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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

 马尔的视觉 2023-05-11 发布于安徽

小城的那个冬天有点干冷,两个月没大正经落过雨雪。

一早雪花如愿飘落,寒天冰雪,上班开车要经东岗楼立交爬坡、下坡,车子打滑站不住,战战兢兢。 

车在路上跑得小心,到办公室门稍晚。刚坐下歇口气,就见一人直冲冲往办公室闯。问他找谁,他生硬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小城很少有人会当面喊我全名,要么是老马,要么是马老师,或者称职务。

我看看他,有些疑惑。面孔生,但又隐隐感觉定是很熟的人。这时,“毛六”这名字带着声带记忆,不由自主地从我嘴里自己跑了出去。

他有些惊异,不大相信我就是他要找的人,蚌埠腔调很重地喊道:我的孩来,小四,你咋老成这个熊样子了? 

若用“光着腚一起长大的”的标准来强调关系久远而亲密,毛六算是我的发小。同住在华盛街上,我住亚美巷,他住蚌埠戏院后墙对面的十二楼。

直到今天,我都奇怪毛六住的那个地方为何会有个“十二楼”那样的名字,它会不会是老蚌埠的红灯区遗存。我甚至怀疑华盛街也应该有“花盛”的谐音嫌疑,而十二楼也许就是个著名的风月场。这种猜想其实经不住推敲,蚌埠是民国痕迹很显著的安徽城市,华盛街与太平街、华昌街、国强路、国富街、公平街等这些老街名,都带有一个城市曾经的爱我中华的激情。

但十二楼名字的来由一直还是个谜团。

十二楼是蚌埠街曾经的市井文化的一个标本,其粗野确凿而显著。男女老少正常说话没有不带口头语或脏字的,好像古时人讲话用之乎者也。

它骂架最粗鲁。这个世界上你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最恶毒的诅咒都能听到,专拣男女关系最混乱、最肮脏处说。骂架也不是那种面红耳赤的愤怒,不是那种说着说着捋着袖就要动手,而就是对着骂,安安稳稳坐着或站着,大瓷缸子喝着水,一句续一句地骂。直骂得围观者都听得无趣了,走散了人为止。

我住的院子有一侧是十二楼的北面,天热开窗的时候,那个大杂院一览无余。毛六家住北侧,站在窗前一喊我俩一同出去玩。

“毛六”是乳名,我的华盛街小伙伴们,若不是在一起读过书,大多只知乳名不知大号。他小时候就认死理,喜欢抬杠,凡事都要说出个道道。那么小的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滑稽。那时他额头还有几道胎里带来的皱纹,头发稀黄,毛六的“毛”大约由此而起。

小时天热穿开裆裤,几乎是光着屁股。夏天洗过澡扑点痱子粉,跟个小白孩一样。

我和毛六天天在一起弹溜蛋、打皮卡、磕冰棒筷,常玩到父母催着喊吃饭为止。

 有一件事情记得特别深刻。那一日毛六鬼鬼祟祟带我进了十二楼,他头勾在楼梯的栏杆边沿,手往一户窗子里指。我弯身过去,看一眼就惊得趴在楼梯上不敢出声;那里面演的是赤裸男女的真人秀。

那个女主人眼睛有些吊吊的斜视,相貌不好看。以后在华盛街每遇到那女人,毛六总呸她一口,我则不敢。

比我大两三岁的毛六离经叛道,他打小就学会了吸烟,没钱买烟跑到街上捡烟头,回来包裹着烟纸卷起抽。他还害我,把丝瓜藤子晒干,掰成一节一节的教我抽,那种猛辣味呛得我眼泪哗哗。

毛六在蚌埠二中我高一届。那时我往文艺少年堆里混,他则喜欢在二马路跟一帮子不学习的少年疯,来往便少了下来。

华盛街里的小伙伴们分分离离,远远近近,我和毛六却从不曾红过脸。    

我离家到外地工作不久,华盛街就拆迁了。父母去世后回去渐少,与毛六几十年就没有再见面。最后给我印象的毛六,穿个中山装,人模人样的挺要装蒜的那种。而我呢,则是瘦得跟火柴杆,一边倒的长发。

眼前的毛六该是五十露头的人,人却并不显老。一身略旧的蓝西服,领带和衣服却是极板正,这身装扮稍显古怪。我就开玩笑说,还是小时显老好,老了反倒年轻。我们俩就拍拍打打,一声高一声低地在我的办公室里聊天。与他几十年没见,今天特意出现,定是有事,便问他。他眼睛一睁:我就不能来看看你?把我的话堵得很严实。

约莫快到11点,我有个约好的短会,就叫他在办公室先等我一会。开完会竟12点多了,看毛六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有些落寞的样子,心里很抱歉。亲亲热热地拉上他到市里的一家土菜馆。

中午有纪律,不能沾酒,就喊了两个体制外有酒量、肯热闹的朋友来陪。毛六显然不胜酒力,那两个朋友一听说是我儿时的伙伴,跟自己亲哥一样的热乎,几个来回就把他灌晕了。

华盛街出来的人市井气浓,喝了几杯下肚,脸红脖子粗的毛六竟说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差不多的,你看你现在混得多好,你哥我真是没脸来见你”之类的话,我和我的朋友就有些尴尬,不敢再让他喝了。

蚌埠很多小时伙伴、同学都下岗了,我大哥、二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下岗时间长了,拖家带口的就经历了很多艰难,假如不肯努力从头再来,定会是难上加难。这场叙旧的酒让毛六不断地进行境遇对比,喝得已有些不自然。我心里的那个爱交朋友,打肿脸也得端起架子充胖子的毛六,好像渐渐地远去了。 

对穷富我心里有把尺子:我喜欢不问、不管穷富的人,那样的人心里亮堂、坦荡。大家都是伙伴、朋友,跟谁活得怎么样没有关系。暴富而骄横,有权而倨傲,或是因穷而牢骚满腹、怨天尤地的人,我见了一般会很冷淡,冷而远之。

这个世界上大家有缘做故旧友人,人人都要有根自尊的拐杖拄着,稳稳地站住。

我要毛六在淮北玩两天,晚上咱哥俩来个一醉方休。我要让你看看淮北这地方的神奇,把个滴酒不沾的华盛街的小四培养成怎样的喝酒汉子。毛六却执意要回去,我只好送他到火车站。到售票口,我抢着去排队,他却罡罡地直走到窗口。后面的人喊不要插队,他不闻不问地就把票买了。50岁的人,跟小伙子一样大大咧咧地插队,还跟人耍横,这就是华盛街男人的习性。我看了非但不尴尬,反而格外亲切。搂着他肩膀夸他跟年轻时一样管谈。

眼见要到开车时间了,我再次逼问他究竟有事没有。他吞吞吐吐地说着,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他生活原本还算能过得去,然而他迷上了地下老虎机之类的东西,一脚下去就拔不出来了。所有人都不再拿钱给他,而他要是没有一笔钱就得逃债逃命。

他说实在感觉没脸子,就在候车里号啕大哭。

我头脑一下子蒙了。不管我多好交朋友,但一向底线分明,坚决不和赌博、吸毒、不讲义气的三类人来往。他们已经烂了,不再是人,没有了做人的骨气、底气。但站在我跟前哭得一塌糊涂的毕竟是毛六,是我小时很多回忆里的根脉啊。

我一手堵住他的嘴,叫他别哭;一手急急地把皮夹子掏出,将里面的大票都给了他。仅几百块,不多,怕他失望,又赶紧回车里叫俩朋友把腰包里的钱都给我,一下子塞到他手里救急不救穷,毛六你拿着;可千万别沾赌了,要是下次来还是赌博的事,你就不要再见我了。

毛六的眼泪哗哗流着,“小四,小四”地哽咽着。我拍拍他,急急慌慌地逃开了。  

陪他吃饭的朋友就骂我不该给他钱,说赌徒都是这德行,有钱还是要继续给自己挖坑。我没有言语。其实他不管是赌徒还是什么别的,他都是我心里的毛六,那个小时和我一起玩耍的人。他或许是骗我,可能回去仍旧去赌,但他毕竟是毛六啊。在我出生的华盛街,毛六和小四是分不开的。

后来我翻看旧照片,里面只有一张和毛六的合影。那是四十多年前,我上蚌埠师专,他在蚌埠一家厂子里工作。我们特地跑到小南山,他借了架海鸥相机,带着墨镜,穿着大领短袖衬衫,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城市青年最时髦的样子。

那是毛六一生最为风华的年月。

天依旧阴沉着,灰蒙蒙的天落下的雨雪,变成了路面的泥泞。我想着毛六,想着已经消失的儿时的华盛街,就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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