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上方绿标即可收听主播Pusu朗读音频 音乐:Beegie Adair-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歌曲:Home Is Where-yes! yes! a thousand times yes! 写在前面: 什么是教育3.0? 顾远(受访者供图) 顾远,“群岛大学”教育创变者社区创始人,《教育3.0》一书作者。 近十年来,他和该书另一位作者周贤一起,支持着全国各地近百家教育机构、上千名教育者的教育实践——用3.0的教育范式进行。 什么是3.0的教育范式? 我们得先从1.0的说起。顾远总结: 教育1.0=规训式教育,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用规定的方式,学习规定的内容,参加规定的考试,来评判学生符不符合规定。 (列位看官很熟悉吧,1.0的教育,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接受过的教育。) 教育2.0=乐团式教育,老师相当于乐团指挥,学生都按照曲谱演奏,有一定的自由发挥空间,学生之间也有了一定的互相交流机会,但学习目标、学习内容、学习方式、学习节奏,还是由老师规定的。 教育3.0=GPS式教育,学生像汽车驾驶员,而教育像GPS导航系统。学生上车后自己设定目标,GPS辅助学生去往想去的地方,中间给予路障提醒,如果行驶中学生决定驶入新路线,GPS也会根据学生的动作来调整它自己。 (这种教育,我们绝大多数人即便听说过,也没体验过,是不是?) 图源:顾远、周贤著作《教育3.0》 教育3.0相较教育1.0,最大的区别在于: 权力关系的变化——学习者成为学习的主体,教育围绕学习者来进行,教师从讲台上的圣人变为站在一旁的支持者。 学习者的主动性会变得非常大,这就引出了“好的教育”的本质: 培养自由的、活泼泼的人。 今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父母、老师不满于1.0的教育,渴望给孩子3.0的教育。 但很遗憾,由于我们自身是从1.0的教育中走出来的,对3.0的教育没有体验过,往往就会落入叶公好龙的状态—— 要么害怕真的把教育的主体地位和自由权利还给孩子; 要么不知道怎么做; 要么自以为知道,但所行的与所知的相悖却浑然不觉。 教育创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勇于走上这条路的人,像蹒跚学步的孩子,要从试错中收获“体感”,收获真正的成长。 下面,就听听我们这片土地上,以顾远为代表的教育创变者们的亲身经历与鲜活体悟吧,保证关心教育、挣扎于困局的你,不会失望。 一本教案走天下? 学堂: 什么样的经历促发您成为教育创变者? 顾远: 我们全家都是做教师的,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高中英语老师。 但刚入职一个月,我就想辞职: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大家都在年级组办公室安安静静地备课。 下课铃响,一位老教师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备课笔记,手上端着搪瓷茶缸,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这些年轻教师说: “这本备课笔记足足跟了我17年,只要有它,我走到哪里都不怕!” 我特别震惊,心想: 一份备课笔记重复用那么多年,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吗?教育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当众自夸的,是个全国特级教师,还曾做过高考命题组组长。你可想而知,在当时,教育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而我们一家子做老师,都是很活泼、很自由、跟学生打成一片的风格,我从小受家庭影响,对僵化的教育范式很难适应。 果然,不久我就遭到了一众老教师的投诉: “学生们上课全部不守纪律,都是被顾老师带的!上别的课却还在学习英语,整堂课眼睛盯着墙报看!” 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我的英语课上,从来不要求学生坐得板板正正,发言也不用举手、起立,想说就说,孩子们养成习惯了。 我也不采取填鸭和死记硬背的方式教学,那时我设计了一种很好的提升英语的方法: 让一位英语成绩好的学生和一位英语成绩没那么好的学生自由结组,共同负责一星期班里的墙报,墙报内容写什么都可以,只要用英语。 孩子们兴奋极了,对这种自由表达、自由创作特别上瘾。顺序排在后面的组纷纷找我,希望插队,提前参与。 接到老教师的投诉,我心里想: 学生不爱上你们的课,怪谁呢?谁让你们的课不如搞墙报有意思? 但表面上还得说: “好的,我一定叫学生上其他课时专心。” 学堂: 这两件教育小事,清晰折射出教育者的两种思想范式: 一种是强权专制的大一统思想,把教育等同于规训,目的是培养出听话的工具。 一种是民主、自由、平等、尊重的普世价值观,发心和旨归是让人成为人。 顾远: 其实,被全世界现代学校普遍采用的1.0的教育范式,来源于普鲁士军队。 其诞生之初,是为了训练出标准化的、掌握基本技能、能快速服务于大工业和军队的“螺丝钉”。 后来,在人本主义思潮的作用下,西方民主国家当中很多人反思了这种教育范式的“不人性”;我们国家在这方面则走得慢了一点。 想推动教育创变,首先要做什么呢? 识别出现行教育里哪些是规训的部分。 由于长期的浸淫,我们对很多的规训都熟视无睹。 比如,我们很少去问:在班级中设置班委、定期召开班会的制度是怎么来的? 那是我们建国后从苏联继承过来的。 苏联搞出这套制度,是为了便于学校和老师管理学生,而不是为了学生自治。 识别出教育中这一规训的部分,我就利用开班会的机会教学生自治。 每次开班会,都让孩子们自己选择主题,展开自由讨论,我只从旁协助,教会他们民主议事的规则。 一次,在一个初中班的班会上,孩子们票选出最想讨论的话题是“男生女生该不该坐一起”。 我说: “好,那么支持、反对的各算一方,每方选派3个人,每人有3分钟发言机会,正反两方进行辩论。 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同学,就到教室后面做评委。 谁要是人身攻击了,谁要是超时了,我会打断,其他的概不干预。” 一场辩论下来,有的同学转变了阵营,觉得对方说的也有道理;原来没有明确主张的同学也受到启发;再次投票,发现支持坐一起的人变多了。 最逗的是,原本反对坐一起的一位女同学站起来说: “老师,我坦白,我一开始坚决反对坐一起,是因为我不想跟那个男生坐一起。但刚才辩论的时候,我发现他还是挺好的。” 全班都笑翻了。 原本用于规训学生的班会,就这样轻轻松松变成了民主议事会。 学堂: 以往,我们习惯了听从权威人物指挥,渴求权威的赞赏,惧怕权威的惩罚。 做事的驱动力是恐惧感、不安全感。 老师、家长很少询问我们作为个体的感受和想法,导致我们很多人虽然身体长大成熟了,但独立的人格、批判性的思维还没有诞生。 顾远: 是的。 在群岛大学做的《给教育者的批判思维课》上,我教给大家一个特别简单的训练批判思维的工具——CT三问(CT=Critical Thinking 批判性思维): ①为什么? ②一定要这样吗? ③还可以怎么样? 把这3个问题反复问,习惯性地问。 一位群岛大学校友,是海南一所学校的老师,有天在课堂上对孩子们拍桌子、发脾气了,过后很后悔。 他就想到应用这个工具,就他发脾气的事情,带孩子们上一堂讨论课。 第一问:“当时老师为什么发脾气?”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 “当时你心情不好。” “当时有同学交头接耳,影响你讲课了。” …… 他又发出第二问:“遇到这种情况,老师一定要靠发脾气来解决吗?” 孩子们说: “当然不一定呀!” “老师发了脾气,不但没效果,还让说话的同学更对抗了。” …… 那么第三问就来了:“老师还可以怎么做?” 孩子们出主意: “老师,你可以走过去,单独、悄悄地提醒讲话的同学。” “也可以让他们先去教室后面把话说完。” …… 孩子们帮老师想了很多办法,说完才发现,是在帮着老师管自己,但没人排斥,都很开心。 原本严肃的教室,变成了师生共建的课堂,涌现着真诚的询问、平等的对话,师生双方获得了一次共同的成长。 很多老师、家长抱怨孩子不好管,我会说: “不是孩子不好管。没有人拒绝改变,人们拒绝的是被改变。 如果规则是协商出来的,他亲自参与制定的,他就变成了自我管理。 整个过程还成为孩子们思考和表达的训练过程。” 从1.0教育中走出来的大人, 如何把3.0教育给孩子? 学堂: 有志于教育创变的人,其实常常会碰到和上面案例中那位可爱的老师同样的状况: 头脑认同要给孩子爱与自由,但吼叫、控制的行为却会不由自主蹦出来,过后才发现不对。 头脑跑在了前面,身心还没有跟上。 发生这样的割裂,是因为教育者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缺乏被给予爱与自由的体验,缺乏对教育3.0的体验。 顾远: 是的,这就是我与周贤为什么要创办群岛大学—— 我们要让已经是成年人的教育者,先体验3.0的教育,在支持型的环境中,获得安全的心理空间。 经过长期浸泡,他们才有信心、有能力把3.0的教育带给孩子。 在群岛大学,没有照本宣科,拒绝单向灌输,同一门课,因为学习者不同,每一期上出来都不一样。 课堂交流对话完全自由开放,没有举手、点名、按顺序发言,大家抢麦,想说就说。 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作业,而是学习者发起自己感兴趣的学习项目,其他同学用脚投票,喜欢就去参与共学,在共学当中互相激发,共创一个安全、互信、流动的场域。 比如最近,我们一位校友就发起了“一起哭一会儿”学习项目,参与共学的伙伴都来分享近期遭遇的悲伤的事。 不管你在生活中扮演着家长、老师还是企业高管、打工人……这时,每个人都得以脱去社会角色的面具,成为身心完整的人。 从1.0教育中走出来的人,大都害怕犯错,对表达自己的观点充满忐忑,别人一时没有回应,内心戏立刻就起来了,会想“是不是我说得不对”“是不是别人不喜欢我”“我好蠢”。 经过多次以对话形式展开的共学,他就会发现,每个人的反应速度和反应方式不一样,他在石墨文档上写下的观点,可能当时没人回应,但过几天,就会有人默默在旁边批注几个字、留下一段话,和他发生共振,他才体验到:完全不必提心吊胆、自我评判。 从1.0教育中走出来的人,还会默认学习就是向老师学,同学都跟他一个水平,没什么好学的。 体验过自由涌现的学习项目、交流对话,他才发现同学当中卧虎藏龙,一个人在这方面是学生,在那方面可能就是老师,连教与学的角色都是随时变化的。 从1.0教育中走出来的成年人,嘴上会说“要信任孩子”,但落到真实场景中,就不信任孩子了,就会犯嘀咕: “孩子这么小,他懂这个吗?” “跟孩子讨论这些问题有意义吗?” “我要是不监督他学习,他不就完了吗?” 当成年人自身真的被信任过,真的行使过自由的权利,他体验到我作为一个人,可以怎样自由地成长、自由地学习,他才自然而然地真的能信任孩子,不再说一套做一套了。 学堂: 这对半生都困在恐惧感、不安全感中的成年人,不啻是一种疗愈,一种救赎。 顾远: 是的。 一位群岛校友在真实的教育场景中,就遇到这么一件事: 她孩子的班主任对孩子说:“新冠病毒是美国制造的,专门毒害我们国家的。” 她得知后第一反应是恼火:老师怎么能这么教孩子呢? 但她马上想到,可以就此与孩子展开一次开放性的对话。于是,她给孩子写了一张明信片: “关于新冠病毒的产生,除了老师说到的可能性之外,其实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妈妈列举一些,你看一看,觉得哪种更真实? 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欢迎来跟妈妈讨论。” 这个方法非常巧妙: 第一,她提供了其他原因,就弱化了老师讲到的唯一原因; 第二,不管孩子认同哪个原因,但要知道一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逻辑性的思考过程更重要; 第三,表明了妈妈对孩子信任、关心、开放的态度。 另一位群岛校友是位老师,在班上看到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推倒在地,脸都磕破了,“肇事者”却在旁边嘻嘻笑。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对别人缺乏共情? 她马上反思:我可能太快对孩子下判断了,应该多给孩子一点信任,去向孩子问一问再说。 果然,她问了才发现,推倒同学的孩子其实当时很害怕、很紧张,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用笑嘻嘻的表情掩饰。 孩子本身是有共情能力的,是有向上向善的本性的,成年人不问青红皂白就给孩子“定罪”,才真的会把孩子变坏。 还有群岛校友,把对孩子的信任发挥得更加充分: 他创办的教育机构是做研学的。 市面上最常见的研学,是家长给机构交一笔钱,再把孩子送到研学地点,就不用管了,孩子的衣食住行、学什么、怎么学,全由研学机构包办。 而我们群岛的校友是怎么搞研学的呢? 他们在天津,要带一帮10岁左右的孩子到北京故宫研学,就事先建立微信群,给孩子们每人发50块钱,让孩子们结成若干小组,各组自行设计方案,从天津出发,自选交通工具,在约定的时间,用约定的预算,抵达故宫门口。 孩子们的积极性一下就被调动起来了,很快进入了比赛状态: “他们组已经到了,我们得抓紧了。” “他们组才花了人均40块钱,我们组的方案要每人花49块钱,不行!” …… 一些人担心的:孩子会不会中途跑到别的地方去?没有大人管着,孩子不得反了天了?在这种教学设计下根本没有发生。 研学甚至可以这样做: 从目的地选择这一步开始,就让孩子做主。 有的孩子想去敦煌,有的孩子想去大理,那么就分成北派和南派,两组自行设计方案来说服其他人。 孩子们最爱搜集资料、做研学计划:敦煌有什么样的文化?壁画怎么好?大理有哪些美食?哪里可以爬山…… 有了互联网,做调研并不困难。他们有人用PPT呈现方案,有人拍视频,干劲儿十足。 教育者负责什么?约定一天晚上做一场线上PK。 孩子们可以邀请自己的同学、朋友,我们也可以邀请其他的大人来当观众,大家评一评哪组做得好、更有吸引力。 只要把信任和机会给到孩子,孩子会做得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 我们至多需要在孩子做计划的过程中提供一点支持,例如提醒他: “你这个方案很好,但请注意一下,咱们是不是已经超支了?” “这天已经跑了这么多地方,咱们想想看,时间来得及吗?大家是不是需要休息?” 信任、民主、自由,在3.0的教育中是行动,而不再只是理念。 学堂: 你没法用专制的方式教会一个人何为民主,没法用控制的方式教会一个人何为自由。 顾远: 是的,手段和目的、行为和认知,在3.0教育的实践者身上达至统一。 好的教育只属于少数人? 学堂: 目前,大多数孩子面对的可能还是您在开头提到的那种一本教案用一辈子、规训学生听话守纪的老师。 好的教育,是不是一定要到体制外的学校、花不菲的金钱,才能享受到呢? 顾远: 事实上,教育做得好不好,跟体制内外、金钱多寡,没有必然关系。 很多所谓的“贵族学校”,把收费都花在了建高大的教学楼、订制昂贵的校服、聘请高工资的外教。 这些未必能够直接带来好的教育。 办好教育的核心门槛,是教育者的心智资源。 比如,有所学校的年轻老师向我抱怨: “也知道做创新教育、让孩子快乐很好,但没办法,学习就是苦的啊!” 我说:“请你举个例子,为什么学习一定是苦的?” 他说:“你看,作业必须要做吧,这个谁愿意做?” 我问:“最近你给学生布置了什么作业?” 他说:“我是教语文的,就让学生把生字抄50遍啊。” 我说:“可是谁规定只能用抄50遍的方式学习生字了?” 他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做学生的时候,老师就是这么教他记生字的。 我给他支招: “你们学校不是有片竹林吗,地上落着很多竹叶。 明天你上课的时候,就把学生分成两组,让他们互相出题:在地上用竹叶摆出缺笔画的生字,给对方去填。” 他接过我给的办法去尝试了,欢天喜地地反馈说: “效果太好了!孩子们根本没当成是学习,全在玩,一考试还都能记住!就存在一个问题……” 我问:“什么问题?” 他说:“怎么喊都停不下来!” 我笑了,问他:“学习还苦吗?” 他说:“不苦了。” 我们一定要区分:“学习的苦”是什么。 如果指有刻意练习的艰苦,我承认; 但如果指孩子们天天作业如山,夜里12点都不能睡觉,那么小年纪,戴厚厚的眼镜片,上学还得拖个箱子……我们就得辨识: 这正常吗? 学堂: 我们要辨识“学习的苦”里,哪些是客观现实,哪些是教育者受经验和想象所限而制造出来的“没必要的苦”,甚至,哪些根本就是人为的施虐。 顾远: 没错!辛苦不等于痛苦,hard不是bitter。 学堂: 比如,我小时候就觉得学地理很痛苦,老师拿出世界地图让背,来回算时差、算经纬度什么的,我怎么都学不明白。 但如果地理从我们生活的社区开始学呢?通过实地考察,了解河流、了解土壤、了解植被、了解人们的生产生活,之后手绘一张社区地图—— 我对这样的学习能没兴趣吗?那些抽象的地理概念可能很轻松就理解了,空间感也很自然就建立起来了。 顾远: 是啊,这样的学习还不需要花什么钱。 有人砸很多钱带孩子到世界各地旅游,但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来一问,啥都不知道;有人没啥钱,但像你说的,引导孩子对所生活的社区进行充分探索,对比一下,前者的学习效果还真不如后者。 类似的例子是: 有家长跟我炫耀:“我知道培养创造力重要,给孩子买了很多乐高玩具呢!” 我说:“这只证明你们家经济条件不错。乐高买回来,你们是怎么用的?” 家长回答:“让孩子按照图纸拼啊,我家孩子拼得可快了,拼完就摆在我家客厅。” 我说: “行了,你买再多乐高,做的也是1.0的教育。 乐高的本意是让孩子自由拼接,你就让他拼一个图纸上的东西,不就变成标准答案了?这跟刷题本质上不是一样吗? 拼完了再也不拆,就放那展示,自由探索、自由创造的功能完全没发挥出来。” 有的学校也是,自以为做的是创新教育,把学生带到博物馆里学习,学习方式是让讲解员讲,学生拿着小本本记,回来老师考一考,学生都记住了什么知识。 上课地点从教室搬到了博物馆,但换汤不换药。 学堂: 如果教育者的心智是1.0的,那花再多钱,也做不出3.0的教育。 这又回到了成年人的终身学习、自我成长问题上。 顾远: 是的。 我们一位群岛校友,大学学了4年物理,又教了3年高中物理,有天家里洗衣机哐哐响,他看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就叫工人来修。 工人一看,洗衣机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他用洗衣袋洗衣服,把洗衣袋塞得太满了,洗衣机一转起来,衣服都集中到一个地方,洗衣机内部受重不均衡了,所以发响,只要别把洗衣袋塞太满就行了。 我们的校友才意识到,这不就是初中物理讲的离心力吗?这么简单的概念,他一个物理老师竟没想起来。 死记硬背学会的知识,到实际生活中,完全建立不起联系,派不上用场。这段经历让他感慨: 真不知道我们平时都在教孩子们些什么! 学堂: 1.0的教育,让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学知识,也不知道学了知识有什么用。 顾远: 要是学生敢问“为什么”,老师、家长马上会搪塞: “你长大就知道了。” “要学是因为考试要考呀。” 这些回答完全颠倒了因果,倒置了本末。 学堂: 从1.0教育中走出来的人,习惯了为考试、为答题而学,不再思考如何让知识与学习者的生活经验发生连接。 顾远: 殊不知,让知识和真实生活、学习者的体验发生连接,才叫学习;单单记忆符号和抽象的信息,根本不叫学习。 学堂: 在1.0的教育中,人成了储存符号和抽象信息的工具;而在3.0的教育中,人是创造知识、使用知识的主体。 顾远: 好在有越来越多的教育者意识到了其中的荒谬,并勇敢地把好的教育带给更多孩子。 例如,我们群岛校友中就有几位在城乡结合部办学,他们的一个教学设计是“把一座村庄变成一所学校”: 7天的夏令营,第一天完全用来让孩子们自己考察所在的村庄/社区,决定学什么、跟谁学、怎么学。之后的6天推行孩子们自己设计的学习计划。 再比如,他们和当地一家超市建立战略合作关系,定期让学生去经营超市。进货、摆货、收银、记账、写促销海报等,都由孩子们独立完成。 你说这一天孩子学的是什么呢?语文?数学?商业?口才?全包括了。 我们还做过在开学第一天让学生把各科课本全部撕成单页,然后根据自己的思考逻辑重新组接。 例如:某年某天,世界上发生了一件什么事,科学家发明了哪项新技术,导致产生了怎样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革新,引发了怎样的经济潮流、政治格局变化…… 那么这部新教材,可能前一页是历史,后一页是物理,上一页是化学,下一页是政治……学科壁垒全都被打通了。 学堂: 真正展现了什么叫“活学”“活用”,这样的教育充满了自由感! 顾远: 我们说“好的教育是通向自由的”,很多人可能不清楚“自由”二字怎么理解。 在这里,我把它具体为3点: 第一,每个学习者都基于自己的内在需求、兴趣、好奇心,找到自己学习的动力; 第二,自由是一种权利,每个学习者都有权去追求他想去的方向,按照他想要的方式; 第三,有人支持学习者获得践行自由的能力。 相应地,教育者的工作就变成: 第一,怎么帮助孩子找到学习的动力; 第二,怎么尊重孩子的权利; 第三,怎么支持孩子获得相应的能力。 舍弃1.0教育, 孩子的高考怎么办? 学堂: 尽管3.0的教育令人心驰神往,但中国绝大部分家长,最关心的恐怕还是孩子高考提分的问题。 家长会质疑:孩子玩得再高兴,思维变得再活跃,如果不能考高分,又有什么用? 顾远: 我特别简单地回答: 素质教育做好了,应试教育一定不会差。 尽管我不是很喜欢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的二分法。 我就讲一个例子: 高考英语丢分大项是完形填空,一般人想增加正确率怎么办?就是刷题。 但我不是。 我带高三英语,花一整节课时间,和孩子们纯靠推理破解了一张海盗藏宝图。 在这堂课的最后5分钟,我说: “诸位知道吗,完形填空考查的其实是推理能力。拿到一篇文章,通过上下文可以推测出空缺的词、不认识的词。与机械记忆单词相比,具备这种推理能力更重要。” 我没有让我的学生天天刷题,但他们英语考试成绩非常好。 学堂: 把3.0教育与考试成绩对立起来的人,有着非此即彼的“二极管思维”——这恰恰是1.0教育产生的副作用。 顾远: 哈哈,是的。 我们群岛校友的孩子自称“岛二代”,由于从小跟着父母在群岛的课程、活动中耳濡目染,主体性、独立思考能力、解决问题能力都非常强。 有个初中女孩,在体制内学校里是学霸,同时对传统教育保持着高度的质疑,小小年纪就关心社会公共议题。 疫情期间,她经过思考决定出国留学。 面对这么大的事,父母不免有些担心:“我们都没留过学,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和资源,一点都帮不到孩子,怎么办?” 孩子非常淡定:“你们不用着急,我自己弄。” 从网上考察学校、通过官网跟各个学校取得联系、递交申请、翻译自己的简历、准备各种资料、用英文撰写学习计划……她全部独立完成,最后被加拿大最好的私立中学录取了。 很多家长听说后觉得不可思议,也想送孩子出国留学,就跑来找她取经。 她把详细的攻略分享出去,但那些大人却连“抄作业”都不行——拿到学校的网站不敢查,拿到学校邮箱不敢联系,最后还是找中介。 学堂: 他们不具备这个小姑娘的能力和自信。 这个小姑娘真是用第一性原理做事的典范。 顾远: 是的,这样的孩子,不论把她放到国内还是国外,都完全可以放心,她素养在那儿了。 在好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孩子,简单概括,就是“心中有爱,眼里有光”。 他们在幼儿园看到陌生的大人进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的,不会敬礼、喊“老师好”,而是该干嘛干嘛,感到好奇就问一句“你是哪位啊?你来干什么?你要跟我一起玩吗?”,特别自然。 那态度是:这是我的场域、我的生活,你来了就欢迎你,但也仅此而已,我不会强迫自己刻意取悦你。 到了小学段,他们就可以很自信、很自主地做一些事情。 跟被规训长大的孩子——手背后,坐得直直的,穿着统一的校服,走路很拘谨,看到大人毕恭毕敬——有明显的差异。 学堂: 这种稳稳存在,稳稳地在自己中心的状态,从1.0教育中走出来的人一辈子都很难达到。 从小疲于应付外界的要求,内聚性自我没有生长出来;明明是生命,却作为一个假体活着,是多么悲哀。 顾远: 1.0的教育,有幸存者,但大多数人会变得平庸,不能用成功的个例为一个体系辩护。 抛开结果,我们就自问:我作为一个人,本应该怎样活着?教育应该怎么助力、支持我这样活着? 这才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学堂: 跟您对谈的3个小时里,我最大的感触是: 体验限制想象,想象限制行动。 好的教育者,同时也必须是好的教育的体验者。 作为成年人,我们的成长其实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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