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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散文」张行健|左云长城下倾听马市谣

 谭文峰sdqtneyj 2023-05-04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左云长城下倾听马市谣


·一·

进入左云地界的时候,仲夏的风,倏忽就凉爽了!是那种清新清幽清洁的爽快。

极目四野,塞北大片山坡上,滚动着莜麦荞麦的可人色泽,最夺人眼目的,是遍野铺陈的油菜,碧绿的枝叶满缀着碎金般黄澄澄的花朵,与远处的向日葵遥相呼应,在这个最舒心的季节里,奢侈地倾吐着情愫。其实,千百种叫不上名字的低矮灌木和野草花卉,也在这个阳光饱和的日子里纵情葳蕤。

这一切,遮掩不住的,是晋北山地的苍凉与旷远。

依了一座座或高或低,或陡或缓的山脉地形,属于左云的明长城,如一条沧桑而苍老的巨龙,在曲折里伸展着、蜿蜒着,我分明听到了它无声的喘息和收敛恒久的低吼。长城上疏朗或浓密的荒草们,随了它的喘息,一起在野风里律动。

一片光祼的土峁侧,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烽火台,深沉、凝重、沧桑、古老。大同作家石囡和陈年说,这是宁鲁堡一段的长城烽燧。这一段长城的城身已被岁月的风雨冲刷淋打得几近于平坦了,仅剩了坚实的基座仍在托举着空旷中的长城轮廓。而这座烽燧,却出奇地高大,墩厚,如同一个执着持重的雁北老汉,定力十足地蹲坐在山峁之上。

这座烽火台,斑驳粗砺,傲然自信,它是在装饰着左云明长城雄伟壮观的苍凉景致么,还是在沉默里回忆着渐行渐远的狼烟烽火的壮烈,抑或在用其高大结实的烽燧本身无形中书写着边塞难以表述的历史?

其实,一路走来,无论是经过新荣区的助马堡开阔的马市,还是依然存留完好的得胜堡;无论匆匆路过的镇虏堡,还是烽燧林立的镇川堡;无论助马堡一段长城的残垣断壁,还是拒墙(强)堡长城段烽火台的鳞次栉比;无论宏赐堡长城的平缓延伸,还是镇川段长城烽火台的突兀矗立;无论饮马河长城段的战略要冲,还是镇川口长城段的险石嶙峋;无论二道边长城的壁立陡峭,还是八台段长城的如切割般齐整;无论保安段长城的峥嵘起伏,抑或宁鲁堡镇宁箭楼的巍峨高耸;无论威鲁段长城的形断脉连,抑或李峪段长城的天堑难阻……

在晋北这片山地和旷野里,在绵延伸展的长城脚下,一座座或高或矮的烽燧进入视野的时候,一颗苍老的心,便被揪拽一下,便被激活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紧紧地在胸腔里缠绕。

是带着向往和钦敬的心情走进大同,走进左云的。在往日印象里,左云是和天高野阔联系在一起的,是和屯兵城堡联系在一走的,是和强虏战事联系在一起的,当然,也是和凄风苦雨战马嘶鸣甚或血雨腥风维系在一起的。

多次了,在不同时间段和不同区域里目击到被岁月风雨剥蚀得残缺不全的砖垒石砌或土筑土夯的长城,还有突兀于长城上的或其周边的一墩墩烽火台,我不由得伫立凝视,不,是一种仰望。深情凝望着眼前的烽燧,打量着这座被晋北几百年朔风暴雨和频仍战事销蚀得苍老疲惫且因苍老而千孔百疮的高大烽火台,仿佛又目击了被草色染绿的狼烟,和一阵阵告急的烽火,倾听到远远近近杂乱马蹄和匈奴、鲜卑、突厥组成的悍军的叫嚣,还有轰轰作响的车轮,也强行碾压在左云边地上,它们激溅起的,是一团儿又一团儿告急的烟尘……

注目宁鲁堡这座高大巍峨的烽燧,见它黄土包括沙石筑起的土墩,约有十余米之高,墩座四方四整,也有十余米之宽长,其上呈梯形渐减,在墩的顶端,也有五米左右宽长,一丛丛夏日的蒿草生长于其上,在平和年代的山风中摇曳舞动。我想在晴朗的日子里,当晨曦初起,晋北边地的第一缕霞光横抹天际的时候,青山与红日相映,古墩与蓝天相衬,千岭万壑竞披盛装;而每至傍晚塞北晚霞久久在天际弥留,山坡与田土里依然行走着游牧散养的牛群,无论土黄的墩,无论土黄的牛,它们遍身涂抹上桔红的色彩,使我们的左云山地增加了亦雄亦壮亦悲亦美的氛围。

这可能是我等闲散游客脆弱文人般的多情感受。历史上每一座烽燧每一处烽火台在边地告急,局势出现危情的时候,烽火台周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绷紧,而长城上的每一支警惕的箭羽都被紧紧扣在弓上。

正是在左云,在长城研究专家的实地介绍和释疑里,对烽火台有了感性和理性的新认知——作为长城重要元素之一的烽火台,它传递给人们的是一种以边塞历史文化遗迹为内容的信息和符号。烽燧,作为烽火台的总称也是最早称谓。自从有了万里长城,随之而来的便有了古城堡,烽火台。遥望着一座座大小有别,高低有致的坚实土墩,看它们执著固守,毅立于浑黄或湛兰的苍天之下,稳坐于山头长坡的基座之上,衬托着古老长城的壮观景致,诉说着往昔不堪回首的悲壮战事,从而形成边塞历史文化的厚重且沧桑生态,心中便五味杂陈。

这些用沙土或石块砖头构筑而成的群墩,大多是实心的,少数为空心,它们是按顺序作线性排列的,点缀在长城内外的高地、山头或驿道边。它们的距离前后左右在目力能达的范围之内,是从边境向内陆传达战事警报的通讯设施的不可或缺之物。

作为战争产物的烽燧,夜里点就的火叫烽,白天燃放的烟叫燧。烟易见于白昼,故昼燔燧,火易见于夜晚,故而夜晚举烽。小小烽燧,却承载着艰巨任务。首先是以烽燧为小小据点,立足据点,眼观六路,瞭察敌情,传递消息;其次是保卫田地,守护家园;其三是认真检验并尽力保护过往此处或关隘的使节商贾与游客;其四是援助附近守区的防务。每一处烽燧都驻守着士兵,少则四五人,多则二三十人。当发觉异常或确定有敌情时,迅速点燃早已备好的柴草且加之以硫黄、硝石来助燃,点燃烟火时另有士兵助之以鸣炮以造成声势,让另一处烽火台上的士兵及时看到听到,再尽快传到下一处。

站在这一座巨大的烽火台下,试想着那是怎样一个警觉且忙而有序的场景!只有在那一刻,烽火台墩的高大和宽阔才能充分显示出它的独特优势,发挥它巨大的无从替代的作用。明朝军中规定,发觉敌军百余人者,烽燧台守兵举放一烟一炮;发觉五百人左右,举放二烟二炮;千人以上者,举放三烟三炮;五千人以上,举放四烟四炮;万人以上者,举放五烟五炮……各烽火台紧急辗转传递着军情,告之于全军,最终也是尽快传达给军事指挥机关。

从烽火台另外的多重称谓里,我们依然能揣度出它们的多元作用和对战讯传达的至关重要——亭、障、侯望台、传烽、行烽、边墩、边冲台、火路墩、接火墩、烟墩、烟岗、马面、腹里接火墩、烽堠、狼烟台、望火台、骑墙墩、旗墩、边台、敌楼、敌台、箭楼、塞上亭、建橹侯望、举烽、亭燧、列燧……

在左云,依了长城和一座座烽火台行走,三五里、七八里地,便会有一个个小小村落,或在长城脚下,或在烽火台一侧,或干脆就在早已废弃的古堡里。村落很小,一律是古旧低矮的房屋,也偶尔有较新的屋子,但不住人了,估计屋主是较年轻的人,在外打工或搬离了村落。古旧倾斜的老屋自然居住着苍老婆子与小老杨树般的老汉,老汉们在墙根或树的荫凉下坐着,抽烟、闲聊,或木然地看向远处。

历史上,无论哪种样式的烽堠,都要安排士兵守台的。一些重要军事地段的烽堠,多数还筑有羊马墙和站房,为的是守台士兵们之后的长期居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战事地点的转移和战争的推延以及消弭,这些烽台城堡自然就闲置起来,羊马墙里便住上了本地乡民或外地移民,居住民的繁衍生息人口愈来愈多时,就形成了自然村落,村落的名字大多就是这座城堡或墩台的名字。长城研究专家李日宏先生说,在左云,特别是沿长城一线的村落很多,村落的名字取墩与台字的很多,这肯定是根据古时候这个地方的墩台而叫的,现时的村庄里即使看不见墩台,但在村落周边肯定可以寻找到昔日墩台的旧址。在当时,战争一旦停息,战线一旦转移,这些闲置起来的羊马墙便有附近的贫苦村民迁来,同时也有外地游民选择附近可以居住的墩台作为之后的家园。

笔者曾在助马堡见到一位老者,他正在自家小小的院落里给菜蔬浇完水。七十多岁的样子,驼着背,矮小结实的身材,一张如同助马堡附近烽火台一般沧桑的布满皱褶的脸。对我的突兀到来,他表现得异常平静,似乎在平常的日子里经常有如我这般的不速之客。语言的交流并不困难,几乎是一问一答式的。他的先祖最早就是这座助马堡的士兵,战事停息后,由于身体有了残疾,不能跟随队伍到别处去作战,便就地留了下来,成家立业,作务农事,一代一代,一辈一辈,就成了助马堡的老户人家咧……

哦,原来,长城沿线的古老村落里,有相当一部分村民,就是当年士兵们的后人,先祖用鲜血和生命战斗厮杀过的地方,成了其后他们切切实实的生活家园。养牛放牧,躬耕农事,狼烟烽火已成为渐次遥远的传说和传奇。当下的玉米和荞麦的生长状况,才是他们所操心的日月。

从老人那一面弯曲却硬朗的脊背上,我感受到晋北农民的执着和柔韧,顽强的生存力尤如山坡上的一株又一株的小老杨。沙土地的干旱和晋北山地的朔风难以阻止它们枝杆的坚硬和叶片的浓绿,即使从坚硬的石缝里生长出的松树,也以匪夷所思的顽强和倔犟,将根须深深扎进每一道细小缝隙里,生长着,存活着,向故里的苍天倾吐一团儿爱的碧绿。

··

一步一步,走向了摩天岭长城段。

这是让人仰慕已久,心向往之的晋北长城。

来到晋北,来到左云,不登摩天岭长城,是一大憾事。民间素有“东看八达岭,西看摩天岭”之说。

山地的风里,有了冷意,风中还夹着少许雨滴,雨滴敲打人的脸,给人冰凉的快感。

一条曲折弯曲的山路,通向摩天岭,那是游人的脚步踩踏出来的,是寻圣者的执着开辟出来的。摩天岭巍峨山势和其上雄伟的长城如一块巨大磁铁,吸引着和诱惑着一批又一批仰慕者。

摩天岭是黄河水系与海河水系的分水岭,两河文化汇聚于此并通过这里传输出去,形成了人类最早的古道;摩天岭又是北地的草原游牧文明与其南部的中原农耕文明的分界线。千百年里,摩天岭一带修筑了赵、秦、汉、魏、齐、隋、明共七个朝代的古长城,南北两地的不同文化通过这里碰撞、交融并且输送出去,由是才产生了左云的茶马古道与丝路茶道。不断生发的战事和战事之后的相对平和,使左云积淀了民族多元之下的文化多元、多民族碰撞之后又带来了多民族融合的喜人状态。

登临海拔两千多米高的摩天岭山峰,只见横亘山岭的古老长城遗迹斑驳,而明长城却墙体完整,如一条巨龙蜿蜒起伏腾跃盘越在山岭之上,堞垣崇隆,既有雄险壮观之美,又有峥嵘参差之奇。站在这方蒙古高原与晋北黄土高原的结合部,极目四野,莽莽苍苍,夕阳与残云共晖,山岗与雾霭交融,此时的明长城,更显其巍峨雄峻,横亘莽原。

小心翼翼地走近摩天岭上的这一段明长城,立时便被它固有的气势震慑了。高大、完整、古旧、沧桑,透过它斑驳的一眼眼弹洞一般的大小窟窿洞穴,它扩散的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和敬畏的气质。

探出手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这一片城墙表侧,像在抚摸一段深沉的历史。

原来用沙土筑夯起的墙体,历经六七百年的狼烟烽火与风霜雨雪,它依然坚硬得如摩天岭上的山石,这让人想到边塞将士抗击敌寇的坚强意志和寸土不让的英武之心……已是夕阳西下了,山岭上祥云舒卷朔风劲吹,长城的沙土却保存着一整天太阳烤灸的余热,久久的,久久的,温热到人的心里,就如同耿直而热情的左云人一样,让人的心里久久存留着甜蜜和温馨。

高耸、苍凉、雄浑、古朴、凝重、巍峨、开阔、旷远、吸纳、包容。

这是站立在摩天岭长城脚下的感受。

作为古代游牧民族与汉民族的分界线,形成这里独特的边塞文化,也无疑成了中华民族长城文化中的瑰宝。

其实,在登越摩天岭之前,在八台子大单巴一带,这种吸纳与包容的文化气息,早已通过它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显现了出来。

远远的,在起伏不平的八台子山坡的某一处,凸显出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天主教堂的遗存,这充满异域风情,彰显基督信仰的教堂与周边蜿蜒起伏的古老长城相衬相伴,自然形成一道吸人眼目的独特风景。

八台子是一座幽静的小山村。八台子村名本身就是源于长城的某一座墩台。从左云的威鲁口到宁鲁口段均有墩台、沟谷、坡梁等一些景观,长城学会的专家刘志尧、高海泉、李日宏先生将它们称之为一台、二台、三台边、四台沟、五台梁、六台凹、七台泉、八台子,其中就有三台边和八台子处建有村庄。而此时的古长城就静卧在八台子村村子北面的山梁上,我们看到的这道雄浑蜿蜒苍凉古朴的明长城就静静卧在八台子村北山坡上。放眼看去,八台子村庄的不远处,也有不少的古老墩台在点缀,使得小小村落更显其古朴、宁静和神秘了。

这座别开生面的教堂虽然仅剩下门脸外端的残存建筑,依然能看出颇有气势的哥特式建筑的特质,雕刻精美的塔楼,设计大方的构图。之后查阅资料方才清楚,天主教堂的落地生根,其文化背景在于清代中原与欧洲的外贸往来和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这座教堂始建于1876年,1900年被义和团烧毁,于1914年始得重建。之后又先后毁于自然与人为的灾难中。

在不多的资料翻阅中,知晓这是一座哥特式教堂,原名叫圣母堂,圣母堂石砌砖雕,气势宏伟,自然充盈了异域风格。在残存的钟鼓上,依然可见其雕梁画栋,其西方风格在其中风情毕现,曾一度是左云、大同、凉城、右玉等地教徒们的活动中心。

仰望仅存的钟鼓,它彰显着哥特式建筑的典型特征,空灵、纤瘦、高耸、尖峭,具有刺天之冲力,交线分明,外观精致,利用修长的束柱,尖肋拱顶和飞扶壁,营造出轻盈修长的飞天之感。在大门之下,向上仰望,建筑的多种形状交织成的穹顶极具美感,两侧拱形门洞与蓝天白云相映,形成一道别样景致。

曾在相关文献资料中,笔者看到两幅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黑白照,照片还十分清晰,一幅为身着旗袍的八九位青年女学生,着装入时,仪态娇美,她们轻松自然地站立在教堂大门之前相对开阔的场地上,知识女性富态的面貌上是自信满满的表情,她们是教堂里的信徒么,或是来此地参观学习取经布道者,从她们的神态气质上,我看到了近一个世纪之前左云知识女性的秉承传统吸纳外来的果敢与超前,开放与内蕴。

第二幅照片是教堂之前的一条土路上,正值隆冬季节,大地白茫茫一片,路上也残留着积雪,几辆马车在雪路上作短暂停留小憩。马是那种高头大马,气宇轩昂的样子。除车夫之外,几位男士一律穿着长袍,戴着礼帽,修长的身材在冬阳下投出长长的倒影儿。男士中,分明有两位西方男子,他们是传教士么,或是其他文化使者,他们看着左云这片苍凉而贫瘠的土地,思虑着什么,交流着什么……

左云山地的开阔尤如左云人们心胸的豁达一样。战争,是不得已的自我护卫,而和平,才是边塞人的毕生追求和繁衍生息的保证。在千百年来的岁月风雨里,不仅仅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交融汇合在这片古老的山地上,也有西方更先进更文明的文化在这片土地上氤氲和熏染,传播和吸纳。

虽然八台子大单巴历经了多次自然和人为的灾难,经过了粗暴野蛮的焚烧打砸和拆毁,那倔强的文明气息一刻也不曾消散,从高高的考究的哥特式的建筑顶端上,看出了卓尔不群直刺青天的魅力和气势。

八台子的人文景观就这样奇妙而协调地组合在一起。古老的长城,随处可见的墩台对左云人,对来此处的观光者并不新奇,但作为边陲山区,能将断壁残垣的西式教堂与古老荒凉的大长城集纳在一处, 绝对是一个奇迹,是一处比对之美,是包容心态之下大美的奇妙体现。

八台子的自然景观更令人称奇。

从大单巴往西沿着平缓的山坡步行200余米,一潭圆圆的圣泉进入人们眼帘,在这干旱的晋北地界,在这距离摩天岭并不遥远的半山坡里,在满眼的野草沙石和黄土的山地上,就奇迹一般出现了一潭清凌凌的泉水!

那是泉水么,分明是大山之眼!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还是着实愣怔了一下,如同被电击了一般。

怎么会?她出现的也太突然了,完全在思维的应对之外。

如一位优雅美丽的少女,她就那样娴静和淡雅地泊在这一处山梁上,自信而高贵,还有,少女一般的单纯和天真。

正因了有圣泉小天池在自然而痴情地汪泊,她的周边,才长满了,不,是环绕着茂密的树木和葳葳蕤蕤的草禾,有粗壮的垂柳,这个季节是它把千条万条的柔丝倒垂下来,仿佛在回报圣泉对它无以复加的厚爱。让人感动的是晋北山地永远也无法长大的小老杨,在圣泉旁侧,几棵小老杨也汲取了圣泉之滋润和山风之灵气,居然出人意料地长成了参天大树,长成晋北山地的一面面旗帜。此时山风兜着它们一团团绿色的梦幻,在山间招摇,而叶片们巴掌一样在向来客热情鼓掌。

内心里还是担忧着小小天池,如同第一次看到月牙泉一样,对她的柔弱、她的忧郁、她的内敛,她面对的逼人的山岭,她面临的风沙的侵袭,无不忧心忡忡,这种强悍与孱弱,阳刚与阴柔,巍峨与纤细,亢旱与湿润的强烈对比,更进一步加深我的困惑和迷茫……

在这片浑厚凝重苦寒且干旱的山地上,小小天池以圣泉的品格和无法想象的柔韧,以一枝独秀的果断就这么形只影单地深嵌在山地上,以她特有的明净和清冽,点缀成山岭上美丽的眼睛,这是摩天岭的奇迹,是左云边塞的造化,是如我等凡夫俗子的想象不可能企及的现实。

小天池就这么孤独而自恋地汪泊在这片荒蛮苍劲的山地,泊成摩天岭和八台子一带的自然传奇。

靠山者仁,近水者智。

左云人拥有仁与智的特质。

在左云,有着让人惊异的河流与河湾,这些河流皆因了山岗丘陵的众多而滋生出来。尽管多是季节性的外流河,不可能形成大的沼泽和水泊,但她们始终是左云人赖以生存的母地和摇篮,所谓河、海有润,然后民取足焉。

品读左云地图,不难发现,让人眼热的河流的涌动:黄水、圣水、肖画河、大河湾、十里河、孙家河、牛道沟河、兔毛河、羊河、淤泥河、大峪河、山井河、源子河、马家河、陈家河、大河口河、施家口河、欧家村河、三道河、双泥河、清水河、夏家河、平川,还有藏河湾、铺龙湾、水磨湾、高崖湾、宋家湾、孟家湾……

正是因这些山岳的矗立与河水的滋养,左云才能英雄辈出与才子云集。古时的白羊王,宋朝名相毕士安,英武式人物于什门、朱长生。一个十一万人口的小县,而今居然有近50名省作协会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学大县。从左云走出的至今仍活跃文坛的作家有哲夫、吕新、侯建臣等朋友,还有造诣深厚的地域文化和长城文化研究专家刘志尧、李日宏、高海泉等先生。是山岳赋予他们沉雄,古长城给予他们内涵,而生生不息的河流则给予他们以智慧……

·三·

登临宁鲁堡的镇宁楼(箭楼)及其它古兵事遗址与走进马市马场遗址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登上箭楼,有悲壮豪放、英武不屈、大义凛然、同仇敌忾之感;而走进马市,则有平和交流、祥和贸易、互通有无、平等交换的温馨之感。

战争是儿子的血和母亲的泪;

战争是孤儿和寡妇;

战争是乡村的残破和田园的荒芜;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在这种政治的阴云覆盖之下,则是政治家的赢利和一个民族的灾难。

我们常说的衣食住行,是人们繁衍生息的最基本条件和安全保障,人类的最基本需求在不断催生着屋舍、城堡和我们壮观的长城,人类的生存发展自然而然形成一种群居行为,群居的渐次扩大便一步步有了部落,有了聚落,有了村落和城堡,然后就形成了国家,就有了祖国与国家的具体概念。

祖国,是一个非政治的地理文化概念。清魏源《圣武记》卷六记载:“巴社者,回回祖国。”祖国就是祖先以来所居之地。简言之,祖国就是祖先开辟的生存之地。人们崇拜、爱惜和捍卫的这一大片辽阔广袤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土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认知中,人们把“一片固定疆土”称之为祖国,并赋予这片疆土生生不息和传宗接代的特殊含义给予崇拜、爱惜和捍卫。通俗地说,爱祖国是一种没有政治含义的人性本能的主张。

国家则是一个政治概念,是指由政府或国王控制下的一片疆域,它由国土、人民(民族)、文化和政府四个要素组成,是政治权力与领土、人民的统一。

长城沿边的城堡,无疑是偏重于军事防御功能的。

每每以防御外侵和自我保卫为主旨的较为惨烈的战事之后,或长或短便可赢得相对稳定与平和的日子。左云长城,不仅仅承载了边塞儿女的悲欢离合,也涵纳了民族融合与边贸文化的史事,记载了民族关系史上战争与和平,纷扰与交易的艰难曲折。

长城的意义远远大于在于它本身的客体存在——

长城抵御了北方各游牧民族的入侵,使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发展获得较为安定的社会环境;

长城成为保护北方边远地区屯田与开发的保护性屏障;

长城成为农耕区域和农牧区域的自然分界线,却没有阻隔两个区域的经济贸易交往与流通;而文化的交流也随了经济的交流也飞越了长城,渐次深入了两地民间;

长城沿线成为北方游牧民族和汉民族相互融合的纽带和桥梁。

左云恰恰处于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叉地带,这种物质与文化的碰撞、交流、融合、互纳更为激烈和显著。

带着亲切与好奇的心,一步步走向了这片马市的遗迹。

这是保安堡的马市。

这里有一个村落叫保安堡村,村子在长城脚下。长城西北边,便是内蒙古凉城县的水口村和大泉村。保安堡村之南,白羊河在不舍昼夜地流淌。郦道元在《水经注》里,称之为羊河。

白羊河的流淌中,清洌的水花激溅出一首古老的歌谣——

四四方方一座城,

城门开了跑马城。

跑马市,马市开。

换甚哩?(蒙)

就换你两岁大青马,(汉)

拿甚换?(蒙)

五斤茶叶五斤盐。(汉)

四四方方一座城,

城门开了跑马城。

跑马市,马市开,

换甚哩?

就换你二岁牯牛蛋(公牛)

拿甚换?

一斤烟草足够哩!

……

这是古老的《马市歌》,早在左云民间处处流传,也是一代代左云人在童年时代游戏中口中所吟唱的歌谣,唱着,当然还伴有肢体的动作。这很让人自然联想起晋南一带具有四千三百多年的《击壤歌》来。当然,地域时间和文化都不一样。这里,通常是多个孩童每人手里拿一些玩具物象如核桃、杏核儿或干脆是光亮的小石头、打磨过的小瓦片等,以两人为一组,象征性地作一些两厢情愿的交易动作……也是生活在长城脚下特别是边关马市场附近的孩童们,这是他们常玩常新,屡试不爽的童稚乐趣。透过这种玩耍的举动和歌谣的内容,生动地传达出当年马市的蒙汉交易的场景,氤氲着相对平和的年代里,马市的繁荣和人们平等交易以物换物,各取所需的文明氛围。

据查考,保安堡在明代隆庆和议后初设有马市,它的贸易对象当初是阿孙倘不浪部落,蒙汉互市贸易兴起后,成群结队的蒙古牧民携带物品,牵拉着马牛羊们纷纷来到马市,且渐次拓展了马市,自发地开始了私市,又形成了之后颇有规模的民市了……

马市的确是四方的形状,四周古墙也已残破风化,当年交易繁荣时,沙土铺就的墙体外侧,是砌了厚重大砖的,岁月不仅风化沙土,岁月也在拆除着坍崩着砖石。在高达五六米的墙基上缓缓行走,我分明听到了纯净而悠扬的马市谣——

四四方方一座城,

马市开了跑马城。

跑马市,马市开,

换甚哩?

就换你二岁老羯子(公羊)

拿甚换?

谷米、豌豆、玉米随你哩!

四四方方一座城,

城门开了跑马城。

跑马市,马市开,

换甚哩?

就换你双峰白骆驼。

拿甚换?

丝绸织锦和棉布。

……

无论如何,蒙人的物品物质是单一的,双峰白驼、羯子羊、公牛、大青马,他们游牧的生活中,更需要盐巴、茶叶儿、烟草、稻米、豌豆和丝绸织锦与棉布之类,而关内农耕者,更多的是需要双峰驼、大青马和羯子羊……

可以想象得出,当年宽阔方正的马市里是何等的热闹红火,却又井然有序,如现时的小商小贩一样,马市里是有固定摊位的。这些摊位可以相对一段时间内的固定,也可以灵活机动一集会一换,蒙汉的摊位地段应有明确划分。蒙段简约,大都是待价而贾的牛马驼羊以及各类兽皮、毡毯、麻布、毡靴、马尾等。而汉人摊位则样式繁多,物品复杂,令人眼花瞭乱,除却茶叶儿、绸缎、布帛、棉花、针线梭、改机、梳蓖、各类瓷器、木制家具,居然还有高雅的字画成品、剪纸品……

蒙人坦率,汉人含蓄,两种不同的地域物品和不同的地域文化在这片浩大的马市里和谐交织,平等交流着,有直率的亮出价格,也有含蓄的讨价还价;有蒙汉商家二人直接洽谈价格的,也有二人推出第三个媒价说客,从中斡旋说合,协调双方,促成一桩买卖和物品交换的玉成此事……

以农耕为主以盛产小麦棉花著称的晋南运城、临汾一带商人们,是有着精明而超前眼光的,抓住商机,他们在雁门关外大量引种桑树养蚕,引进纺棉织布。时至今日,在左云多地随处可以看到明清时代因养蚕织布而一代代留下来的由晋南移植到晋北的桑树们。

明代《浑源州志》记载,“男子力耕,不事商贩,妇女无蚕桑缝纫”。“惟是布帛蔽体,绵絮御寒皆取资于商贩,询织于女红,则懵懵然”。

《应州志》记载:“应州人专务稼穑,不知纺织”,广灵县志则有“民贫,衣布不衣梭,间有用者,多取之境外。”

从这些记载上,可以看出,自设有马市和民市之后,大量的晋南客商先生走进在他们看来是北寒之地的左云大同一带,自此,晋南与晋北两个不同区域的文化也有了交流与互补。

四四方方一座城,

城门开了跑马城。

跑马市,马市开,

换甚哩?

就换你毡毯和乌拉(毡靴)

拿甚换?

青花五彩景泰蓝。

四四方方一座城,

城门开了跑马城。

跑马市,马市开,

换甚哩?

就换你酪奶肉炒面!

拿甚换?

铁锅铜勺马掌灯!

四四方方一座城,

城门开了跑马城。

跑马城,马市开,

换甚哩?

就换你貂皮驼绒和牛皮!

拿甚换?

烧酒当归跌打药!

……

悠悠歌谣在古老的马市周边萦绕着,回荡着,飞越到古老的长城上,在童稚清脆纯美的歌声里,我的意念里却固执而奇特地显现出一个历史的镜头,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且热闹非常的马市里,一个蒙族大汉和一个汉族老者交换物品之前,进行着的一个手语交流。蒙古汉子戴着狐狸皮做就的礼帽,汉族老者则戴着一顶由麦秸编织的草帽,两顶帽子同时卸下来,重叠着扣在二人握着的右手上。准确地说,两只不同民族的手,在一起轻轻捏着,五根手指且在变化着,那是手指指向价格与数目的变化,且让对方忖度思考和接受。那是北方大片的农耕区域里所拥有的骡马市场、牛市的特有交易价格的手语形式,也是牙纪行当专有的“手语”样式,毛巾之下或草帽之下,卖方出手指,买方知晓明了之后揣度之后才决定。数字手指1—5根,伸出几根表示几的,四指一抓挠为6,叫“挠子六”,拇、食、中三者一捏为7,叫”捏七“,拇、食叉开为8,叫“卡八”,食指勾9,叫“勾娄九”。这原本是汉民族中原农耕一带的委婉含蓄又带有商付揣度的讨价还价且带有某种礼仪、尊重和文化色彩的形式,居然在左云明代的马市里运用开来。

那仅仅是两只捏揣着指数惴摸着价格的手掌么?之前的岁月里,那手掌可能在战马上拿了弓箭和战刀,飞奔在草原上,横刀立马朝了草原的南端,飞越长城进入中原;而另一只手掌则点燃了墩台上的狼烟烽火,又疾奔到箭楼里,点燃了火捻儿,朝北方打响了自卫和反击的土炮……

马市之内的两只手捏握在一起的时候,战争的嘶喊已经远去,浓重的烽烟渐次消散,和平的安乐景象和汉胡民族的友好交往和平等贸易的繁荣场面,就定格在两只友好的手掌里,就回味在悠远的马市谣的歌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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