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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45)

 木子a 2023-05-10 发布于河南
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45)

        哈萨克人的翅膀|艾克拜尔·米吉提

        歌和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
        马对于哈萨克人,既是浪漫的象征,又是生活的依托。
        每当夏日里,骑手们十分潇洒地跃上自己心爱的坐骑,翻山越岭,逍遥自在地游历草原,引来那些牧人们的啧啧称叹,博得穿红戴绿的少女们的情意缠绵的一瞥,甭提那骑手心头的惬意劲儿有多滋润了。倘若巧逢喜庆佳节,在赛马会上拔得头筹,姑娘追时令,姑娘们只恨鞭长莫及,从刁羊的汉子堆里争得羊儿夺路而去,让众人望尘莫及,那真是莫大的快慰与荣耀。他会为他的坐骑而到处炫耀。
        当然也是在这夏日里,每一座牧人帐前都拴着一溜儿的小马驹,一群乳房丰硕的骒马在不远处颔首扫尾,驱赶着讨厌的马蝇子和燠热,还要忍受乳汁的饱胀。主妇们隔一个时辰总要去挤上一次马奶,注入皮桶里发酵,制成美味佳酿——马奶酒——胡木兹。这是哈萨克人传统的饮料。于是,远近的牧人,过路客商都要品尝这些巧手主妇们的杰作。如果哪一个夏天没有胡木兹——马奶酒,那除非发生了天灾人祸。在哈萨克人心目中,就如同这一年草原不曾绿过一样。
        到了初冬,家家户户都要宰马熏肉,以度寒冬。马肉便成了哈萨克人冬季的最佳食品。倘使谁家没有冬宰马肉,那就得看看是否他家栏里无畜,还是手头拮据。那将是一个十分寒冷、尴尬、无奈的冬天。
        记得我幼时,每当夏末秋初,从内陆前来购马的人,带着兽医,带着防疫人员来到草原上,精心挑选马匹。他们交口称赞伊犁马个儿大,力大,耐粗饲,对气候适应性强,买回内陆是为了耕地套车驭使用的,一个村一个生产队要是能分上一两匹马,那就了不起了。牧人们听到这些,个个都将自己最好的马匹送来让他们挑选,若是谁家的马匹被选中了或选得最多,那自然会成为一段草原佳话。
        马匹购齐了,那些外省人便会在草原上就地招募一批骑手赶送马匹。这是一个让人羡慕的美差,尤其对于那些土生土长在草原的年轻人来说,莫不如此。于是,个个争相报名,巴望着能被录取,借此机会好去看看草原以外的世界。
        那时,公路运输尚不发达,这些赶马的队伍要从伊犁出发,沿着天山东行,直将喀什河源头走尽,才翻越天山北坡,到达沙湾县境,再从这里沿着戈壁荒滩来到乌鲁木齐,乘上火车——是闷罐车,一路为马匹添草加水,精心照料,把一匹匹神气十足的伊犁马一直送到河南、河北、山东农村,方才一路坐着火车、汽车返回草原。
        自打他们回到草原,个个口若悬河,一路耳闻目睹,无奇不有。是的,他们见多识广,几乎横穿中原大地,去过无数城市,是一些开过眼界的人了。人们总喜欢聚拢在他们身边,听他们神吹海聊入了迷。那时,我曾多次遐想,有朝一日,我长大了定要和这些骑手们一道赶着马群远游内陆。
        赶马的骑手们叙说一路最苦的,莫过于走出喀什河源头的一条山谷。那条谷里遍地毒草丛生,马群吃了就会中毒而亡。行至此谷丝毫也不敢懈怠,一天之内不吃不喝也得要赶着马群平安出谷,方才松下一口气来。虽然后来我多次去过尼勒克,去过喀什河源头,但迄今搞不清楚这条毒草丛生的山谷究竟在何处。
        斗转星移,这条山谷显然多年已经没人再走了。而如今内陆农村不再需要购伊犁马套车拉犁了。马的位置早已被多种中小型农用拖拉机取代。公路交通也大有发展,即使购马,也不再需要长途驱赶了。于是,也不再有骄傲的赶马人了。如今,草原上的马已是一种纯粹的富贵象征。真正富裕起来的人家才养得起骏马进行各类马术竞赛与体育活动。
        伊犁人也似乎忽然间重新发现了这块土地的灵魂,开始办起了一年一度的“天马节”。我因远在京都尚无缘亲临其境参加一次盛况空前的“天马节”,但我衷心祝愿“天马节”经久不衰,越办越红火。我想天马定会驮起家乡各族人民,展开神奇的双翼,高歌飞向新世纪。

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45)

        母亲与照片|祝勇

        透过母亲的斑斑白发和满面病容,已找不出这张照片的痕迹。所以我对这家照相馆充满感激。应该是一架老式双反相机,一位戴眼镜的老摄影师,微笑着,钻在黑布里面,看母亲年轻的倒影。快门开合的声音十分轻微,未曾惊动母亲的笑容。
        然后,母亲骑着单车回家。
        应该是一个下午,有细腻的风和阳光——从衣着上看,我相信那是春天。新的季节正通过它的每一个细节一点点展开它的叙事。母亲是春天叙事的一部分。
        十二岁,或者十四岁的她,穿着干净的学生装,从春天下午的阳光中穿过。
        那个下午后来被层层叠叠的下午湮没了。很多年后,不再有人能够察觉它的存在。不可能把它从无数的下午中拣选出来。时间粘连在一起,像雨季的阁楼上粘成纸饼的书简。
        我却从成摞的照片中拣选出这一张。我闻到了那家小照相馆陈旧的气息。我听到母亲和摄影师的轻声交谈。然后是轻轻的“咔嚓”一响,我在这一响中进入那个下午,见证了我出生以前的时光。
        青春,曾经牢牢地攥在母亲手里。
        母亲患上骨癌,在病床上辗转反侧,通过表情来掩饰痛苦。她的骨骼X光片被医生办公室的灯板照亮,我面对着它,呆若木鸡。这可能是她一生的最后照片。那张恐怖的照片像一扇漆黑的大门封锁了她的未来。X光片上,癌细胞正在策划对她脆弱骨骼的攻势。疾病使身体成为负面的存在,每一寸肌肉都是对痛苦的证明。
        医生告诉我,再发展下去,癌细胞的侵蚀可能使她的脊柱折断。那样,她将截瘫。
        我没有流泪。只希望她离去的道路平坦,不要穿越一片荆丛和沼泽。
        时间是流动的,但它有时会给人造成停滞的错觉。照片加深了这种错觉,因为它具有截取时间的能力———它把某个时刻单独截取下来,就像从一辆滑车上取下一个零件,使它脱离时间的轨迹。这样,当我们面对照片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无须中转,直接抵达某一具体的时刻,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几秒。仿佛时间的证据,照片证实了那一时刻的存在,我们可以在那个时刻驻足、停顿,并且对流逝的时间展开想像。照片试图告诉我们,时间的每一个“点”都是具体而实在的,是精神,也是物质,可以观看和抚摸。它们永远存在,并在我们寻找的时候呈现出鲜明的质感和纹路。
        但是停滞毕竟是错觉,当我们把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照片的蒙蔽。时间并没有因照片的努力而停止脚步,相反,照片凸显了它的速度。这使照片的努力适得其反。时间的停滞是照片虚拟出来的现实,在照片之外,每个人都在日益衰老。作为生命最大的敌人,时间从未放松对我们的生命进行蚕食。当人们企图用照片来鼓舞自己的时候,往往对照片的嘲弄没有丝毫防范。
        母亲的少女时代并不顺利。过早丧母,我外公长期在部队服役,注定了她成长期里亲情的缺席。她很美,她的照片早就向我们透露了这一点,但没有透露的,是她的痛苦与艰辛。这种家庭的艰辛使她十五岁就参军,开始了漫长的服役生涯。而她所有的痛楚,都被照片隐瞒了。“生活并不只是一个瞬间,生活是历史和现场、是延续不断在空间中的各种事情、状态”(于坚:《暗盒笔记》)。时间的延续性在照片中丧失了,对于前一天或者后一天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是什么使经济拮据的她决定去照相馆,她是否会因这张照片而引起什么麻烦?我无从得知。我只对她不幸的过往略有耳闻,却从来不愿碰触她的伤痛记忆。这张照片一直挂在我家老屋的墙上,每当我面对它,都会被她的笑容所感染。在笑容里,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人们喜欢在拍照时微笑,但是,人的一生中,微笑的时间总量不会超过生命的百分之一。它只是片刻的事实,沉闷的现实很难因这短暂的笑意而有所改观。但是人们仍然喜欢在镜头前微笑,仿佛试图以此来扭转现实的局面。照片掩饰了生命中的不堪与挫折,并唤发我们对于已逝岁月的美好想像。
        在那一时刻,青春不是追忆,而是可以触摸的现实。青春藏在她的笑容、发辫和血液里,对她许下了若干关于将来的诺言。
        我用轮椅把母亲推到院子里。秋天午后的阳光已经含蓄了许多。门口的许多老人坐在轮椅里,围着花坛聊天。我把母亲推到树阴下,我想和她静静呆一会儿。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我想给她拍一张照片。(母亲不知多久没有拍过照片了)但我不忍。疾病已经扭曲了她的面容,她目光浑浊,表情死板,口水不时从呆滞的唇边无意识地流下。更重要的,她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丧失,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不再记得我是谁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很难过。她和当初那个年轻而有活力的少女已经被分隔在时间的两岸,再也不能相聚。她们是同一个人吗?我时常会发出这样的疑问。照片试图证明过去某一时间的存在,但却没有什么能够为它作出证明。它从时间中独立出来以后,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在时间被抽空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两个女人的联系。
        如果有一天母亲离开我,我会想她。但我放弃了为最后时刻的她拍照的想法。我们对照片的依赖是因为它具有不可比拟的真实性,但有些时候,这种真实性,恰恰是我们希望回避的。我更愿意面对母亲少女时代的笑容。如果说,所谓的永葆青春只是一种假想,那么,我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的欺骗。
        从医院出来,穿越纷乱的城市街景,回到母亲不可能再回来的家。当年那家小照相馆,或许正隐身于某一条小巷里,在我的身后,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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