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本以为，终究是缘悭一面，谁知在隋唐城遗址植物园，竟还是叫我看到了，盛放的牡丹。  年年岁岁，多少人奔赴洛阳，只为了一睹她的芳华。 《甄嬛传》里，芍药被用来譬喻华妃年世兰，讽其再如何娇艳，终究“妖无格”。 其实哪里是无格，只是无正妻之名分罢了。  而牡丹，国色天香的牡丹，自然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才能笑纳。 其实花本无辜，何必沾惹人情世故？ 然而牡丹富贵华丽，气势端然，若“泯于众花”，端得可惜。 只是一举将之托上“国花”的宝座，到底烈火烹油得过了分。 想来人间辛苦，往往惨淡经营，看见此花开得这样盛大气象，于是心向往之。 分明牡丹那硕大花盘里，深藏着红尘中人多少锦绣般绮念与隐忍不甘心。 从前是欣赏不来牡丹之美的，开得那样蛮横，硕大的花盘，难免嫌她俗艳，喧哗招摇。 如今倒欣喜那种舍我其谁的气概，是富贵的，是华丽的，是「尽君今日欢」的。 单单形貌看上去，也是喜兴的，是体面的，是舒坦的。 谁乐意成日价侍奉一张晚娘的脸？ 君不见祥林嫂，苦难深重是她，一开始令人惋惜同情是她，到后来叫人退避三舍言语调侃亦是她。 人活一辈子，谁没有点伤疤在身上，天天展览世人，的确有碍观瞻。 反而有些人，人生一般地起伏跌宕，却也不见她灰头土脸模样，何时何地一出场，哗，绝不轻易叫人看轻几分。 好比多年后我们慢慢体谅并爱重王熙凤。  尽管到头来，好一记食尽鸟投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没个好收场。 但在魂归离恨天之前，她不是不叫人叹服的。 底下如何千疮百孔是一回事，表面上能够应付一定尽力周全应付。 初登场的时候，就主打一个热闹气氛，之后的每次出场，也是华丽分明，鹤立鸡群。 红楼女儿们结社，在她身上“揩油”，她心底亮堂着，却也不过分在意。 有那个资本，何不乐得成全？ 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来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说话做事便有着旁人不可比的豪迈与率性。  偌大一个贾府，多少人爱她，爱她的机灵谄媚，做事有头有脸；多少人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肠穿肚烂，然而也只能暗地里忍着。 可能有些人会说，打落牙齿和血吞，何必？如此虚伪造作，可恨？ 但表面功夫何尝不也是功夫，不是谁人都能够做得到那样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但一个人这一世，哪里就能够经营出一个完美？ 到头来，我依然愿意高看王熙凤几分。 我依然愿意觉着，她这一生，依旧有着旁人无从比拟的华丽与辉煌。 毕竟，她曾那样泼天富贵过，她曾那样蛮横欢喜过。 要说委屈，要说为他人做嫁衣，要说惨淡，《红楼梦》里无一人能够幸免。 就连享了一辈子福的老太君，到头来还要搬出自己几十年攒下了的老本解救贾府于危难。 那一刻是骄傲的罢，在这贾府里，也只有她能享受这样的拥戴，拥有这样扭转形势的荣光。 却也是心酸的，人活一世，什么没经历过，到头来，竟然闹到家道中落，典当嫁妆这一遭。  但未见得每个人都似王熙凤，有生之年，该撒的泼撒了、该泄的愤泄了、该恨的人恨了、该享的福也享了。 该有的精气神也有了。 比起“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薛宝钗，或者“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林黛玉，王熙凤活得，称得上潇洒痛快，算得上“忠于自己”。 这一趟，也算是值了。 明明说的是牡丹，到头来却扯到了王熙凤。 然而一说起牡丹，微斯人，吾谁与归呢？ 知晓体味过几分人世惨淡，故而感到那牡丹花开，竟仿佛譬喻着生活该有的某种热气腾腾。 这与探病时习惯赠送花束，心情抑郁时喜欢吃烤肉火锅等等也是一样的情感动机。 莫不是叫人在那沮丧失意的灰色时刻，能够获得元气。 那鲜丽缤纷的色彩、那滋滋作响的声音、那暖意融融的气氛，在在叫人感到活着毕竟还是值得的。 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明白，能够保有这种热气腾腾的精气神，有多难。 能够活得花枝招展，甚至花团锦簇有多难。 能够一辈子，忠于自己有多难。 想要做一枝牡丹，有多难。 简直是，一枝牡丹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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