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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衣 ‖ 窦小四

 窦小四 2023-05-14 发布于重庆

岂 曰 无 衣

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她一生当中最美丽的时候生下我的,那一年,她三十三岁,而我的人生,恰恰是在我三十三岁那一年里,猛然间开悟。我不知道,这两个相隔了三十三年的两个三十三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神秘的关系,我只是经常想想三十三岁的母亲,会是怎么样一个美丽的样子。一定是脸庞白皙吧,一定是齐耳短发乌黑,一定是布衣裙钗吧,一定是温婉大气。然而,时光确凿无法倒流,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能时不时有照片留下的人,实在是极少数。于是也只能遗憾了,于是,也只能想象了。然而,母亲的心性,却从来是一直未变。

这张照片,是在我八个月的时候,母亲抱着我去照的,我不知道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母亲是如何样把我养的这么肥硕,很大一只的样子。这完全的一张奢侈品,因为不但我的姐姐们都没有这样小时候的照片,就连和我同年龄甚至更小的娃娃们,都没有能够拥有这样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好能看见自己的从前。

我说,妈,您还给我穿得挺好看的。没想到母亲说,衣服是借的。一丝辛酸,倏忽间从心头过。借的谁的?借的黎斌的。

黎斌我是知道的,是个男孩,他的父母亲,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要借一个男孩的衣服给我穿来照相。母亲说,你是家里第四个女孩了,老人很不那么喜悦,就没洗,放在炕角忙去了,我看着小小的你,不当的很,感觉心里格外疼,比疼你几个姐姐还疼,就拿我的一个带血的脏裤子把你包起来往炕里面放好暖着了。因为这样,我就尤其舍不得你受罪,我就尤其舍不得你和你的姐姐们一样刨土土长大,所以,就用我工资六个元里的四个元和黎斌妈合在一起,一个月八个元请了个保姆花儿,把你抱大,让你不要受一点罪。有一天,石板川里突然来了个照相的,黎斌的妈妈要给黎斌照相,我就也给你照了个,那时候这样新的衣裳很少。

母亲说到以前的人带孩子,说到了一句仿佛很粗枝大叶的话,说,都忙得要死,娃娃没人管,跑地里干活干活,干完了跑回来把娃娃抓起来一看,没少件件子,就已经可以了。

很感谢我的母亲,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年代里,那样努力地,通过一张照片,给了我一份能暖我的心一辈子的照片。虽然,不满周岁的时候,我没有衣服穿,然而,母亲给我的这份爱,难道不是人间最好的衣裳吗?

时间倏忽,一九九四年,我上了六年级,一次抽考,要去村子以外的乡镇府所在地石板川考试,我依旧是没有能穿出去的衣服。我的母亲,就在农活特别繁忙的时候,连夜给我拿一件大人很久的衣裳,给尚且瘦瘦小小的我改制了一套,其实用现在的眼光看,很流行的克莱因蓝的小西服,把我打扮的工工整整的让我去参加竞赛考试。那时候,有些人家,白面尚且不是日日就能吃到,村里的爱琴很小就失去了妈妈,母亲在蹲下来给我往书包里装路上吃的东西,一个花馍馍,一个鸡蛋,两个苹果的时候,也给爱琴装了一份,并叮嘱我,给爱琴的时候,要笑着双手给到爱琴手里。

母亲的这个习惯,成了我们家庭成员的标配,凡是熟悉我们家任何一个人的人,在夸赞我们的时候,都会说:“他们家里的人,大大小小的,不笑不说话,对人善良温和得很。”

我想,这都是我们的母亲给我们的财富,一种在面对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环境和困难的时候的,一种悲悯的,温和的,安静的美好和大气,是一种胸襟,也是一种教育。以至于,我在面对一切关系的人,尤其是正在形成性格的年青的学生的时候,更是如此。母亲所从小给我的这种教育和熏染,必将贯穿我的一生。

现在,距离那没衣裳穿的年代已经有些遥远了,这引起母亲些许感叹,说 他们这一代人,有身材的 时候没衣裳,有衣裳了的时候,却老的老,而去去了,有衣裳,也穿不规整,也穿不上了。此话被母亲平淡而悠长的语气缓缓道出,使人不由心疼而心酸。

尽管曾经非常贫穷过,但是,我这个人,好像从小到大其实很忽略物质,所以,不管是过去真的无衣的年代时候的真的无衣,还是现在其实有钱买衣裳却不去买的无衣,我似乎都不大怎么在意。然而,我却在这岁月的流转和时代的变迁,以及物质条件终于变得宽裕的时候,觉察了另外一层意义上的“衣”。

想要说上面一层意思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应该先提及一下一个存在着却其实恶劣的话语,那就是有所谓“女人如衣“,这是站在顽劣男性立场上的不大疼惜和尊重女性的一种话语,但是,我想说的是,人们以”衣“喻人其实早已有之。

接上段往下说我想说的意思,那就是,我所觉察到了的,另外一层意义上的”衣“,那就是人。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在她的目前七十岁的人生的大半的岁月里,几乎一直在生育,生了我们八个,又生又培育,就像庄稼人培育自己的粮食和种子一样的细心而诚恳。如今物质如此宽裕,我们养一两个孩子,尚且觉得吃力耗神,百般辛苦,我就更加能够体会我的父母亲,在那样大环境贫穷困顿的年代里,能把我们八个顺利生下,并且一个个养大,供奉念书,有的到了很好的学位,真不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为外人所不能体会的数倍的辛苦和心酸。

兄弟姐妹如衣,真的是这样。我尤其喜欢我们八个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开心,特别幸福,每一个都是。

大弟弟的小女儿源源伶俐可人,在她四岁的时候,她指着她自己三岁时候头上顶着一个毛巾的她一张照片,用稚嫩的语气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的照片。”把我们大家惹得仰天大笑,欢乐不已。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小源源又语出惊人,说一道以小黄瓜做成的菜应该叫“黄瓜小的时候。”

这女孩子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如此可人,又些许体弱,母亲便尤其疼爱她,一如疼爱小时候被嫌弃了的我。

母亲的手机上存满了我们大家的各种视频和照片。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手机好像有些运行慢,我说:“妈,我给你买个新手机吧。”

母亲笑着说:“我不换,我怕换了把你们大家的照片就找不到了,尤其是我源源头上顶着毛巾的那张她年轻的时候的照片就不见了,我要隔三岔五看我源源的那张心疼的照片。”

……

母亲已经七十岁了,可是,她不管身体多么不好,也都不忘疼爱下一代。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她给我们的,不只是物质,教育,学历,陪伴,而是,在她自己受尽辛苦和心酸后,以她惊人的忍耐,勤劳,和毅力,给我们生养并且培育了这么多这么亲爱的兄弟姐妹。

我们八个,我们的下一代,依仗着父母,在这个人间,各自相安,又彼此相爱,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这,难道不是我们在这个寒凉的人间最好的衣裳么?

一个好的女性,可以滋养三代人,用到母亲这里,实在再贴切不过。

所以,我从小到大,不管别的孩子怎么说她们没有衣裳穿,我却从来没觉得。母亲给我的人生的爱和礼物如此丰厚,我怎么会说我没有衣服穿呢?岂曰无衣的,岂曰无衣。


本文作者

窦娟霞,笔名窦小四,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县马关镇人,重庆市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从教之余,创作广泛,涉猎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诗歌等领域,创作字数逾百万。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杂志,散文《雪落马关》发表在《散文》期刊2019年第6期。有文学作品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致清水河》正式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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