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大地震中 失去七位亲人的小姑娘 我后来终生引以为自豪的，是我在23岁的年纪，参加了所在部队的唐山大地震抗震救援。 当年，我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某训练基地服役，从7月29日接到命令开拔，到9月22日圆满完成任务，离开唐山，前后共五十多天的时间。 完全可以这样说，这五十天，是我生命中经历最多的五十天，也是在我大好青春年华里，激情燃烧，火热拼搏的五十天。我的生命中，因为有了这五十天的存在，而显得更加精彩，更有价值。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在锦西，现在叫葫芦岛市。 军营里睡的全都是大通铺，几十个人一块的那种。当时闭着眼睛，我突然感到自己飞起来了，好像在空中。 锦西离唐山四百公里，震感还是挺强烈的。我噌的爬起来，顺手抓起床头的手枪，就踢开窗户，跳了出去。天很热，我只穿了条裤衩，落地的时候，腿还被晾衣服用的铁丝划了一下。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是地震，也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余震，就都待在院子里，就那么站着。 到29日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接到命令，我们团组织一个连的兵力，马上向唐上进发，参加抗震救灾。整个海军基地一共派出20辆解放牌汽车，组成了一个救援营的兵力。  说实在的，当时大家也没有抗震救灾的准备经验，只带了个背包，拿上枪，就雄心勃勃的出发了。 四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却整整走了三天。锦西这里山挺多，那几天，一直下大雨，山上就有了洪水，把山石都冲了下来，走一段路，就要下车清理路障。还有，就是汽车出现故障，当时是通过电台联系了修理工才解决的。 我们是7月31日下午四点才到唐山。我们的任务有两项：第一是救人，就是从废墟里扒人。第二是挖人。是后来才有的任务，就是把原来当地百姓自己埋的人再挖出来，集中统一掩埋。 8月1日早起，我们刚刚起床不久，不知从哪跑来一个小姑娘，大概十几岁的样子，进来也不说话，咕咚一下就跪倒在我们的帐篷前，把我们都吓住了。 “解放军叔叔，求求你们，快帮帮我吧，我家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压在房板下好几天了，他们就是死了，也得把他们抬出来埋了啊。” 小姑娘满眼泪水，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把任务布置下去，带着三个战士，步行，跟着小姑娘回了家。 小姑娘的家离我们住的那里有七八里路，步行用去了四十分钟。 到了他们的家，其实哪还有家啊，就是一片废墟。小娘娘倒是个细心人，为了回来好找，在她们家的废墟上，插了根细竹杆，还绑了一条蓝布条。  我们简单查看了一下，他们住的是三间平房，东西两间住室，中间是烧火做饭的“堂屋”的那种。 按照小姑娘的说法，我们先从东屋扒起，东屋住的是她父母和两个弟弟。西屋住的是她哥哥嫂子外加小侄子。一共七口人。 北方的房子，都是加粗加厚的房梁，房顶是芦苇、粑泥，上面再盖一层厚厚的燋子的那种。 前后用了半个小时，我们就把压在人身上的废墟都清理完毕了，七口人，应该排成一排，摆在院子里，但我怕小姑娘看到受不了，就让战士们把顺序打乱一下，位置也不要太集中。 七口人，当时都在睡眠状态，哥哥嫂子如果不是被蚊帐缠住，应该是能逃得出去的。 天太热，温度太高，都好几天了，尸体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绿豆大的苍蝇立马就围了上来。 小姑娘蹲在那，我们扒出一个，她就上前看看，有睁着眼睛的，她就用手摩挲一下，死者的眼睛就闭上了。 有个小战士姓吴，刚入伍没多久，其实比小姑娘也大不了几岁，看到此情此景，当时就背了身出，抹起了眼泪，一会竟发出阵阵抽泣声。 我的心也紧揪着，一阵阵难受。 遗体扒出来了，还要埋起来，拿什么埋啊。  后来，小姑娘指着从她哥那屋扒出来的一只木箱说，里面有被子和床单。我们就把箱子撬开，把里面的被子抱出来，把遗体一个个的裹好，两人抬一个，抬到村西面，又挖了两个坑，埋了。 我们也都不敢看小姑娘的脸，受不了，小姑娘挺坚强的，始终忍着，没有哭出来。 后来，我又到那里去了一次，给小姑娘带去几瓶罐头和几包压缩饼干，但却没看到她，也不知道她是投奔亲戚家了，还是去了哪里。 大约又过了几天，飞机空投了裹尸袋。再装遗体的时候就方便多了。然后口罩和手套也都有了，但仍解决不了大问题。因为后来，部队接到统一指令，为防止传染，要求把已经掩埋的遗体再挖出来，统一埋到远郊的一个地方去。 这就不单是工作量大的问题了。毕竟遗体扒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腐烂了，又在地下埋了几天，情况可想而知，但任务下来，就必须完成。 挖遗体之前，我们先把牙膏（后来是把大蒜）挤在口罩里面，再把口罩戴起来，这样总能挡住一些异味。 后来，防毒面具就发下来了，不过戴起来更难受，防毒面具下面全是汗，而且长期罩着脸，脸就会脱皮，很多时候眼镜上还会起雾，根本看不清东西。 很多遗体埋得时间太长了，挖的时候，蛆虫从死者的鼻子里，眼睛里钻出来，手上的皮像水泡一样，一碰就破，裹尸袋抬起来，下面就出现一个水包，那是尸体流下来的血水和脓水的混合物，味道更是直钻鼻腔。 生活上感觉最不方便的就是喝水了。  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十来天吧，我们用的都是沟里面的水，吃的就两种，一种是压缩饼干，一种是罐头，压缩饼干吃了要喝水的，水又不好找，所以就吃罐头的时候多一些，一天至少两顿，早起和中午，晚上的时候，回去能改善一下。 你想想，三十多度的高温，刚刚搬完死尸，也没办法洗手，就得脱了防毒面具，吃罐头。有的时候，看到罐头就反胃，但没办法，为了补充体力，你得强往下咽。 有好几次，咽下去了，又赶紧找个背人的地方吐出去，吐出去了，饿了，就还得吃。 说实话，从唐山回来都多少年了，都从来没吃过罐头，也不敢看。  如果十天内不能抢通铁路， 你和我就要到军事法庭上，接受处罚 我是原解放军铁道兵11师的。听说过，我们铁道兵有个“三荣”的口号吗？艰苦为荣、劳动为荣、当铁道兵光荣。 我们去的地方，都是路不通的地方，等路通了的时候，我们就又到下一个地方去了，所以流动性很大。 我是1961年8月份，从上海应征入伍到福建的，以后又转战到江西、内蒙古、陕西，后来到河北。参加唐山抗震救灾的时候，11师正好驻扎在河北滦平。 我是8月1日，随大部队一同出发的。地震后，师机关迅速组建了指挥部，先遣人员29号中午就出发了，然后，由师首长带队，分批前往。我是随副师长第二批出发的。 到达京山铁路的指定位置后，我们马上安营扎寨。铁道兵条件艰苦惯了，帐篷啊、后勤保障需要的粮食啊、其他物资等等，都是自己带去的。 部队就在铁路两旁，借用的农田和菜地搭建的帐篷。喝的是就近挖的井水，又苦又涩，蚊子比人多的地方还要多。  有一个事，现在说起来挺好笑，但当时，真的很痛苦的。如果那时候，有个记者去我们那采访一下，他就会发现，我们帐篷周围都是黄的。 当然，这黄的，不是花啊、草什么的，那是战士们普遍生痢疾，拉稀拉出来的，真不怕你们笑话。 我们铁道兵看起来比那些挖尸的干净一点，但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水土不服，第二就是铁道周围人烟稀少，但苍蝇、蚊子比市区里一点也不少，这东西叮上人，人第二天就拉稀，有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去厕所的，甚至毫不夸张的说，脱裤子都来不及，拉在裤子里的当时多的是。 所以，你如果围着一片片的帐篷绕上一圈，黄的东西特别多的。我们后来都无所谓了，有药就吃上点，没有硬挺着干活，当时，干着活计，就有的士兵倒下，被车拉走，大家都习惯了。 再后来，每天有飞机洒药，飞机飞得很低，就和喷农药一样，一层一层的往下喷，呛鼻子，全是六六粉和味道。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六六粉是什么啦，那时候，它可是杀菌、杀虫的好东西。 当时的铁路路基遭到严重破坏，有的地段下沉、开裂、冒浆；有的钢轨位移、扭曲、拉断。沿线还有十几座桥梁不同程度的破坏，抢修的难度相当大。 我记得当时上级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因为铁路不通，就相当于一个人肠梗阻、脑血栓，会出现大问题，你的物资啊、人员什么的，进进出出都会受到影响嘛。  当时，我们还有幸目睹了这样一个场景：兵部的一个副司令员对我师的杜政委说，这次抢修铁路任务，我是总指挥，你是副总指挥。我是在国务院几位副总理那领过军令状的，如果十天内不能抢通铁路，你和我就要到军事法庭上，接受处罚。 可见，当时首长们的压力有多大。从那时候起，杜政委就在工地上盯着，三天三夜没睡觉。 当时我们是分段分任务，几十个人，分包多少米的路段，限时多长时间完成。任务下来，就准备抢修方案，然后就是展开作业，白天干不完，晚上就点上马灯继续干，拿着手电筒照明抢险。人可以停，但抢修不能停，二十四小时的奋战啊。 为了把河基清理出来，很多战士一天有半天时间，要泡在水里，有的连续泡二十多个小时，只有把河基整理好之后，才能搭枕木垛、铺架临时便桥等等。 当时也没有多少先进设备，很多地方都是一镐一镐刨出来，一炮一炮打出来的。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师的指战员日夜奋战，终于在8月7日，提前三天抢通了京山铁路。 第二天一早，部队领导又把我叫了过去，通知我：你马上带10辆汽车，到天津铁路局仓库，去运抢修用的器材，驾驶员和车辆已经在等了。 我说，坚决完成任务!  我们没有等到吃饭就匆匆出发了。沿途有的路面开裂，有的下沉。 许多桥梁损坏、倒塌，有的临时修了便道，有的河面上架着舟桥，汽车速度起不来。 快到中午时，驾驶员对我说，大家早上都没有吃饭，是否找个地方填填肚子。 正巧公路附近有一家点心店，有馒头，我立刻叫驾驶员停车，上前一问，他们说，这些馒头是分发给灾民的，数量不多，如果你们真需要，可以分给你们几个。 我想，既然是给灾民的，我们就不能与民争食。我对驾驶员说，我们再忍一忍吧，到天津我请你们吃饭。 驾驶员们毫无怨言，忍着饥饿，又继续行驶在去天津的路上。 到塘沽时，驾驶员说，快没有汽油了，可能跑不到天津，从昨天出发到现在没有加过油。 我们赶快停车，找当地老乡打听，得知附近有座空军的油料库。我找到油库的负责人，希望借一点汽油，够我们行驶到天津就行了。 开始，他有些怀疑，怕受骗。我解释说，是参加唐山抗震救灾的部队，铁道兵11师，一共十辆汽车，是到天津铁路局仓库运抢修铁路用器材的，时间紧急，请求支援。 这位负责人看了看我们的车辆，同意了，十辆车，油箱全部加满。我以铁道兵11 师后勤部物资科名义写了欠条，签上了我的名字，让他以后与我师结算。 到达天津铁路局仓库时，我出示了铁道兵兵部开的介绍信，他们立即打开仓库。我按照料单，请他们帮忙装车，满满地装了十车的器材。  在听说我们一天还没有吃饭后，虽已过了晚饭时间，但他们立即带我们去食堂，叫炊事员加班，我们终于吃上了一顿热饭热菜。 饭后，我们付了饭钱、粮票，感谢他们的支持。然后连夜马不停蹄地返回唐山。回到唐山师指挥所时，天已亮了。 当时唐山正值炎热的夏季，气温非常高，我们每天都是汗水湿透衣服。喝水都困难，更没有办法洗澡、洗衣服；住在野外搭的帐篷里，晚上蚊子多，睡不好；白天苍蝇多，个头大，弄不好就飞进菜里汤里，许多战士、干部患了痢疾。 几天来，我忙于了解抢修器材供应情况，哪里需要就 往那里分发，一天天的劳累，我也患上了痢疾，但咬牙坚持着，不吭声，想熬一熬会好的，就把生大蒜捣碎了直接吃，吃得胃都痛了。  125块钱，一块手表 和节振国唱京剧 我们一个营，去了八九个人，组成了一个班，我是班长。当时只知道是去唐山抗震救灾，但具体干什么，都是不知道的。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有一块新买的上海手表，走的时候怕把手表弄坏了，特意把表留在了军营。 在唐山，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苍蝇，到处都是，天擦黑回来的时候，整个帐篷都是黑的，没有一点的绿色，这些苍蝇应该大部分从尸体里爬过。 后来，上海医院的医护人员来打药，背包式喷雾的那种，只见喷过药水后，地下又是一层，包括吃的汤面里面，你根本没办法预防的，当时我听说，连医生做手术时，都研究出了土办法专门防蝇。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扒挖废墟下的人。当时的几天，没有任何工具，全是一双手，连镐都是借的，就戴一双手套。 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去人家里帮忙挖东西，房东两口子都被地震压断了腿，坐飞机转到天津去治疗了，家里也没有其他的人。 这户人家的女人在唐山百货公司上班，当时有很多人托她买东西，都是先交的钱，家里面有现金，也有其他物资。 到中午十二点时，我们共挖出来125块钱和一块放在盒子里的上海牌手表。在当时，125块钱可是一笔“巨款”，当时我们是两人挖的，挖的时候，就有老百姓参观。 当我们要走的时候，听见旁边的人说，我记得原话是这样的：这两个当兵的，东西和钱拿回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意思我们俩很清楚，认为我们把钱和东西拿回去就私分了。 当时我们也没解释，回去后，就立即上交了。 还有两件事，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通过这两件事，就足以证明，我们治军的严格。 第一件事，有一个新入伍的小战士，为了给家里写信，那时候纸张什么的，还是很缺的，他也没和领导反映，也许就是在帮忙挖人后，顺口说的吧。他向一位市民要了两个信封和几张信纸，这事不知怎么的，被他们领导知道了，先是被领导批评教育，后又被送回了原籍。 第二件事，有一名干部军人，在百姓家中看到一只鸽子死了，觉得扔了可惜，当时褪了毛，准备拿回去，结果被主人发现了，部队对其进行了严肃批评，责令写出检查，并照价赔偿。 这几件事，一直在我内心保存着，一有时间和机会，我就拿出来给孩子们讲，尽管他们有时难以理解，但我总觉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什么时候也不能丢的。 在完成遇难者遗体掩埋等任务后，我们又有了新的任务——保障灾民的日常生活。 8月9日那天，我和其他两位战友赶到了唐山西北井粮站。粮站里仅有一位50多岁的老师傅在值守。 我和那位老师傅说，遵化县粮食局调拨来的救灾粮这几天就将陆续到库，他说，立即通知粮站职工来上班。 粮站幸存职工全部赶来上班了，大部分都有轻伤，见面问候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家死了几口人?”然后互相安慰：“不管震灾咋样，只要活下来就好啊。” 我和战友们听了他们的对话，十分震惊和感动，这么大的灾难、伤亡，工人们还能招之即来，也体现了当时工人的觉悟了。 送粮的车队开进了粮站。我们立即组织抢卸粮食。 大米都是二百斤一袋的， 一人抓起一包，扛起来就走；五十斤一袋的面粉，一人扛起四袋，摇摇晃晃地进入库房。 不多时，只听一位年轻的女工喊了起来：“有人要抢粮!”我和战友甩掉肩上粮袋，抓起枪就冲了出去。 粮站四周站着十几名男女老少，拿着盆盆袋袋，等发救灾粮。 有人喊：“快把粮食发了吧，都快饿死了!”还有人喊：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站在竖起的食油桶上，大声说喊道：“老乡们，等粮食卸完了，一定会发给大家的，请排好队，这里是公家的粮食，是唐山一百万灾区人民的，大家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干糊涂事!' 中午时分，经请示当地指挥部领导后，我们和粮站职工一起分发粮食给灾民们。排队的人实在太多，稍有骚动就会把粮站推走。我们决定请灾民帮助维持秩序。 根据粮库职工的介绍，我们请家住西北井机械厂北面，以放羊为生的“周巨人”帮忙。这位周巨人，身高二米二十多，西北井一带的人都认识他。 他态度极认真负责，对每个领粮者细细盘问。 半小时后，这位周巨人突然对我们说：“快看，节振国来了! ” 我疑惑地问：“哪来的节振国啊?节振国早过世了! 周巨人一本正经的指着面前个头不高，身着黑色衣褂的中年男子：“他就是节振国!” 粮站职工全都笑着与这位中年男子打招呼。原来他是电影《节振国》主人公的扮演者，家住西北井。 粮站女工提议中年男子演唱一段京剧《节振国》选段，大家热烈鼓掌。 “节振国”一脸严肃，放声高唱：看红旗，迎风展，指引咱斗争方向；闹罢工，杀日寇，只因为心中有了伟大的党，你把我这顽皮的孩子锤炼成钢，打得旧世界落花流水，咱工人要把世界主人当! “好”，小小的西北井粮站爆出了地震以来，第一次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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