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诚然,菲利普是一个渣男。但是,他对爱情的理解也是在一步步发展的。最初,他对爱情的理解是海沃德笔下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经验。然而,当他亦步亦趋地将其施展于比他年纪大二十岁左右的威尔金森小姐身上时,自身的感受却截然不同。他最初之所以喜欢威尔金森,不过是因为她年长的阅历和讲究的装扮,可那不过是由一种虚荣心带来的尝试,等他发现威尔金森小姐爱上了自己后,就急不可耐地希望周围有一个人可以听他吹嘘一番,让人听听他和对方谈情说爱的细枝末节。他给海沃德写信,将她描绘成一个“长着无比娇小可爱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棕色的浓密柔软的头发”“皮肤好似象牙和阳光一样洁白光亮,脸蛋则像一朵鲜红的玫瑰”一样的十八岁姑娘,事实上却对走到眼前的威尔金森小姐视而不见,果然,在他离开黑马厩镇前往伦敦学习会计的没多久,就把她抛之脑后了。学画时,一个叫范妮的姑娘对他产生了好感,但他却对对方毫无感觉。因为在他看来,范妮不修边幅,长得也不好看,吃没吃相,穿没穿相,画画也没有天赋,脾气也不好,只是靠着一种强烈的自信支撑着自己坚持学画。对于这样不像女人的女人,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只是因为他天生待人和善,让范妮以为他与别人不同。直到他收到一封信,信中说“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实在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范妮上吊自杀了。原来她的生活极为贫困,她生前受尽煎熬,连吃都吃不饱,但她极力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比其他人穷。她死前向自己兄长请求借款五英镑,却被对方一口回绝了。这没心没肺的兄长来料理丧事时也极为没心没肺,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没必要来,来了以后又觉得没必要去看遗体,还说妹妹的自杀是给自己带来的最后的伤害,甚至怀疑菲利普是因为跟他妹妹有什么私情才会帮忙料理后事。真正让他对自己无法控制的,是他对一个餐馆女招待米尔德丽德(以下简称米莉)的疯狂的迷恋。这个女人又高又瘦,又不性感,还患有贫血病,然而面目姣好。最初,菲利普对她并不感冒,是他的朋友邓斯福特想要追求米莉,但这个女人发现他俩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于是对他们总是爱答不理。朋友很快就调整了方向,找别人调情去了。可是菲利普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她越拒绝他,他越憋着一股劲,有一种非要找她报复的冲动,但当她对自己稍微假以颜色时,他内心的怨恨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明知米莉虚荣、浮夸、肤浅、冷酷无情,也知道她资质平常,言辞乏味,头脑空洞,却常常无法遏制地想要见她,搞得自己像个变态,又像一条狗一样不停地追逐她,为此甚至荒废了学业。她不喜欢他,他毫不在乎,卑微到了尘埃里。他大手大脚为她买这买那,请她看戏,做各种她喜欢的事情,只为得到她的垂青。菲利普一直把爱情看作令人销魂荡魄的感受,一旦陷入情网,整个世界就似乎变得好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在期待着那种如痴如醉的欢乐。可是爱情给他带来的却不是欢乐,而是心灵的饥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极度的苦恼,这种滋味是他以前从未尝到过的。……他还记得,每当米尔德丽德对他说话,他便奇特地感到呼吸急促。当米尔德丽德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他便觉得万分苦恼,等她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又充满绝望。菲利普不愿意沉溺在耗费心神的情欲中。他知道,人生的一切不会永久不变,总有一天,自己的情欲也会终止。他极为热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爱情好似依附在他心灵上的一条寄生虫,靠吮吸他的心血来维持那可恶的生活;爱情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使他对生活中的其他事情都感受不到乐趣。……这样的爱情真是一种折磨,他苦涩地怨恨自己竟然身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他成了一个囚犯,但他心中渴望自由。后来,米莉抛弃了他,跟别人结婚了,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她了,同时深深地对自己先前的堕落感到憎恶。后来,他在劳森的介绍下,认识了靠写言情小说维持家用的诺拉,一个被情人抛弃,一个跟丈夫分居,两颗孤寂的心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与米莉不同,诺拉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头脑灵活,吃苦耐劳,整天乐呵呵的,有着强烈的幽默感和宽容大度的品性,像个大姐姐一样关照着他。然而,这样的生活,却随着米莉的再次到来而很快宣告结束。米莉被人骗婚,不久又被遗弃了。她大着肚子找到了菲利普,诉说了自己的遭遇,菲利普马上又被她那凄楚哀伤的神态打动了。他帮她租了房子,为她找医院生下孩子,并为孩子找好了寄养的家庭,还积极支持她去做产后恢复。即便是这样,菲利普在米莉的心中,也仅仅是一个钱包。当她看到菲利普那相貌英俊的朋友格里菲斯时,很快就把菲利普抛之脑后。后来竟然发展到要和格里菲斯一起去私奔。但这里更离谱的是,菲利普有一种病态心理,竟然发展到要自己掏钱建议她俩一起外出旅行。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认为米莉在历尽千帆后可能会选择回到他这里,又或者他想亲自看一看,这两人究竟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可事实很快就让他啪啪打脸,当米莉跟格里菲斯在一起后,果然再也不想回去了。她收拾了包袱就搬走了,再也没有给菲利普留下任何挽回的余地。后来,通过其他同学,他得知对他冷酷无情的米莉竟然缠上了格里菲斯,还擅作主张跑到格里菲斯任职的医院去找过他,甚至到他住所门口一连几个小时去堵他。但最终还是被格里菲斯想办法甩掉了。本以为米莉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会与菲利普再有交集。可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某一天,在他等公共汽车的间隙,再次看到了横穿马路的米莉,彼时她已经完全沦为娼妓,和他在米莉上次消失后街头遇到的那位一模一样(滑稽的是,当他邀请那位娼妓一起吃饭时,她说的也是“我无所谓”。这也是米莉曾经激怒菲利普并引起他注意的地方。)即便如此,他依然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用自己的“钞能力”说服她接受自己的帮助。为了让她有个容身之所,他狠心辞掉了原先照料自己生活的女人,让米莉代替她的职务,带着孩子住了进来。她依然撒谎成性,装模作样,但菲利普再也不能接受和她有除了雇佣关系外的其他关系。尽管他对她心存怜悯,但也明白此刻的她早已不配成为他的情妇。而她则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愫中,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高风亮节”的人,于是拿定主意要让他们的关系发生改变。在一次“诱惑”失败之后,她恼羞成怒,用非常难听的话谩骂菲利普,最后趁他上班的时候带着孩子收拾东西离开了。临走前,还把他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有意地捣毁了。包括克朗肖送给他的那块用来寻找人生意义的波斯地毯,也被她划烂了。当时的菲利普感觉十分厌倦,同时非常庆幸,自己总算摆脱了米莉的纠缠。最后一次两人相逢,是因为她得了性病,自己又无颜去医院医治,于是写信请菲利普来为她医治。菲利普为她开了药,她的病也一天天好了起来,然而对于他提议的出去找一份正式工作的建议,她仍然没有听从,甚至坚持在病还没好的情况下继续去做皮肉生意。他感到自己再也无能为力。从此也没有再见到过她。应该说,菲利普和米莉本就完全不是一类人。他之所以喜欢她,其一很可能是由于先天的残疾激起的那该死的自尊心。从小在大伯家的寄人篱下,让他十分敏感,脆弱,十分在意别人的看法,因此才会对他人的不在意耿耿于怀,也许在他看来,只有自己彻底征服了米莉,让米莉完完全全爱上自己,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固然,米莉之前有女人喜欢他,米莉之后也不乏女孩喜欢他,可对于这种毫无挑战性的爱情,他不会惦念。其二,“得不到的总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两人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畸形关系下磕磕绊绊走过很多路,却总也走不到一起,皆因两人本就不是一类人。在这方面,我觉得米莉比菲利普清醒得多。她从来都清楚自己不喜欢菲利普,对他只有利用。而菲利普,却自始至终对她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蠢得明明白白,蠢得无可救药,最后终于发现自己退无可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无数次幻想,会不会再次在街道上遇到她。我认为,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挣脱情欲的枷锁。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论以往发生过什么事,他对那个邪恶的女人怀有的奇特的、极为强烈的欲望,总是萦绕不去。那次爱情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他知道,他永远、永远也无法得到彻底解脱,只有死亡才会最终消除他的欲望。其三,他可能有着一种拯救弱小的“圣母”情怀甚至受虐倾向,这一点在很多男性身上都凸显无疑。“拉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从来对于男性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他一开始就完完全全明白米莉是个怎样的人,但每次当他看到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都忍不住激起了内心强烈的保护欲,然后以圣母一样的心态怜悯并原谅她,然后遭受她一次又一次的蹂躏。这是他理性无法抵达的高地,这也是她能够一次次有恃无恐地嘲笑他的原因。最后,当他遇到更好的对象莎莉的时候,他又突然变得大度无比:他可以宽恕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也可以对米尔德丽德带给他的痛苦表示原谅。他们俩也是不由自主呀。只有承认人们身上的美德,宽容他们的过错,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脑海里掠过了气息奄奄的耶稣基督临终时说的话:在这方面,他仿佛做了早已被他抛弃的圣人耶稣基督做的事。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承认了自己在米莉面前的无能为力。他总是明明明白,却又自我催眠,这时却又成功将自己对情欲的纵容伪装成道德的高尚,也难怪米莉无法理解愤而离开。那个被他早已抛弃了的上帝,此刻又为他所用,成了解释这一切的最终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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