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轼过世后很多年,靖康之耻,康王南渡,偏安杭州。到了南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盛夏,著名的南渡文人叶梦得为了避暑,躲进一处清凉所在,每天和两个儿子及门生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把很多前朝旧事都翻了出来,其中不乏一些史书上没有记载的逸闻趣事。这些故事后来被他收录到《避暑录话》中。叶梦得,字少蕴,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那一年,苏轼在徐州任知州。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逾花甲的东坡老人再遭贬谪,孤赴海外荒岛儋州,彼时,方及弱冠的叶梦得就像当年的苏轼一样,少年得志,登进士第,正式进入仕途。正史中,叶梦得和苏轼的人生轨迹中没有出现交集,但他的母亲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妹妹,这样说来,从他口中讲出的东坡八卦小故事,或可一信。可能也就是这个缘故,叶梦得写下的一则“东坡醉后弃官行,吓得太守变颜色”的传奇微小说流传甚广。这个故事的梗概是,苏轼一次酒后回家,敲门不开,于是在门外听着江声写了首词。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在这首非常著名的《临江仙》词末,东坡似有归隐之意。词作迅速传播,当天就讹传为“东坡弃官逃跑”,谣言传到了黄州太守徐大正那里,太守大惊失色,属官出逃,那是失察的重罪。尽管徐太守与苏轼交谊深厚,但这种罪还是担不起,于是立即派人去苏轼的居所查问,差人来到苏轼家一看,苏轼仍在呼呼大睡。后世的小视频、小作文作者们,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无数次的二创、三创,其中不乏名嘴专家。通过这个故事,苏轼的人格魅力获得了再度升华。但是,很遗憾地告诉各位,这篇北宋版《故事会》的小作文中,有两个明显矛盾的穿帮镜头出现。首先,“夜饮东坡醒复醉”的创作时间,到底是元丰五年,还是元丰六年?今人较为普遍的观点是元丰五年(1082),这很容易理解。照《临江仙》的词意,苏轼在黄州城东(东坡)的雪堂喝了一顿大酒,却并没有住在雪堂,而是返回临皋亭的家中。(夜饮东坡醒复醉)雪堂是不临江的,只有临皋亭才是“江景房”,才可能让东坡“倚杖听江声”。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只看苏轼在元丰五年冬天两篇最著名的作品就可以。公号:无犀之谈先是在十月份的《后赤壁赋》开篇即写道: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到了十二月的《黄泥坂词》,开篇却变成了“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这时,苏轼的行动路线已经变成了“出临皋”——“走雪堂”。《临江仙》如果作于元丰六年,苏轼就不可能看到“夜阑风静縠纹平”的夜景,更不可能勾画出一幅“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图景。退一步讲,史料中没有一个特别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苏轼在元丰六年定居于雪堂,况且,这年夏天,他还在临皋亭附近修葺了三间小屋,定名南堂(容后有述),似乎居士喜欢在雪堂的山景房和临皋亭的江景房之间流转。 在《避暑录话》的故事中,黄州太守徐大正(君猷)听到苏轼“逃官”的传闻之后大惊失色,但是,在正史中,元丰六年的他已经移官湖南。苏轼在黄州期间,每年重阳日,都会陪同君猷登栖霞楼。元丰五年重阳日,是二人第三次的“重九栖霞会”,也是最后一次,苏轼填了一首《醉蓬莱》,词叙之就写道:余谪居黄,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此词。也就是说,到了元丰六年,黄州太守已经不是徐君猷了。既然可以确定,《临江仙》是元丰五年的作品,那么,叶梦得的小作文中所确立的时间背景,就不成立了。《避暑录话》中提到这个故事之前,先讲了东坡患眼疾的事,这件事我在前篇《一场红眼病引发的五官争功》中有详细讲述。元丰六年春天,苏轼的红眼病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个时间点是可以确定的。叶梦得的故事里,“夜饮东坡”的行动是发生在苏轼的红眼病痊愈之后不久——闭门养病一个多月,憋坏了的东坡居士,终于可以出门喝顿大酒,酒后归家,醉中写下“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于是,“子瞻在黄州病赤眼……”和“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在时间中存在明显的错位。之所以粗略考证《临江仙》的创作时间和背景,实在也是有感而发。在我读过的很多今人写作的苏轼相关文字中,大都不求甚解,一方面对词作给予极高的评价,另一方面又非要找来这篇宋代版《故事会》当成正史,衬托苏轼的旷达,其中不乏名家如易中天、蒋勋等。诸君如有兴趣,不妨随意搜检,有太多文章词评,都会引用《避暑录话》的说法,贻笑大方。或者可以这样理解,人们更愿意让东坡词有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背景,而并不在乎这个背景的真实性如何。始至今已两载余,以地点或事件为章节,讲述苏轼人生片段。苏学已是显学,本作不乞更多新颖之贡献,但求世人了解、理解这具历千年而不朽之伟大灵魂,不枉余生“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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