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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熊和 :论词绝句并议证

 杏坛归客 2023-05-11 发布于山东

吴熊和(1934—2012),当代著名词学家、古代文学学者,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后师从民国三大词学家之一的夏承焘先生治词,是“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学术传人,在唐宋词学、词学文献学、明清之际词派研究、域外词学研究等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学术上以专驭博,卓然自立,构建了独具特色的词学研究体系,奠定了在当代词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甲申岁初,战垒兄示新作《浣溪沙》读宋人词十二章,朗朗高咏,风调酣畅,心窃慕之。爰以近年学词所积,赓以绝句百首。清赵昱、厉鹗等七家《南宋杂事诗》,合韵语史笔为一,且自援所出,各系以事,其体颇善。今亦参杂用之,诚不足承远躅而蹑清风也。

 01 
柳永

深宫夜醮集灵台,应制青词次第来。

内侍禁中再传旨,中秋须进醉蓬莱。

以词应制,始于柳永。《乐章集》中,应制词多至十馀首。《送征衣》(过韶阳)、《御街行》(燔柴烟断)、《永遇乐》(薰风解愠)三首,皆颂仁宗生日。仁宗生于大中祥符三年四月十四日,后以是日为乾元节。柳永景祐元年登进士第,发榜后正值仁宗诞辰,群臣上寿于紫宸殿,契丹亦遣使来贺乾元节(《续通鉴长编》卷一一四)。柳永或于其时始作“圣寿”词,时仁宗二十五岁,柳永则年近五十矣。又《倾杯乐》(禁漏花深)、《玉楼春》(皇都今夕、星闱上笏)三首,皆元宵应制;《破阵乐》(露花倒影)咏三月二十日驾幸金明池观争标赐宴;《玉楼春》(昭华夜醮、凤楼郁郁)咏大中祥符五年降圣节宫中夜醮;《巫山一段云》(六六真游洞)五首咏大中祥符“天书”再降之六月六日天贶节;《醉蓬莱》(渐亭皋叶下)则咏嘉祐六年老人星现。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谓“入内都知史某”,以老人星现命柳永以《醉蓬莱》应制。按史某为史知聪,至和元年至嘉祐六年,为入内副都知、都知,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三、一九五。详见《<醉蓬莱>一词的几个疑点》。

舞榭歌台共侑觞,白衣卿相出平康。

上清秘语凭谁问,漏泄天机在教坊。

柳永久试不第,自称“白衣卿相”。《玉楼春》:“香罗荐地延真驭,万乘凝旒听秘语”,记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真宗于宫中延恩殿梦见“圣祖”赵延朗,真宗有《圣祖降临记》记其秘训,并以是日为降圣节(《宋史·礼志七》)。详见余《柳永与宋真宗“天书”事件》。

京洛音声牧马儿,西陲井畔舞成围。

东瀛朝会奏唐乐,满耳楚娘柳七词。

柳词以京洛音声远传西夏,凡有井水处皆能歌之。同时又渡海东传高丽。《高丽史·乐志》所载“唐乐”,有柳永《醉蓬莱》、《倾杯乐》等八首。高丽教坊女弟子楚英尝奏新传《抛球乐》等歌舞曲。楚英等女伎为徽宗政和间所遣。详见余《北宋词曲与高丽唐乐》。

暮年中第入淮行,残月晓风别帝京。

姓氏已留名宦录,桐江象海总亲民。

《雨霖铃》记于汴京东水门登舟,经汴河至泗州入淮,渡江而至两浙,在今浙江桐江、象山为亲民官。两浙方志列柳永于名宦传,记其亲民善政。监晓峰盐场所作《鬻海歌》,则其尤著者也。柳词中淮楚词、两浙词,可钞为一卷,以见其宦行踪迹。方回《送紫阳王山长俊甫如武林五首》(一):“欧九登庸柳七弃,昭陵曾筑太平基。”以柳词为“淫辞”、“妖谶”(见《桐江续集》卷一七),盖亦厚诬矣。

 02 
晏殊

无可奈何新世变,似曾相识旧情多。

中朝高士谈名理,难抵临川一曲歌。

春秋易序,人事代谢,盖世变之常。而去燕来鸿,前尘影事,则未能忘情,低徊无已。“无可奈何”二句,前为理语,后为情语,情理相衡,两得其中,诚为宋人达识,思密而情丰。

词家哀怨总情真,念远伤春实怆神。

此日不挥闲涕泪,始知怜取眼前人。

吴梅《词学通论》谓晏殊《浣溪沙》“满目河山”二语,较“无可奈何”一联“胜过十倍”。然以“不如怜取眼前人”接之,尤具胜义。

小时了了后登庸,诗赋般般廊庙工。

月色溶溶风淡淡,雍容气象戟门中。

北宋多神童,而“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独晏殊十四岁以神童荐,二十八知制诰,三十五岁仕至宰辅。独赏“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为善道富贵,身处高位而胸襟坦然。

伤春伤别更伤魂,忘却身高在九阍。

登楼若望天涯路,愁心一夕满中原。

晏殊在位甚久,回翔中外,时朝中多故,边事不靖,未闻于大政多有建树。





 03 
欧阳修

春衫白纻写乌丝,都下新传鼓子词。

既谱牡丹兼鼓曲,洛阳年少最当时。

欧阳修二十六岁为西京推官,钱惟演为留守,幕府多名士。欧阳修年最少而为词最多,可订为《洛下集》一卷,与此后《平山集》相先后也。其《十二月鼓子词》,王安石亟称赏。鼓子词虽为俗曲,欧阳修老犹作之不辍。两宋词人作鼓子词,欧阳修最为擅长焉。集中尚有荷花会鼓子词、七夕鼓子词、重阳鼓子词等凡三四十首。然皆不用于叙事。在洛阳又作《洛阳牡丹谱》一卷。

幕府宾从尽俊贤,红笺十幅落云烟。

画楼钟动谢郎句,一度重听一怃然。

“月西斜,画楼钟动”,谢绛《夜行船》句,明道二年别洛阳时作,六一词中屡及之。《夜行船》:“愁闻唱、画楼钟动”;《采桑子》:“画楼钟动君休唱,往事无踪”;《玉楼春》:“画楼钟动已消魂,何况马嘶芳草岸”。谢绛与欧阳修为洛中同僚,明道二年由洛阳通判应召赴京。后卒于宝元二年,年四十六。欧阳修为撰祭文与墓志铭。晏幾道《凤孤飞》亦云:“一曲画楼钟动,宛转歌声缓”,盖数十年间传唱不衰,皆怀洛中往事。

中原百战半蒿莱,曲子相公付劫灰。

柳七居前欧九后,南风更竞凤城隈。

契丹入洛,称和凝为“曲子相公”。仁宗时,欧阳修与柳永、张先、晏殊诸人,先后由江南来汴京,宋词引入南风,遂趋兴盛。盖数人皆南士而非北产。

历经二府始归田,老去风情耽管弦。

六一堂前歌舞伎,采桑才罢采红莲。

欧阳修历仕东西二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熙宁初致仕,退居颍川。《采桑子》十二首,咏颍州西湖。《渔家傲》咏荷八首,亦为一组鼓子词联章,有首有尾,用于歌舞,余别有考。皆投老颍川春夏间所作。曹冠《霜天晓角》序:“荷花会,用欧阳公故事,歌《霜天晓角》词,擘荷花,遍分席上,各人一片,最后者饮。”犹存其遗风。政和末,叶梦得知颍昌府,有《江城子》云:“犹有邦人,争唱醉翁词。”上距熙宁初已近五十年矣。




 04 
苏轼

妓筵题帕偶挥毫,洗眼湖山兴更豪。

一自朝云归梦后,万千绮语顿时消。

苏轼作词,始于熙宁间通判杭州时。湖山张宴,常有歌妓以帕乞词,所作遂多,盖词中《钱塘集》也。离杭后,朝云来归,年仅十二。绍圣三年,朝云因瘴疫卒于惠州贬所,随苏轼二十二年。

漏断临皋月缺时,幽人犹起恋寒枝。

秦黄乐府妙天下,敛手黄州落雁词。

苏轼初贬黄州,寓居临皋亭。临皋亭本为黄州城南长江边之江驿,俯临江岸,去江无十步。时外界不通音问,惟与江涛共朝夕。每夜步远近,自称“幽人”。《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盖自寓忧伤,而笔力蕴藉超脱。黄庭坚以为“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见《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跋东坡乐府》。

惊涛乱石水连天,酹月满尊故垒边。

地下周郎如顾曲,小乔按拍舞翩跹。

范成大《吴船录》记出蜀东归,“过赤壁,泊黄州临皋亭下。赤壁,小赤山也,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东坡词赋微夸焉。”前此陆游入蜀过此,亦云:“赤壁矶,亦茅冈耳,略无草木,故韩子苍待制诗云:'岂有危巢与栖鹘,亦无陈迹但飞鸥。’”见《入蜀记》卷四。

公瑾曹瞒共酒筹,扁舟赤壁本神游。

乌台贬后雄心在,指顾长江绕郭流。

苏轼一生屡因诗得祸,然乐此无悔,从不戒诗废诗。元丰二年诗案发,狱中作云:“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入狱一百三十日,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便赋诗云:“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盖平生以文字为快意也。旋贬黄州。《初到黄州》云:“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又一番生气勃勃,兴不可遏,虽出入炼狱而不改其度者。瞿禅师昔有句云:“此是东坡真学问,惠州不死又儋州。”

 05 
晏几道

小蘋初见便相思,坠雨辞云不复归。

垂老却为文法吏,升平歌管动圜扉。

崇宁四年,开封府奏狱空,推官晏幾道转一官,见《宋会要·刑法四》“狱官门”,时年已六十八。慕容彦逢《摛文堂集》卷五有《通判乾宁军晏幾道可开封府推官制》。乾宁军,今河北青县。晏幾道原由通判乾宁军入京为开封推官。《生查子》“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皆追怀莲、鸿、蘋、云等词中数见之旧人。

据《东南晏氏重修宗谱》(乾隆三十二年重修)记晏殊生九子,幾道为第八子,宝元戊寅四月二十三日辰时生,大观庚寅九月殁,寿七十三岁。宝元戊寅即景祐元年,比苏轼小二岁。

临川门第最清华,不入城东蔡四家。

独惜彩云归梦杳,谢桥何处踏杨花。

蔡京府第在汴京城东,尝于重九冬至日遣客求晏幾道长短句,《鹧鸪天》“九日悲秋”、“晓日迎长”二词是也,然无一语及蔡京。见《碧鸡漫志》卷二,亦崇宁间事。

痴绝华年胜虎头,不甘小谨爱歌喉。

哀弦自诉秋心苦,坠粉飘红终不休。

韩维以晏幾道“才有馀而德不足”,戒其“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见《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此即黄庭坚《小山集序》谓诸公“以小谨望之”者。黄庭坚又谓其生有“四痴”,“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虎头,顾恺之小字,人谓其文绝、画绝、痴绝为三绝。按山谷亦自谓“吾侪痴绝处,不减顾长康”,见《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其《小山集序》约作于元丰三年,时二人同在京师。又《次韵王稚川客舍二首》谓其元丰调官京师,“尝阅贵人家歌舞”,疑即指晏幾道诸家歌舞。

人生聚散苦无常,犹幸论交寂照房。

政事堂中旧宾客,几曾顾念晏家郎。

晏幾道与黄庭坚(少前者七岁)元丰中屡唱和于京师寂照房。黄庭坚盛赞晏幾道“晏子与人交,风义盛激昂”。晏幾道为晏殊暮子,陆沉下位,不践诸贵之门,自云“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见《砚北杂志》上。

 06 
黄庭坚

观风已过鬼门关,万里黔中独往还。

数载泸戎犹气岸,舞裙歌板佐清欢。

绍圣二年,黄庭坚被贬入黔,投荒万里,一身吊影,过峡州鬼门关。绍圣五年,又移戎州安置。元符三年,奉命出峡。居蜀五年,作词倍于往常。戎州九日后有《鹧鸪天》三首,其二下阕云:“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佐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时年五十四。谪居在小寺中,号大死庵,与夷蛮杂处。见范成大《吴船录》卷下。黄庭坚常谓“人固与忧乐俱生者也”,故历经艰危,万事随缘,自作主宰,顽强犹昔。

绿蓑青笠几时休,新妇女儿却带愁。

渔父家风非孟浪,山弯水曲转船头。

张志和《渔父词》“斜风细雨不须归”,黄庭坚和以“斜风细雨转船头”,苏轼谓“真得渔父家风”,或更以为乃“见道语”。“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新妇矶即望夫山,女儿浦在九江大孤山侧。词或黄庭坚入蜀途中所作。故苏轼作跋,称之为“黔安居士”,见《苏轼文集》卷六八《跋黔安居士渔父词》。又卷六九《跋山谷草书》:“昙秀来海上,见东坡,出黔安居士草书一轴。”时苏轼远在儋州。

白发簪花耐盛衰,宜州酒味总相宜。

投床大鼾投荒去,短笛长歌莫紧催。

《豫章先生传》谓山谷初谪黔州,“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崇宁二年,又除名勒停,送宜州羁管。崇宁四年九月九日,宜州城楼宴席,作《南乡子》词,倚阑高歌,有“酒味今秋似去秋”、“短笛长歌独倚楼”诸句,为山谷绝笔。九月三十日,终不起。

词中雅俗本兼容,雅俗俱能黄九翁。

忘却佛门犁舌戒,转道木大两婆公。

宋词雅俗两类,一直并存不废。黄庭坚作诗长于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词则亦雅亦俗,所用俗语每至不能索解(秦七黄九有此同好)。“副靖木大”、“家有婆婆”,见山谷《鼓笛令》。山谷《小山集序》谓圆通法秀禅师以其词笔墨劝淫,于佛法中当下犁舌之狱。事在元丰末。苏轼《与圆通禅师四首》其一云:“某闻名已久,而得公之详,莫如鲁直,亦如所谕也。”可知山谷与法秀相知已久,相契亦深。元丰七年,法秀住法云寺,见苏轼《法云寺钟铭》。元好问《题山谷小艳诗》云:“法秀无端会热谩,笑谈真作劝淫看。只消一句修修利,李下何妨也整冠。”见《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07 
秦观

党人碑石幸同俦,劈板焚书岂足羞。

三月莺花亭上客,杜鹃声里落雷州。

崇宁元年九月,立党人碑于端礼门,定“奸党”一百二十人,苏轼、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俱名在党籍,禁元祐学术。二年四月,诏毁三苏、黄庭坚、秦观文集。莺花亭在处州。绍圣二年,秦观贬监处州酒税。酒税局在处之姜山。后范成大知处州,以秦观《千秋岁》词有“花影乱,莺声碎”之句,作小亭,名之曰“莺花”,以纪念秦观。元符元年,秦观除名,自横州移雷州编管。

元祐党家剧可哀,古藤醉卧去无回。

无双国士雕龙手,一入庙堂即祸胎。

入元祐党籍者,被称为元祐党家。元符三年,秦观北归途中,卒于藤州光华亭。其《好事近》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黄庭坚后作诗悼之:“西风吹泪古藤州。”晁说之有《听唱秦少游'溪路雨添花’词感旧作》,见《嵩山文集》卷五。刘泰(号菊庄)有题秦观《好事近》词墨迹:“名并苏黄学更优,一词遗墨至今留。无人唤醒藤州梦,淮水淮山总是愁。”见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九《萧学中采诗序》。“东南淮海惟扬州,国士无双秦少游”,黄庭坚《送少章从翰林苏公馀杭》句。

词到苏门百态新,风流淮海更专城。

时人钟爱星河曲,亦赋人间牛女情。

秦观《鹊桥仙》咏七夕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兼天上人间言之,谓银汉牛女与人间离别,皆贵在两情久长。较欧阳修《七夕》诗“若云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归”,更具胜义。

曲子三千长短吟,作家歌阕尽知音。

秦郎词句春风面,占尽皇州仕女心。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元丰间盛行于淮楚。”

 08 
贺铸

健儿身手亦词雄,不落颓风崇观中。

家近春明留一悔,入京交臂失坡公。

贺铸本为武官,少时任侠使气。元祐八年,苏轼等奏改文阶,入京居春明门东。贺铸与黄庭坚、秦观俱相交已久,然在京师未尝得便一见苏轼。

丽句如云不胜收,风流才调叹无俦。

吴中仕女争相见,不道搴帷见鬼头。

词人或锦心绣口,而体貌不称。温庭筠貌寝,号“温钟馗”,见《北梦琐言》十。贺铸则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见《老学庵笔记》八。连欧阳修也曾被称为“丑面汉”,见《花草粹编》卷五《鹧鸪天》(画毂雕鞍)词序。案清章学诚亦其貌不扬,曾燠赠诗云:“五官半虚设,中宰独妙用”,可谓古今同例。秦观人调其多髯,号“髯秦”,见《邵氏闻见后录》。子秦湛“大鼻类蕃人”,见《鸡肋篇》上。

苏黄告退世风乖,乐府贺周变奏来。

解道江南断肠句,东山一曲最低徊。

王灼《碧鸡漫志》论乐府,以方回、美成并称,谓“贺、周语意精新,用心甚苦”。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山谷首和,此后继之者多达二十馀首,可谓盛矣。案此词为山谷激赏,常手写置之几研间,见《诗人玉屑》卷二十引《冷斋夜话》。崇宁二年,山谷于鄂州寄诗曰:“解作江南断肠句,至今惟有贺方回”,揄扬备至。崇宁三年至宜州,即有和章,时山谷初得此词也。然苏轼未见此词。今传苏轼和贺方回韵送苏伯固归吴中旧居(三年枕上吴中路)词,乃姚进道作。进道,秀州华亭人,政和五年进士,知龙泉县。《毘陵集》十一有《姚进道文集序》。《全宋词》误系于姚述尧名下,不免失考。

家藏万卷拥书城,典重未能岂定评。

词人只合吴城老,何日挂帆入越行。

叶梦得《贺方回传》记其“家藏书万卷,手自校雠,无一字脱误”。李清照《词论》则嫌贺词“苦少典重”。贺铸自署“越人”、“庆湖遗老”,晚年居吴城以终,而吴越相邻,其一生未尝有越地之行。

 09 
周邦彦

典丽精工迥不侔,笙箫并作上樊楼。

秋娘唱罢周郎曲,占得东京第一流。

周邦彦词盛于汴京南楼西瓦。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十七):“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三奏迩英博盛名,晚修礼乐动公卿。

纵然不作苏门客,宣政风流一代英。

元丰六年,周邦彦献《汴都赋》,神宗命侍臣读于迩英殿,授太学正。元符元年,自溧水返京,召对崇政殿,重进《汴都赋》。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所谓“一赋而得三朝(神宗、哲宗、徽宗)之眷”也。大观间,周邦彦官议礼局,成礼书二种,政和中,提举大晟府,二者皆为徽宗制礼作乐。《汴都赋》多颂熙丰新政,与苏轼政见违隔。元祐二年,张耒、晁补之等苏门人士入太学,周邦彦即出庐州教授。新旧党争痕迹,历历可见。详见余《周邦彦琐考》。

官本清真数刻传,曹笺陈注出南边。

尊周尊姜纷纷是,一脉瓣香到玉田。

宋时清真集,有溧水本,明州本,严州本,皆周邦彦历官之地,盖官本也。南渡后为清真词作注者,有曹杓、陈元龙诸人。然清真集北地罕传,故金元词人少有论及。南宋词人则远祧清真,近师白石。后有张炎《词源》,为周姜一派作结。

性近倡优贬不轻,词中老杜褒殊荣。

静庵转语谁能解,一字千钧月旦评。

一九○八年至一九○九年,王国维陆续发表《人间词话》于《国粹学报》,谓永叔、少游与美成,“有淑女与倡伎之别”。一九一○年,撰《清真先生遗事》成,则转而尊周邦彦为“词中老杜”。或谓前者出于词家本论,后者出于史家考据,似亦未得其实。《人间词话》本许周邦彦“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而周词中应歌诸作,本雅郑杂陈也。

 10 
李清照

南渡幼安与易安,词坛高并两峰寒。

自来历下多名女,赢得晦翁刮眼看。

《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本朝妇女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对妆从不斗蛾眉,金石姻缘一世奇。

几辈才人修不到,归来堂上赌茶时。

赵明诚有《金石录》三十卷,多得李清照之助,二人可谓“金石姻缘”。清照夫妇于青州归来堂,每读书至夜分。“赌茶”之戏,至今为士林艳称。纳兰成德《浣溪沙》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辗转依人两浙来,双溪舴艋载愁回。

帘儿不卷窗儿黑,却咏项王是霸才。

建炎南渡,明诚母(赵挺之妻郭氏)卒于金陵,后迁葬泉州。时明诚兄弟皆卜居泉州,可谓赵氏举族迁泉,独李清照未南行至泉(赵明诚姨兄谢克家,赵明诚弟赵思诚皆尝知泉州)。李清照至婺州,乃依赵明诚妹婿李擢。绍兴三年至五年,李擢以礼部尚书、徽猷阁直学士知婺州。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九。双溪在婺州。李清照曾过乌江,赋诗曰:“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乃建炎三年在建康具舟西上,弔西楚霸王祠作。

道路流离过半生,暮年打马亦奇兵。

独怜被冷香消夜,犹梦蓬舟海外行。

李清照《打马图》为闺中雅戏,作于婺州,盖与嫁李擢之赵明诚妹共为雅集。时李清照年五十一。《打马图序》云:“予性专博,昼夜每忘食事。”其耽于博弈,亦不舍昼夜矣。《渔家傲》(天接云涛)一词作游仙之想,有“路长日暮”之嗟,盖亦晚年所作。

 11 
张元幹

梦绕神州压卷词,闽中风义独扶持。

老来又过垂虹路,看到咸阳撒手时。

绍兴十二年,胡铨以奏请杀秦桧拒金人和议被贬新州,张元幹在福州赋《贺新郎》(梦绕神州路)一词送行。后人举此词及赠李纲“曳杖危楼去”二阕,为芦川词压卷之作。绍兴二十五年,秦桧卒。时张元幹六十五岁,再入京师,三过平江垂虹桥。“平生百绕垂虹路”,乃其《青玉案》词语。李光指斥秦桧,必曰“咸阳”,见陆游《跋李庄简公家书》。

九地横流气不伸,东京旧事尽如尘。

廿年多少忧时泪,洒向南迁过岭人。

绍兴元年,张元幹挂冠归三山,年仅四十。居三山二十馀年,以送胡铨过岭词获罪,除名,入狱。

早岁汴营共抗金,南归忧国付长吟。

三山新得词星聚,锁考同呼作闽音。

张元幹曾为李纲汴京军营属官,靖康时共抗金兵。南归后,二人皆定居福州,倡和不辍。三山,福州也。林外《洞仙歌》“锁”、“考”同押,高宗知为闽人作词。北宋闽词有黄裳,至张元幹闽词遂盛。

寿词二阕致人疑,晚盖堂堂不可移。

曾傲闲居逾二纪,倒冠落佩未归迟。

《芦川归来集》卷七《瑞鹤仙》词,有“倚天峻阁”及“庭槐阴转,盆榴红烁”诸语,作于五月,似寿秦桧妻王氏(王珪孙女,时封魏国、韩国两国夫人)。《瑶台第一层》词,有“格天同德,全魏分疆”诸语,则寿时相秦桧。宋人寿时相诗词,以献蔡京、秦桧、贾似道三人最多,动辄千百。秦桧生日为十二月二十五日。词中“腊馀春色早”,正合秦桧生辰。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二一《时宰生日乐府序》谓,“凡缙绅大夫之在位者,莫不相与作为歌诗,以纪盛德而归成功。篇什之富,烂然如云,至于汗牛充栋,不可纪极”。可见一时风气。按绍兴十五年十月,高宗亲书“一德格天之阁”匾额,以赐秦桧。十二月,又封为魏国公。寿词当作于赐匾之后。秦桧少张元幹一岁。绍兴二十一年,秦桧正六十岁。是年初,张元幹坐作词送胡铨,追赴临安大理寺。六月,获释出狱。有《水调歌头》“罢秩后漫兴”词,“倒冠落佩”,“两纪傲闲居”,皆词中语也。瞿禅师《论词绝句》论张元幹曰:“堂堂晚盖一人豪”,则为张元幹定评,决不可易。芦川集中寿词凡二十馀阕,大都未署寿主姓名,若一一为之考索,亦难措手。

殷熙仲《张元幹“晚盖”质疑》(《文史》第十辑),据秦桧于绍兴十七年三月,由魏国公改封益国公,谓此词当作于绍兴十五年底,并谓二词皆为伪作或误入,识此待考。

 12 
陆游

春色满城柳数行,越中何处有宫墙。

何人见说黄藤酒,欲觅农家酿酒方。

陆游《钗头凤》词有“黄藤酒”,未见宋人载籍。余颇疑《钗头凤》词并非作于会稽沈园,详见余《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

幕府打围猎骑欢,散关渺渺望南山。

曲江池馆犹相待,金甲牙旗破敌还。

乾道八年,陆游于南郑军幕,城楼可望见长安南山,颇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间。尝登高兴亭赋《秋波媚》词,“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吴船入蜀历三巴,为爱海棠醉兴赊。

博得放翁名号好,锦城虽乐早还家。

乾道六年,陆游自山阴赴夔州通判任,舟行入蜀,有《入蜀记》六卷。淳熙三年,成都海棠盛开时,遍游诸家园林,时人呼为“海棠癫”。人或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旋即东归。

倦矣归来老伏波,镜湖相伴办渔蓑。

荒村多少霜风夜,独有中原入梦多。

东归后,灯下读玄真子《渔歌》,有《渔父》五首,其三曰:“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瓈一叶船。拈棹舞,拥蓑眠。不作天仙作水仙。”晚年居山阴三山村,多以诗词赋梦。“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尤为壮丽。

 13 
张孝祥

霜毫初掷举军惊,幕府论兵气不平。

一曲歌头闻罢宴,书生亦自重横行。

绍兴三十二年,张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张浚为罢席而入。

婵娟相伴对青冥,冰雪襟怀过洞庭。

人月俱高此双璧,留作中秋百代吟。

乾道二年,张孝祥过洞庭,赋《念奴娇》词,与苏轼《水调歌头》同为绝唱,为古今中秋词双璧。

宸翰怎如笔阵雄,林间萧散晋人风。

峰回路转上灵鹫,清气犹钟九里松。

宋高宗颇亲翰墨。尝欲书“九里松”三字榜于灵隐道上。后因爱张孝祥擅颜体,即命书之。

于湖追步老坡仙,豪纵才情可拍肩。

毕竟入门输一著,咸阳气焰正摩天。

张孝祥作词,每问客曰:比东坡何如。盖以追踪东坡自熹也。据《宋史》卷四七四《秦桧传》,绍兴二十四年三月,秦桧孙埙试进士,举省殿试皆为第一,士论为之不平。“及廷试,埙与第二人。曹冠策皆攻专门之学。张孝祥策则主一德元老,且及存赵事。于是擢孝祥为第一(时年二十三)。”存赵事,指靖康二年,徽、钦二帝入金营,金人议废赵氏而立张邦昌,秦桧时为监察御史,上书乞存赵氏社稷,反对改立张邦昌。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七“张于湖对策”条:“按于湖对策,以谀秦桧得在高选。《宋史》本传谓策问师友渊源,秦埙与曹冠皆力攻程氏专门之书,孝祥独不攻,殊非其实。”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五:“甲戌岁,张舍人安国答策遂有'一德大臣’之言,乃擢第一。然庄叔、安国虽登第,独不附秦,安国几为所杀,由是见重于当时焉。”

 14 
辛弃疾

恨不相逢孙仲谋,提兵十万问中州。

而今南北多豚犬,鲁水齐山亦姓刘。

辛弃疾晚年镇京口,登北固亭《南乡子》、《永遇乐》两词,多怀及孙权,盖以赞其据江东而北抗中原也。曹操南征时,见孙权军伍整齐,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北宋亡后,建炎四年,金人于济南册立刘豫为帝,号“大齐”,都大名府。绍兴二年,刘豫迁居汴。七年,金人废刘豫。辛弃疾《进美芹十论札子》云:“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其祖辛赞仕于济南,或许正值刘豫据济南而受金人册封。

烟柳斜阳感不禁,梦中哽咽更沉吟。

红巾翠袖黄封酒,难慰辛郎迟暮心。

《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据传孝宗见之不悦。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谓:“'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按“未须”两句,乃程颢诗(《和司马光诸人禊饮》,《全宋诗》失收)。《朱子语类》九二:“明道诗'不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龟山语录》说是时事,梅台诗亦说时事。”“烟柳斜阳”异于“天际轻阴”,正喻时事日非,回天乏力也。

飞虎建军报国忧,前生青兕气吞牛。

廿年岁月闲中老,只说瓢泉好个秋。

淳熙七年,辛弃疾为湖南安抚使,创置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宋史·辛弃疾传》谓少与僧义端同在耿京军中,义端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然南归四十馀年间,投闲置散二十馀年。《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曰:“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盖已不胜秋心矣。

冶叶倡条迄未休,东南雌了最堪羞。

金元别有论词客,独尊苏辛第一流。

“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陈人杰友人句,见其《沁园春》(记上层楼)词序。元好问尊苏、辛为词中第一流。《遗山自题乐府引》曰:“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

 15 
陈亮

磊落嵚奇笔一枝,水心传语最相知。

平生经济情怀在,假手花间侧艳词。

叶适《书龙川集后》,谓陈亮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并称之为“同甫微言”。

十论九议达宸衷,御戎中兴气更雄。

谁知岁晚俱沦落,却话鹅湖夜雪中。

乾道元年,辛弃疾上《美芹十论》。六年,又上《九议》。陈亮亦有《中兴五论》。淳熙十五年,陈亮自婺州至上饶访辛弃疾,同游鹅湖,逗留弥旬,极论世事,惜朱熹应约而未至。陈亮东归时,辛弃疾追至鹭鸶林,雪深泥滑而止。二人各赋《贺新郎》三首,往复唱酬。

纵横才略议迁都,北向争衡有壮图。

王霸于今何处说,兴亡留得半城湖。

陈亮《上孝宗皇帝第一书》力主迁都建业,谓钱塘一隅,风俗华靡,不足北向以争中原。又陈亮《复朱元晦书》,反对近世诸儒辨析天理人欲之说,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不怕埋藏只报春,咏梅数阕见精神。

孤山雪后花千树,志士情怀处士魂。

陈亮咏梅云:“一朵忽先发,百花皆后香。但报春消息,不怕雪埋藏。”《龙川词》有《点绛唇》、《好事近》、《浪淘沙》、《品令》、《最高楼》、《丑奴儿》等咏梅多首。

 16 
姜夔

春风十里厌谈兵,淮甸归来梦亦惊。

正值承平无战事,不然变奏尽秋声。

淳熙三年,姜夔往来江淮间。至日,过淮扬,作《扬州慢》,上距建炎三年金人初犯扬州,已四十馀年。

野云孤鹤不虚生,无愧南州处士名。

自述数行残墨在,如何结识尽公卿。

《齐东野语》卷十二录姜夔《自述》,结交皆当世名公。“某早孤不振,幸不坠先人之绪业,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所举有郑侨、范成大、杨万里、朱熹、京镗等二十馀人,而与张鉴“十年相从,情甚骨肉”。张炎《词源》称“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一门百指愧妻贤,可要公卿寄俸钱。

米贵长安居不易,依人作客更年年。

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五《次姜尧章赠诗卷中韵》:“念君聚百指,一饱仰台馈。”悯其有家口之累,曳裾权门。

梅花本是返魂香,寄与燕山路更长。

不待小红低唱罢,旧时月色已沧桑。

宋时称梅花为“返魂香”。姜夔《疏影》咏梅:“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以梅花为身陷胡地之昭君归魂,盖亦暗寓被掳不归之北宋旧宫人欤?

 17 
史达祖

断红新绿已春浓,双燕并栖画阁中。

记得踏青风日好,凤头鞋子半弯弓。

史达祖以《双双燕》咏燕驰名,姜夔极称其“柳昏花暝”之句。《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结句:“恐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尤为姜夔拈出。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姜夔尝为《梅溪词序》,评语当见于序中,黄昇犹及见之,惜全序久已不存。

故国遗民语语悲,放翁泪洒石湖诗。

行程历历燕山道,尚有梅溪使北词。

乾道六年,范成大使金,有《揽辔录》一卷及北行诗七十二首。陆游有夜读《揽辔录》感事,见《剑南诗稿》卷二五。开禧元年,史达祖为属吏随宋使李壁入金贺天寿节,有《龙吟曲》、《齐天乐》、《鹧鸪天》、《惜黄花》、《满江红》等一组北行使金词,途中往返两月。《满江红》云:“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开禧二年北伐之谋,已首先于此。

玉津园里杀机生,黥面赭衣带枷行。

留别西湖诸词友,柳昏花暝断吟声。

开禧三年,宋金议和。宋杀韩侘胄于玉津园,函其首献于金人。史达祖等堂吏送大理寺根究。未几致黥,贬死。

姜张作序交称许,本集居然未唱酬。

应是两家开禧后,篇篇删净洗前羞。

《梅溪词》有姜夔、张镃二序(姜序今佚),交口称许,姜、张二家集中,却绝无与史达祖往还之迹,盖开禧兵败之后,尽删之矣。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五《次姜尧章赠诗卷中韵》:“准许高史来,函丈置三席。”高为高观国,史即史达祖,是白石与竹屋、梅溪久有交谊也。

 18 
吴文英

夜半传衣事不虚,三宗一祖失之诬。

词家亦见山门盛,谁绘梦窗授法图。

南宋诗家取法江西宗派,亦以词法递相祖述。传授词法盖始于姜夔。杨缵《作词五要》,将词法简约为五条。见张炎《词源》。淳祐三年,吴文英传词法于沈义父,约为四条,论音律、雅俗、用字、发意。见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又有“要诀”四条,见陆行直《词旨》。详见余《宋季三家词法》。

宫里吴王醉不醒,屧廊如响晚山青。

酸风箭径水犹腻,似带襄阳血战腥。

咸淳三年,蒙古围襄阳,吴文英犹及见之。九年,襄阳陷落,吴文英盖此前已卒,不及见矣。

几番时事不堪论,丰乐楼前日色昏。

浅醉湖山无对语,断襟零袂出都门。

“几番时事共论,座中共惜斜阳下”,吴文英《水龙吟》送万信州词。万信州,即万益之,南昌人,绍定二年进士,咸淳二年三年,知信州。见《弘治抚州府志》卷九,《万历新修南昌府志》卷十七,《江西通志》卷四九。丰乐楼,在杭州涌金门外,楼高三层,耸立西湖边,杭郡官绅每宴集于此。吴文英《高阳台》(修竹凝妆)、《莺啼序》(天吴驾云)、《醉桃源》(翠阴浓合)诸词,皆作于丰乐楼。宋亡后毁于一炬。方回《记正月二十五日西湖之游十五首》(其一):“来舆去马禁城空,丰乐楼销一炬红。说与吴侬莫惆怅,龙墀犹化梵王宫。”

苏台庾幕十年间,池馆清华日往还。

久别鄮峰长作客,阊门数屋是家山。

绍定五年起,吴文英入苏州仓台幕,居苏州十年。南仓在小城西,北仓在阊门侧。吴文英《鹧鸪天》:“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即其苏州寓所。吴文英四明人,然梦窗词无作于明州者。盖少小离家,至老未归欤。绍定五年至嘉熙三年,七年间提浙西常平仓司者,依次为王定、曹豳、史宅之。史宅之亦四明人,史弥远子。吴文英有《瑞鹤仙》(记年时茂苑)、《垂丝钓近》(听风听雨)等十首酬史宅之。《姑苏志》卷三:“史宅之,嘉熙二年闰四月二十日,以朝议大夫、徽猷阁待制知平江府兼浙西提举。三年正月一日,召赴行在。”

宋末另有一吴文英,字梦炎,号野舟。入元为紫阳书院山长,见方回《桐江续集》卷一六。

 19 
周密

曾侍紫霞顾曲游,西湖吟社发清讴。

山阳笛与铜驼事,未见蘋洲续集收。

杨缵为宁宗杨后族裔,号紫霞翁,精于度曲,有《作词五要》,于西湖绘幅堂结吟社。周密作词,多受其指点。《蘋洲渔笛谱》,为周密手定词集,皆宋亡前作。张炎《探春慢》寄草窗云:“销魂忍说铜驼事”、“旧情懒听山阳笛”,为二人相同之晚年生涯。然周密宋亡后词甚少,且未尝结集。今存《草窗词》二卷,乃后人掇拾而成。

忆昔咸淳恬嬉时,承平故态少哀思。

声家亦有梦华录,八卷南音绝妙词。

度宗咸淳时,或称为小元祐。宋亡后,周密辑《绝妙好词》,意在保存当日交游之盛。原本八卷,今传钱曾藏本仅六卷馀,亦未见原书序跋。

网罗文献弁阳翁,野语犹传乙部风。

笔下三朝多掌故,癸辛街畔一灯红。

周密晚年勤于著述,有志于备史乘与存文献。《齐东野语》二十卷,可采补南宋实录,实史笔也。尝居杭州癸辛街,有《癸辛杂录》。《齐东野语》多记朝廷大政,《杂录》则琐事杂言,然多存宋末风气。

君衡已对燕山雪,乐笑曾书金字经。

惟有老夫潜四水,澄怀独对弁山青。

周密故友,如陈允平被召北上,张炎入京缮写金字经,王沂孙亦出为四明书院山长,独周密退隐吴兴弁山,澄怀自若,其号“潜夫”、“野老”,盖有其寓意耳。

 20 
王沂孙

枯形阅世越江哀,一片霜飚夜半来。

蝉败萤单吟更苦,冬青心事费人猜。

“枯形阅世”,王沂孙《齐天乐》咏蝉语。周济《宋四家词选》指咏蝉诸词为元僧杨琏真伽发会稽宋六陵而作。厉鹗《论词绝句》:“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残蝉身世香莼兴,一片冬青冢畔心。”

南北风花一例删,常州诸老采诗悭。

只缘寄托关宏旨,领袖四家殿碧山。

周济《宋四家词选》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四家词“领袖一代”,于碧山词尤重在寄托,“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谁吊御园聚景梅,暗香消尽影交摧。

六宫北去龙沙远,纵使招魂也不回。

聚景园在清波门外,曾经四朝临幸。亭植红梅。周密有《法曲献仙音》咏聚景亭梅,李彭老、王沂孙继之。

玉笥山头望六陵,愁云惨淡气嶙峋。

越中暗写同人集,谱得虫鱼入律新。

《乐府补题》一卷,集王沂孙、周密等十四人词三十七首,赋龙涎香、白莲、蝉、莼、蟹五题。以草木虫鱼入律,近人每为疏证,殊不易易。


 21 
张炎

西子湖边柳作薪,满城胡骑日扬尘。
王孙乞食渡江去,且作四明卖卜人。

宋亡后文士沦落,往往为日者星士,写神卖卜度日。张炎因祖产籍没,四处乞食,尝在四明设肆卖卜。袁桷《赠张玉田》诗注:“时来鄞上设卜肆。”

供奉大都金字经,南归古渡夜扬舲。
时人唤作张孤雁,月黑云深落蓼汀。

至元二十七年,张炎北行为元世祖写金字《藏经》。夜渡古黄河,游大都长春宫,有北游词多首。其《解连环》咏孤雁,或谓乃怀北地故人。若引作自喻,亦无不可。

新刊八卷得真传,浙派始知重玉田。
竹垞岂无英气在,后生不觉胜前贤。

张炎词集有二卷本与八卷本,见《千顷堂书目》。二卷本以调编排,八卷本犹存编年意味。八卷本出陶宗仪手钞,有明成化时井某题辞,为清初朱彝尊所得。李符《山中白云词序》谓“竹垞厘卷为八”。其实八卷为陶钞之旧,非由朱彝尊重编也。朱彝尊为旧抄辨正鱼鲁,龚翔麟刻于白门,其传始广。或谓清初浙派“家白石而户玉田”。然朱彝尊才高气广,曝书亭词取径甚宽,所造盖非张炎所能牢笼。

《静志居诗话》卷二二“张鹿徵”条,谓张氏晚年隐居摄山,山居钞书颇多。“曩造其山居,见案头有手钞宋季张炎叔夏诗集一卷,今其遗书不可复问。”惜当时朱彝尊未向张瑶星借钞付刻,张炎诗词可成合璧矣。张炎诗今仅存咏奉化腰带水一首,见《延祐四明志》七。

怕见啼鹃与落花,湖山历劫走天涯。
集中十九无家别,举目苍茫散暮鸦。

宋亡后,元人杀张炎祖张濡,籍没其家财。此后张炎客游落拓,无可栖止。《长亭怨》等“过旧居有感”,所谓“恨西风、不庇寒蝉”也。曾流寓四明、台州、越州、吴中、江阴、义兴、溧阳诸地。今读其词,如读老杜《垂老别》、《无家别》。周密《蘋洲渔笛谱》无宋亡后作,张炎《山中白云词》则无宋亡前作。

(原载于《诗书画》杂志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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