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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雅典人要苏格拉底死?

 10万个问题 2023-05-07 发布于浙江
苏格拉底之死(399 BC),在柏拉图的笔下成为了千古传颂的经典。他的死有什么值得歌颂?我们先从一个大略说起── 苏格拉底之死标志着一位哲学家为了捍卫哲学而死。做哲学犯不着死吧?且看箇中原因!
苏格拉底经常走到市场上与人讨论哲学。他讨论的方法十分独特,人称「苏格拉底式对话」。他常常谦恭地(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问别人一个看似十分幼稚的问题如「什么是勇敢」,然后顺着对对方的回答继续追问下去,不消几个来回,定必使其答案破绽百出。他不像其他哲学家一般希望正面地提出一套关于某议题的看法。
与之相反,他的哲学旨在以诘问与难题使人自觉到自己的无知。他有一句名言足以总结他的哲学态度:「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我对一切皆无所知。」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谦恭其实来自于对无知的自觉,而他在别人眼中的「狂傲」亦来自于坦白揭露别人的无知。
好吧。那苏格拉底就是一个出了名得罪人多而且很烦人的「废老」吧。究竟他犯了什么罪而要被处死?雅典人审判苏格拉底时,主要是控告他两项罪名:荼毒青年(!)与不敬拜雅典众神。今人多不能认真看待这很大程度为「莫须有」的罪名。势之所至,权贵要人死,只需要一些搅动人心的罪名。
「叛教者/不信者」的指控就是如此一回事,耸动程度相当于今日的「叛国者」。当然,亦有一些表面证据是可以抽秤一番。例如他有时会吹嘘自己听到「来自神的声音」,并告诉他不要做错事。唯一有趣的地方是,他在抗辩中仍然以哲学方法来否定这个指控(申辩篇27a-e)。
荼毒青年的罪名又是什么回事?难道顽皮的苏格拉底在街头言行粗俗以致「教坏孩子」?当然不是,他只是一贯地与青年进行哲学讨论而已。其实苏格拉底也知道这个罪名根本不是他被控的真正原因,教育青年从来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申辩篇24c-26c)。其实,一旦认真考究这个罪名,便会得知苏格拉底之死的深层原因:政治。
触动「自由之城」的政治神经
苏格拉底的审判发生在雅典高峰过后的一片颓丧之时,而苏格拉底之死其实是雅典衰落的病征。
审判不久之前,雅典刚在伯罗奔尼撤战争(Peloponnesian War,431–404 BC)中败于斯巴达,接着亲近斯巴达人士组成的新政府「三十暴君」残暴统治了雅典大约一年,试图将雅典民主过渡至寡头政治。过程之中杀害与驱逐了大量的异见人士,战争亦为雅典带来了瘟疫和财困。
接着的是「三十暴君」被推翻后,雅典民主的痛苦复原。二十多年间,经历战败与被「低等文化」统治过后,疲乏、屈辱与愤恨大概就是雅典人普遍的感受。人在这种状态之下,大概很难再持宽容的心境去包容如苏格拉底般的存在── 一只喜爱挑战众人的「牛虻」。
除了归咎于「苏格拉底式对话」揭人无知的「狂傲」之外,苏格拉底的哲学还有一个特点使他暴露于凶险的群情之中。相对其他先哲,苏格拉底特别爱讨论善恶道德的问题。这一点不难理解:与市场上的人对话,苏格拉底不能够每每探究一些如宇宙起源或者逻辑悖论等常人觉得「离地」的事,能够勾起普通人兴趣的话题当然关于行为的对与错。

但这样做其实更加使人怀疑他的用意为何──「为何你要挑战我们一般都接受的看法?」「这些看法难道不是雅典人的价值?」一些猜忌他别有用心的阴谋论自然大有市场:苏格拉底是敌人斯巴达的人。这种阴谋论尤其耸人耳目,在于似乎可以解释很多事,例如能够解释为何他撑得过「十三暴君」的统治,又能解释他的烦人怪行为,他大概是斯巴达早已聘请的思想毒药吧……
在这阴谋论下,「荼毒青年」的罪名就可以理解了。希腊的著名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就曾在剧作《鸟》(Birds,414 BC)中把一班亲近斯巴达政见的青年人描述为「被苏格拉底化的」(Socratified)。由此可见,苏格拉底的哲学在敏感的政治氛围下已经开始被定性为「叛国」的思想。加上上述提过的宗教原因,现在苏格拉底就是叛教与叛国了!罪名足够得要处死了吧。
雅典人的蔑视:小丑与「小学鸡」
除了安插一些挑动群情的罪名之外,其实不少雅典人早就轻蔑苏格拉底。阿里斯托芬曾在另一套早些发表的剧作《云》(Clouds,423 BC)中把苏格拉底描写成小丑一般,博得雅典人哈哈大笑。苏格拉底也在申辩中提到,这套剧将他描述成「在空中行走并且满嘴胡言乱语」(申辩篇19c)。在剧中,苏格拉底身在一个篮子之中,篮子愈近地面他的神智便愈迷糊不清。
雅典人不单止蔑视苏格拉底﹐亦很可能蔑视哲学。我们不难从柏拉图的著作之中找到这现象的端倪。柏拉图把那些流行的种种负面想法塞进了不同对话者的口中。例如在《高尔吉亚篇》:
「如果男人在年轻的时候稍稍涉猎,哲学是个吸引的东西。但如果他此后也花很多时间研究它,它会毁掉任何男人……就如当我看到一个小孩子口齿不清与把玩小技俩,我会乐在其中……但当我听到一个成年人做同样的事,便令人觉得滑稽可笑而且没有男子气概,他应该受到鞭打。」(484c-485c)
又如在《理想国》:
「那些热爱哲学之人……在其中耗费较长时间的,大都会变得相当奇怪。我们不是说他们是完全坏的,但……变得对城邦无用。」(487c-d)
简而言之,当时大众觉得哲学家是一些没有社会经验、无贡献又不断卖弄小聪明的「小学鸡」。
扬言不妥协,无惧死亡
其实苏格拉底有多次避开死神的机会,但他就是不作任何策略性的妥协或让步,始终忠于自己一贯的信念。
当审判苏格拉底之时,陪审团像现在的一样,由公民所组成并抽签决定,人数多达五百人左右。另外与现今制度特别不同的是,连刑罚亦是陪审团一并直接投票决定,而非像今日般由法官决定。
法庭上,苏格拉底明知如果他放软态度,对陪审团说话恭恭敬敬,案件的胜算便会大大增加,但他反其道而行之,只说他认为对的事。还未判决之前,他说:
「我已经惹来一些苦涩的敌意。如果有什么能够毁掉我的话,就是这些敌意,而不是那些控告我的人,反是一大群人的诽谤与妒忌。这些诽谤与妒忌曾经杀死了很多人,而且今后亦会继续如此。它们不会在打击我之后就停止。不过,也许有人会问:『难道你不后悔选择了带来死刑危险的道路吗?』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他:『我的朋友,如果你觉得一个有价值的人应该在生死问题上耗费时间的话,那你就错了。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他只需要考虑一件事:就是他的行为的对错。他像是一个坏人还是好人。』」(28a-c)
在被判有罪之后,苏格拉底又有一次机会避开死神,就是当控告人提议了死刑之后,作为被告的苏格拉底可以提议以另一种刑罚取代,再由陪审团决定采取哪一种。可是,苏格拉底竟然说:
「各位,我提议我应该获得一些奖赏……真正合乎正义的处罚,就是由国家负担我的生计……也许你们以为我正在故意表现得刚愎。非也,我确信我是无害过任何人……」(36a-e)
其实众人都想苏格拉底提议以放逐取代死刑,可是最后苏格拉底只是想以一些借来的金钱来取代死刑。而要他静静安度余生不再走上街头讨论的提议,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们,每日讨论善与其他题目、反省自我与他人就是一个人所能够做到最好的事,而且未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活的,你们不会相信我。」(38a)
苏格拉底最后一次免去一死机会是在狱中等待报刑的时候,有朋友向他提供逃离雅典的方法。可是,他严正拒绝了,并且认为他既然接受了雅典的法律,就要服从到底。苏格拉底的这种态度无非是要坚持着一个大原则:人应该忠于正义的事而无惧死亡。
死后的阴霾:反民主、明哲保身
一个哲学家忠于哲学事业,挑战大众与权威的看法,最后落得被群众处死的下场,在今天值得歌颂,但当日却是非常伤害人心的事件。柏拉图年少时便认識亦师亦友的苏格拉底,面对这件事情,他会有什么看法?
一方面,苏格拉底为他上了最后的一课,教导所有人纵然面对死亡的威胁也要坚持正义。另一方面,法庭的错误决定断送去他一个朋友的生命,亦是雅典民主失效的一个惨痛事例。
苏格拉底似乎拥抱雅典民主的精神,不论在街头还是法庭都想以道理说服群众,最后即使民主制度要夺去他的性命,也始终选择去服从它。可是,柏拉图在这件事情之后,慢慢就走向了与苏格拉底不同的道路了。
柏拉图在苏格拉底死后便离开了雅典周游列国,途经埃及、西西里与意大利半岛。跟毕达哥拉斯学过数学,亦从过军上战场打仗。最后又回到雅典,创立了学院「Academy」。不久之后,他便写好了对话录《理想国篇》,鲜明地论述了反民主的立场。详细内容不能于此再说太多。
值得一提的是,他对群众的看法负面至极,视之为洪水猛兽。他又认为哲学家在现实里败坏的政治之中,应离开政治,过安逸的生活来保存自己。柏拉图写道:「他既不想一起为恶,又没有能力与所有的野兽抗衡,在帮助城邦及朋友之前,他已经死了,对自己及其他人都变成了无用之人。考虑过这一切以后,他保持静默,做自己的事。就像在风暴之中,他在墙后躲避风带起的尘沙。」(496d-e)
与苏格拉底的态度相对,面对凶险的群情与政治氛围,柏拉图认为不应该试图说服群众,却应避开对生命的威胁。自此,在乱世中保存自我成为了明智者的抉择。这仿佛又呼应了亚里士多德提出,从个人幸福为基点的道德哲学。如果有人说,这一种思想是苏格拉底之死所遗留下的哲学阴霾,似乎亦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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