,便向天帝申诉此事。天帝担心那五座山漂流到西极,使神仙圣人们流离失所,于是命令禺疆指挥十五只大鳌抬起头来顶住仙山。他把大鳌分作三披,六万年交接一次。五座山这才安顿下来不再漂动。可是龙伯之国有个巨人,抬起脚没几步就来到五座山前,垂钓一次,就连钓起六只大鳌,他把它们一块儿背在肩上赶路,回了自己的国家,还烧灼大龟的甲骨来占卜。于是岱舆、员峤两座大山便失去依托,漂流到北极,沉到大海中去了,为此流离迁徙的神仙、圣人数以亿计。天帝勃然大怒,逐步削减龙伯之国的版图,使之慢慢狭小,又渐渐缩短了龙伯之国的人的身高,让他们变得矮小。即便如此,到了伏羲、神农的时代,他们国家的人还有数十丈高呢。从中州往东四十万里,有一个僬侥国,人们的身高只有一尺五寸。东北极地有种人名叫诤人,高只有九寸。荆州南边有种冥灵树,以五百岁为一春,以五百年为—秋。上古时候有种大椿树,以八千岁为一春,以八千岁为一秋。朽木底壤上有一种菌芝,早晨才出生,夜里就死去。春夏之际有蠓蚋那类小重虫,碰上下雨就会出生,见到阳光立刻死亡。终北国的北边有一片溟海,叫做天池。那儿有种鱼,鱼背就宽数千里,身体长短也与之相称,鱼的名字叫鲲。那儿有种鸟,名字叫鹏,它的翅膀如同天空中无边的云彩、身体大小也同翅膀相称。世人哪里知道有这些东西呢?大禹巡行时见到了它们,伯益知道后为它们命名,夷坚听说后将它们记载下来。江边生长着一种极细小的虫子,名叫焦螟。它们成群飞舞,聚集在蚊子的睫毛上,互相也不会触及。它们在那儿栖息、停宿,蚊子也不会有所察觉。离朱、子羽在大白天擦拭眼睛瞪着眼仔细观察、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䚦俞、师旷在深夜里俯首搔耳地倾听,也听不见它们的声响。只有黄帝与容成子,居住在空峒山上,一块儿斋戒三个月,达到心如死灰形同废木的境界;然后缓缓地用心神去观察,才看到焦螟的形躯,仿佛有嵩山的丘陵一般大;再缓缓地用元气去聆听,才听到它们砰然作响,仿佛天上的雷电轰鸣。吴楚两国有种大树,名字叫柚,满树碧绿,冬夏常青,它的果实是丹红的,略带酸味;服用它的果皮和果汁,能够治愈体内气郁而引发的痉挛和昏厥。中原一带十分珍视它,但一种到淮河北岸去,柚就变成了酸涩难食的枳。八哥不能飞越济水,狗獾渡过岷江就要死亡;都是各地水土气候不同的缘故。尽管万物的形体气质有所差异,但各自的习性相对于各自生长环境而言都是平衡均等的,没法互相转换。生存条件都已完备,天分条件也都充足。我又如何识别它们的大小?如何识别它们的长短?如何识别它们的同异呢?” 第2章 愚公移山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馀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译文】 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方圆七百里,高达一万仞;原本在冀州的南面,河阳的北面。 北山有个老头叫做愚公,年纪将近九十岁了,面对着大山居住。他苦于山北道路堵塞,进进出出要绕许多弯路,就召集全家人商量说:我同你们竭尽全力去削平险阻,让大路直通豫州南边,达到汉水南面,行吗?'大家纷纷表示赞同。他的妻子却提出了疑问:“凭你的力重,连魁夫这类小土丘也没法对付,还能拿太行、王屋这两座山怎么样呢!' 况且,那些挖出来的泥土、石块,又能放哪儿去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把它们扔到渤海边上、隐土北面去。'于是,愚公率领着儿孙中能够挑胆子的三个人,敲石头、挖土块,用畚箕装上,运到渤海边上去。邻居京城氏家的寡妇有个遗腹子,才刚换牙,也跑来帮忙。寒来暑往,一年忙到头,才回来一趟。 河曲有个叫智叟的老头,笑着劝阻愚公说:“你也太不明智啦!凭着你风烛残年馀下的那点力气,连山上一株小草也动不了;还能拿那些泥土、石块怎么样呢?”北山愚公长叹一声说:“你的思想实在顽固,顽固得不能开窍,还不如人家寡妇家的小孩子。就算我死了,还有儿子在啊;儿子又生孙子,孙子又有儿子;孙子的儿子又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而山是不会再增高了的,还愁不能挖平吗?”河曲智叟无话可答。 山神听闻此事,怕他们没完没了地挖去,就去禀告天帝。天帝感动于愚公的诚心,于是下令夸蛾氏的两个儿子背走了两座大山,一座安放到朔方东部,一座安放到雍州南面。从此以后,冀州南部直到汉水的南面就没有大山的阻隔了。 第3章 夸父追日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译文】 夸父自不量力,想去追逐太阳的影子,一直追到太阳落山之处的隅谷。他口渴了想要喝水,就奔赴黄河、渭河喝水。黄河、渭河的水不够喝,就预备跑到北面去喝大泽里的水。还没到达,就在路上渴死了。他扔弃的手杖,浸润在他尸体的脂膏血肉之中,生长出一片桃林。桃树林绵延弥漫,方圆达好几千里。 第4章 其道自然,非圣人之所通 大禹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是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夏革曰:“然则亦有不待神灵而生,不待阴阳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杀戮而夭,不待将迎而寿,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缯纩而衣,不待舟车而行。其道自然,非圣人之所通也。” 【译文】 大禹说:“上下四方,四海之内,日月照耀,星辰漫布,四时更替,又有太岁星的循环来规定纪年。神灵所孕育产生的万物,外形性质各不相同;有的短命,有的长寿,只有圣人能够通晓其中的道理。” 夏革说:“然而也有不靠神灵的孕育而产生的,不需要阴阳交合就形成的,不倚赖日月的照耀就光亮的,不遭到杀戮就夭亡的,不特意调养就长寿的,不食用五谷就饱腹的,不穿着丝绵就暖身的,不凭借车船就行路的。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是圣人所能够通晓的。” 第5章 大禹治水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甔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注于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遍。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音。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 周穆王北游过其国,三年忘归。既反周室,慕其国,惝然自失。不进酒肉,不召嫔御者,数月乃复。 管仲勉齐桓公因游辽口,俱之其国,几克举。隰朋谏曰:“君舍齐国之广,人民之众,山川之观,殖物之阜,礼义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满朝。肆咤则徒卒百万,视撝则诸侯从命,亦奚羡于彼而弃齐国之社稷,从戎夷之国乎?此仲父之耄,奈何从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国之不可知之也。齐国之富奚恋?隰朋之言奚顾?” 【译文】 大禹治理水土,迷失了道路,错走到一个国家。它临近北海的北边,不知道距离中国有几千万里远,国家的名字叫终北,不知道它辽阔的边疆到哪儿为止。这里终年没有风雨霜露,也不生长鸟兽、虫鱼、草木之类的动植物。四面都是一马平川,周围还环绕着崇山峻岭。国土中央有一座山,名叫壶领,模样就像小口的陶罐。山顶上有个口子,形状像个圆环,名叫滋穴。滋穴里有水不断涌出,名叫神瀵,它的气息香过兰草花椒,它的滋味醇于甘泉美酒。一股源头分为四道水流,倾注到山下。泉水在全国曲折萦回,遍及这儿的每个角落。终北国土地丰润,气候温和,没有瘟疫的侵害。人们性格委婉和顺,随遇而安,不竞争也不夺取;心地柔美,气质谦和,不骄傲也不猜忌;老老少少同居共处,不分君主与臣下;男男女女一处游玩,无需媒妁和聘礼;沿着河岸居住,不耕田也不收获;土质气候温润适宜,不织布也不穿衣;长命百岁方才死去,不夭折也不病痛。这里的人们繁衍无数,人丁兴旺,只有喜悦与欢乐,没有衰老和痛苦。这里的风俗爱好声乐,大家结伴而行,轮番歌唱,歌声整天都不停歇。肚子饿了,精神倦了,就啜饮神瀵的泉水,气力心神便能平和如初。啜饮过度则会醉倒,十多天后方能苏醒。拿神瀵之水来洗澡,皮肤就会滋润而有光泽,浑身的香气也要十多天才消散。 周穆王去北方游历时经过终北国,住了三年,流连忘返。回到国内,依然思慕着那儿,以至于怅然若失,精神恍惚。他既不饮酒也不食肉,连嫔妃侍女也不召见,过了好几个月才恢复正常。 管仲鼓动齐桓公趁着巡游辽口的机会,一并去终北国,几乎就要成行了。这时隰朋劝谏道;“君王您舍弃的可是广袤的齐国,众多的百姓,秀丽的山川,丰茂的物产,隆盛的礼义,华美的服饰,还有满后宫的妖艳美女,满朝廷的忠臣良将。您一声叱咤,就能召集百万雄师,一声令下,则诸侯莫不听命,又为什么要羡慕那儿而抛弃齐国的江山社稷,跑到边远落后的戎夷之国去呢?仲父现在老糊涂了,怎么能听他的呢?”齐桓公这才打消了念头,并把隰朋的话转告给管仲。管仲说:“这本来就不是隰朋所能理解的。我恐怕那个国家是没法去考察了。齐国的富饶有什么值得留恋?隰朋的话语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第6章 性而成之 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鞨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资,或农或商,或田或渔;如冬裘夏葛,水舟陆车,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东有辄沐之国,其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其大父死,负其大母而弃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处。楚之南有炎人之国,其亲戚死,剐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祡积而焚之。燻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 【译文】 南方人剃去头发,赤身裸体;北方人裹上头巾,披着皮袄;中原人头戴冠巾,身穿衣裙。九州大地提供各种资源,人们或是务农或是经商,或是耕田或是捕鱼;就好比冬天穿裘皮,夏天穿丝葛,水上乘船,路上行车一般,生活里潜移默化就学会了,依照本性自然而然就形成。 越国东面有一个辄沐之国,那儿的人生下长子,就献上来吃掉,说是这样能多生儿子。祖父死了,他们就背上祖母,把她抛弃在荒郊野外,说是:不可以和鬼的妻子住在一起。 楚国的南面有个炎人之国,那儿的人死了父母,就把尸体上的腐肉剔除,然后把尸骨埋葬起来,这样才能成为孝子。 秦国的西面有一个仪渠之国,那儿的人死了父母,就堆起柴草,焚烧尸体。烈焰和浓烟升腾直上,就说是死者登天了,这么做才能成为孝子。 这些做法都是当政的人推行了,老百姓就作为风俗履行,并不足以感到奇怪。 第7章 两小儿辩日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译文】 孔子在东方游历,看见两个小孩儿在争论。他便问他们其中的缘故。 一个小孩说:“我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离人近,而到了中午就离人远。” 另一个小孩认为太阳刚升起时离人远,而到了中午则离人近。 前一个小孩说:“太阳刚升起时大得像一个车盖,到了中午,却只像一个盘子:这不正因为离得远所以显得小,离得近所以显得大吗?” 后一个小孩说:“太阳刚升起时还冷飕飕的,等到中午就热得像伸手到汤锅里去一样:这不正是因为离得近所以热,离得远所以凉吗?” 孔子没法判断谁对谁错。 两个小孩儿笑着说:“谁说你见多识广呢?” 第8章 均天下之至理 均,天下之至理也,连于形物亦然。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发不均也。均也,其绝也莫绝。人以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筱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楚王闻而异之,召问其故。 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鸧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译文】 均衡,是天下最高的真理,涉及到有形的具体事物也是一样。譬如发丝均匀,用力得当,悬挂的重物就不会跌落,如若轻重不均,发丝就会断绝,这是头发受力不均的缘故。如果受力均衡,本来会断绝的也不会断绝了。有人认为不是这样,但自有明白这道理的人。 詹何把一根蚕丝作为钓线,拿细如麦芒的针做钓钩,再用细小的荆竹做钓竿,剖开饭粒做诱饵,从百仞深渊和滔滔激流之中,钓起能装满一车的鱼;而且钓线不断,钓钩不弯,钓竿不折。楚王听闻此事,十分惊异,召见詹何询问其中的缘故。 詹何说:“我曾听先父说起,蒲且子射鸟的时候,操起柔弱的弓箭系上纤细的丝绳,顺风振弓发射,一箭射中两只在高空飞翔的黄鹂。这是他用心专一,用力均衡的缘故。我从中得到启发,仿效他射鸟的技法来学习钓鱼。经过五年苦练方才完全掌握其中的道理。当我在河边持起钓竿,不存丝毫杂念,一心只想着钓鱼;我投出钓线,沉下钓钩,手中用力轻重均衡,外界事物不能扰乱我的心神。水中鱼儿看见我的钓饵,就好像是下落的尘埃,聚集的泡沫,毫不犹豫就吞了下去。这就是我能够用柔弱制胜刚强,用轻盈事物招来沉重事物的缘故。如果大王治理国家真的也能照这个道理,那么整个天下就可以像掌中之物运控自如,还用得着再做其他事么?” 楚王说:“好。” 第9章 扁鹊换心 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疾,同请扁鹊求治,扁鹊治之。既同愈。谓公扈、齐婴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药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与体偕长;今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愿先闻其验。”扁鹊谓公扈曰:“汝志强而气弱,故足于谋而寡于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故少于虑而伤于专。若换汝之心,则均于善矣。” 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二人辞归。于是公扈反齐婴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识。齐婴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识。二室因相与讼,求辨于扁鹊。扁鹊辨其所由,讼乃已。 【译文】 鲁国的公扈、赵国的齐婴两人患病,一起去请扁鹊医治,扁鹊便替他们治疗。不久病就好了。 扁鹊对公扈、齐婴说:“你们以往的疾病,是由于外界风邪侵扰腑脏,本是药物针石能够治愈的。而现在你们还有与生俱来的疾病,随着身体的生长而发展;如今我来为你们根治,怎么样?” 公扈、齐婴二人说:“我们想先听听这病的症状。” 扁鹊就对公扈说:“你心志强盛而气质柔弱,所以善于谋略却缺乏决断。齐婴心志柔弱而气质刚强,所以欠缺谋虑而过于专断。如果把你们的心交换一下,那么大家得到平衡,就都好了。” 于是,扁鹊让两人服下麻醉用的药酒,使他们昏迷了三天,他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心脏,交换安放;再施以特效神药,两人便醒了过来,同先前没什么两样。然后他们俩就向扁鹊告辞,回家去了。 于是公扈回到齐婴家里,要据有齐婴的妻子孩儿;齐婴的妻子孩儿却不认识他。齐婴回到公扈家里,要据有公扈的妻子孩儿;公扈的妻子孩儿也不认识他。两家因此闹上公堂,要求扁鹊为他们辨明原委。扁鹊辨明了整件事的缘由,两家的争吵才得以停止。 第10章 匏巴鼓琴 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郑师文闻之,弃家从师襄游。柱指钧弦,三年不成章。师襄曰:“子可以归矣。”师文舍其琴,叹曰:“文非弦之不能钧,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且小假之,以观其后。” 无几何,复见师襄。师襄曰:“子之琴何如?”师文曰:“得之矣。请尝试之。” 于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钟,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钟,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宾,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澧泉涌。师襄乃抚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弹也!虽师旷之清角,邹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将挟琴执管而从子之后耳。” 【译文】 相传匏巴弹琴,能让飞鸟飞舞,游鱼欢跃。郑国的师文听说此事,就抛弃家业,跟从鲁国的乐官师襄游学。他定音位、调琴弦,学了三年还奏不出一支完整的乐曲。师襄说:“你可以回家了。” 师文放下琴,叹道:“我不是不能调和琴弦,不是不能奏成乐章。我的思虑不放在琴弦上,我的志趣也不在于单纯的声音。现在我对内还不能控制心境,对外也无法适应乐器,所以不敢贸然拨动琴弦。姑且假以时日,再看看我今后的表现吧。” 没多久,师文又来拜见师襄。 师襄问:“你的琴弹得怎么样了?” 师文说:“已经得心应手了。请让我试着弹给您听吧。” 于是,正当春天的时候,师文叩动属于金音的商弦来呼应八月的南吕乐律,秋日的凉风忽地吹来,花草树木都结出丰硕的果实。等到秋天,他又叩动属于木音的角弦来激发二月的夹钟乐律,柔和的春风便徐徐迂回,枯黄的草木开始萌芽开花。面对盛夏,帅文叩动属于水音的羽弦来呼应十一月的黄钟乐律,顿时霜雪交加,河流与池塘都冻结起来。待到寒冬,他又叩动属于火音的徵弦来激发五月的蕤宾乐律,炽烈的阳光普照大地,河上的坚冰迅速消融。乐曲进入尾声,师文再换用宫调,合奏商、角、羽、徵四弦,于是祥和之风吹拂而来,吉祥彩云浮现空中,清新甘露从天而降,甜美泉水源源涌出。 师襄听了,高兴得拍胸雀跃道:“真高妙啊,你的琴声!纵然是师旷吹奏的清角乐曲,邹衍吹奏的管乐声律,也没法超越你。他们都要挟着弦琴,拿着箫管,跟在你后面讨教呢。” 第11章 薛谭学讴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馀音绕梁[插图],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韩娥之遗声。” 【译文】 薛谭向秦青学习唱歌,还没完全学会秦青的技艺,就自以为彻底掌握了,于是便向秦青告辞回家。秦青并不挽留,送他到郊外大路,为他设宴饯行。席间,秦青拍打看竹制的乐器,慷慨悲歌,激越的歌声震撼着林间树木,清亮的回响遏止了天空飘动的浮云。薛谭听了,连忙道歉谢罪,请求继续在门下学习,终身都不敢再提学成回家的话。 秦青回头对他的朋友说:”从前韩娥往东到齐国去,路上粮食吃完了,就在经过雍门的时候,卖唱求食。离开以后,袅袅的馀音萦绕在屋梁上,三天都没有停歇,附近的人们还以为她没有离开。韩娥经过旅馆的时候,旅馆里的人欺负她。韩娥便长声哀哭起来,全乡的老老少少都感到万分悲伤,彼此泪眼相对,三天吃不下饭。他们赶忙去追赶韩娥。韩娥回来以后,又用曼妙的歌声为他们放声长歌,全乡的老老少少统统欢欣雀跃,手舞足蹈,不能自禁,忘却了往日的悲愁。于是大家赠给韩娥丰厚的财物,送她离开。所以雍门的人直到现在还善于歌唱与悲哭,就是仿效了韩娥遗留下来的歌声啊。” 第12章 高山流水 伯牙善鼓琴,锺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锺子期必得之。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锺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译文】 伯牙善于弹琴,锺子期善于聆听。伯牙弹琴,内心向往着登临高山。锺子期便说:“好啊!巍峨雄壮如同泰山耸立!”内心向往看流水。锺子期便说:“好啊!汪洋恣肆如同江河奔流!”只要是伯牙心中所念,锺子期必定能够领会。 伯牙在泰山北麓游玩,突然遇上暴雨,就在岩石底下躲避;他心中十分悲苦,便取过琴来弹奏。起初弹奏的声调如同哀怨的大雨,接着更是奏出了山崩地裂一般的声音。每奏一支乐曲,锺子期都能立刻领会其中的旨趣。伯牙于是放下琴,感叹道:“好啊,好啊,你的欣赏力!你的志趣和想象就和我的心一样。我又怎么能在琴音中隐匿自己的心声呢?” 第13章 偃师之巧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耶?”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 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釐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译文】 周穆王西行巡查,越过昆仑山,直到日落之处的弇山。返回时,尚未抵达中国,在路上遇见一名自愿奉献技艺的人,名叫偃师,穆王便接见了他,问他说:“你有什么本领?” 偃师答道:“我对大王唯命是从。只是我已经造好了一件东西,愿请大王先观赏一下。” 穆王说:“改天把它带来,我和你一起观赏。” 第二天,偃师拜见穆王。穆王接见了他,并问道:“和你一块儿来的是什么人啊?” 偃师答道:“是我制作的能歌善舞的艺人。 穆王惊讶地注视着它,快跑、慢走、低头、仰首,完全就是真人模样。更巧妙的是,揿动它的脸颊,它就会唱出合于音律的歌;抬起它的手来,它就会跟着节拍跳舞。实在是千变万化,随心所欲。穆王以为它是一个真人,就招呼宠爱的盛姬和宫内嫔妃一同观赏。伎艺表演即将结束的时候,那艺人眨动自己的眼睛去勾引穆王身边的侍妾。穆王勃然大怒,立时要诛杀偃师。偃师大为恐惧,立刻拆散了伎艺人给穆王看,原来都是用皮革、木块、胶水、油漆、白垩(è)、黑炭、丹砂、靛青等等会合而成的。穆王仔细地加以审查,体内有肝、胆、心、肺、脾、肾、肠、胃,体外也有筋骨、肢节、皮毛、牙齿和头发,虽然都是用其他东西做成的,但没有一样不具全的。再把它重新组装整合以后,又像原先见到的那个伎艺了。穆王试着拿掉它的心脏,它的嘴就不会说话了;试着拿掉它的肝,它的眼睛就看不见了;试看拿掉它的肾,它的脚就不会走路了。 穆王这才高兴地赞叹道:“人的技巧竟然可以和自然造化有着同等的功效么?”并下令副车载着伎艺人带回国去。 班输制造了云梯,墨翟做成了飞鸢,都自以为技能技巧已经登峰造极。而他们的弟子东门贾和禽滑釐,听闻了偃师巧制伎艺人的故事,转告给自己的老师。这两人就终身不敢再谈论技艺,只有老实地守着他们做工用的规和矩。 第14章 甘蝇善射 甘蝇,古之善射者,彀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而后告我。” 昌以氂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寖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馀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 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扞之,而无差焉。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涂,请为父子。尅臂以誓,不得告术于人。 【译文】 甘蝇是古代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只要他拉满弓弦,野兽就会趴下,飞鸟就会落地。他的弟子名叫飞卫,向甘蝇学习射箭,技巧却超过了老师。有个名叫纪昌的人,又向飞卫学习射箭。 飞卫说:“你先学会不眨眼,然而再来谈论射箭的事。” 纪昌回到家,仰卧在妻子的织布机下,眼睛注视着一上一下的踏板。两年之后,就算锥尖刺到眼眶边,他也能够不眨眼睛。于是就去禀告飞卫。 飞卫说:“还不行,一定得练好眼力才能学射箭。等你看小东西就像大东西一样,看细微的东西就像显著的东西,再来告诉我,” 纪昌就用牛毛系上一只虱子,挂在窗口,面朝南方注视它。十来天那虱子越看越觉得大;三年之后,大得就像一个车轮。再去看其他东西,都像山丘那么大了。于是纪昌操起燕国牛角做的弓,楚国蓬梗制的箭,向虱子射去,一箭穿过虱子的心,而悬虱子的牛毛没被射断。于是再去禀告飞卫。 飞卫听了,手舞足蹈,拍着胸脯说道:“你掌握箭术的奥秘了!”纪昌完全学到飞卫的箭术之后,估摸着天下能够与自己匹敌的,不过飞卫一个人而已;就图谋杀死飞卫。一次,两人在郊野相遇,便张弓对射;半路上彼此的箭锋相互碰击,落到地上,却不扬起一点尘土。飞卫的箭先射完了。纪昌还剩下一支箭;发出后,飞卫用荆棘刺的尖端来抵御他的利箭,竟毫无差失。 于是,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扔掉手中的弓箭,在路上对拜起来,互相请求结成父子。他们在手臂上刻下标记,盟誓永远不把射箭的绝技告诉别人。 第15章 造父习御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涂,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 造父学之,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于足,应之于心。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馀,诚得其术也。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馀辙,马蹄之外可使无馀地。未尝觉山谷之崄,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 【译文】 造父的老师名叫泰豆氏。造父刚开始跟从他学习驾御术的时候,礼数极为恭敬谦卑,但泰豆氏三年里并没有向他传授一点技术。造父的待师礼数愈发恭谨,泰豆氏这才告诉他:“古诗说:'要做制弓好手,先学编织簸箕;要做打铁良匠,先学缝纫皮衣。’你先观察我如何疾步快走。等到能像我一样疾走了,那么就可以手持六条缰绳,驾御六匹骏马了。” 造父说:“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泰豆氏立起一排木桩作为道路,每根木桩上仅能容下一只脚;他算好步幅来放置这些木桩行走。只见他来回奔走,没有跌跤或者闪失。 造父学他的样子,三天后就完全掌握了这种技巧。 泰豆氏赞叹道:“你怎么这么聪敏啊?掌握得如此迅速!但凡驾驭马车,也是这个道理。刚才你在木桩上走,落脚得当,与心相应。用到驾驭马车上,就要在缰绳和嚼子之间协调好马匹,并通过或轻或重的吆喝来掌握马匹奔驰的快慢,心中要有一定的分寸,手握缰绳,也要掌握一定的节奏。在内得之于心,在外合乎马群的意愿,所以才能进退如同踩着准绳,而盘旋纡回都像遵循着规矩一样,即使跑到遥远的地方,马匹的气力也绰绰有馀,这才算是掌握了驾御术。马嚼子掌握好了,马缰绳就能与之相应;马缰绳掌握好了,执掌缰绳的手就能与之相应;手处置得当了,内心就能与之相应。这样就能够不用眼睛看,不用马鞭驱赶;心神安闲,身体端正,六根缰绳丝毫不乱,而六匹马的二十四蹄起落无差;迂回盘旋、前进后退,无不合于节度。然后就可以在车轮之外不留下其他车辙;马蹄之外也不用更多的落脚地方。根本不觉得山谷是险峻的,原野洼地是平坦的,都把它们当作一回事。我的驾御术都在这儿了。你好好记住吧!” 第16章 来丹报仇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仇。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于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刀,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 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 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 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于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于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厌我哉!” 【译文】 魏国的黑卵挟私仇杀死了丘邴章,丘邴章的儿子来丹想报杀父之仇。 来丹胆气十分勇猛,身体却很赢弱,数着饭粒进食,顺着风才能行走。虽然怒火满腔,却不能提起兵器去报仇。他耻于依靠别人的力量,发誓要亲手用剑杀死黑卵。黑卵凶悍勇猛,力量超常,独自可以抵挡一百个人。筋骨皮肉,都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伸长脖子承受刀斧,袒露胸膛任凭箭射,竟然能使刀口卷曲,箭锋摧折,身上却没有一丝伤痕。黑卵仗着自己的体质气力,把来丹看成嗷嗷待哺的雏鸟。 来丹的朋友申他说:“你仇恨黑卵到了极点,而黑卵也太过轻视了,你打算怎么办?” 来丹流着泪说:“希望你能替我出出主意。” 申他说:“我听说卫国孔周的祖先得到了商代帝王的宝剑,一个小孩子佩在身上,就能吓退三军将士,为什么不去向他请求帮助呢? 于是来丹到了卫国,拜见孔周,行最为谦恭的礼节,请求孔周先接受自己的妻子儿女做抵押,然后才说出自己的要求。 孔周说:“我有三把剑,任你选择;但它们都不能杀死人,姑且先说说它们的情况。第一把剑叫含光,看上去见不到形状,挥动时觉不得它的存在。剑锋过处,毫无缝隙,刺过人的身体也不会有所察觉。第二把剑叫承影,在天色将亮未亮的黎明时分,或是光线半明半暗的黄昏,对着北面观察它,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东西存在,但也不能辨认它的形状。剑锋过处,发出轻微的声响,刺过人的身体也不会感到疼痛。第三把剑叫宵练,白天时只见影子而不见光芒,夜晚时只见光芒而不见影子。剑锋触物,迅速划过,伤口随即划裂随即愈合,虽然疼痛,剑上却不沾血迹。这三把宝剑,从祖上到现在已经传了十三世,却从来没有使用过。放在匣子里珍藏,未曾启封过。” 来丹说:“即使这样,我也一定要借用最下等的那一把。” 孔周便归还了来丹的妻子儿女,和他一同斋戒了七天。在天气半睛半阴的时候,跪着将那把下等的宝剑授予来丹,来丹又拜了两次,然后受剑而归。 于是,来丹提着宝剑跟踪黑卵。等到黑卵喝醉了仰面躺在窗下的时候,来丹进去,从头颈到腰部连砍三剑。黑卵没有察觉。来丹以为黑卵已经死了,就急忙退了出来。在门口遇到黑卵的儿子,就挥剑砍了他三下,好像砍在虚空里一般。黑卵的儿子笑着说:“你干什么傻乎乎地向我招三次手?”来丹知道这剑不能杀死人,就叹息着回去了。 黑卵醒来以后,对他妻子发怒道:'我喝醉了,却让我躺在露天,使我喉咙也痛,腰也酸。” 黑卵的儿子说:“刚才来丹到这儿来,在门口遇见我,向我招了三次手,也使我身体疼痛,四肢僵硬。他大概对我们施了巫术吧!” 第17章 皇子果于自信,果于诬理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于自信,果于诬理哉!” 【译文】 周穆王大举征伐西北戎族,西戎敬献锟铻剑、火浣布。锟铻剑长一尺八寸,由纯钢制成,锋利无比,用它来切玉石,就像切泥土那么容易。火浣布清洗时一定要投入火中;布色如同火色,污垢则呈现出布色;从火里取出来抖一下,顿时光洁如新,洁白似雪。皇子认为世上并没有这样的事物,传说的人一定是胡言乱语。萧叔说:“皇子太过自信,太过怀疑实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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