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写:“花落水红,闲愁万种。”一番闲愁竟有万种,只因它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模样。有人说闲愁是雨后落花、柳上新月;也有人说闲愁是日暮黄昏、梧桐秋雨;还有人说闲愁是醉生梦死间的几句低吟。闲愁到底为何物,恐怕也只有品过闲愁滋味的人才说得清。 贺铸《青玉案》里写:“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一千古名句,其实仍只是泛泛道出了闲愁的某一种意境。倒是词的首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透露出一丝端倪。那时贺铸对凌波仙子的相思盼望和求之不得,所以,他的闲愁便无关风月,只是现实的压抑与理想的止步不前。 李商隐也有闲愁,在妻子去世以前,他的闲愁与贺铸并无二致,空有才华,却无人赏识;即便也曾遇到过几位伯乐,踏入了繁华的九重城,却从未进入锦绣的权力场,而被生生夹在了党争的罅隙里。妻子去世以后,他把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了思念与怀想上,这份由相思积淀成的闲愁,便与贺铸之愁有了分野。 所以,李商隐如今的愁绪无关乎现实与理想的针锋相对,而是因爱情得而复失而起,因与妻子阴阳两隔而生。即便相聚无望,也要执着追求,这是痴也好,是醉也罢,细细掂量起来,李商隐的闲愁在那“万种”之中,却显出了郑重其事,也附加了沉甸甸的重量。这一抹闲愁,美丽、伤感、缛艳、凄凉,有希望也有绝望,有喧嚣也有岑寂,是宿梦也是清醒,让人不得不感叹,到底是怎样的笔触,到底是多深的相思,才将闲愁做出了如此独一无二的质感。 ![]() 李商隐可以用一盏茶或者一炷香的时间,完成一首《无题》诗,却要以余生的速度,记住妻子已被尘埃掩埋的容颜;以岁月的长度,细细描摹他浓密的愁绪。他到底是要为这段枯萎凋零的爱情负责到底,直到生命尽头。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 李商隐下笔写女子时,从来都不轻佻,甚至连一份感官上的亵渎也不肯有。不论是少年之时爱上的观内女子,还是在春日迟迟时邂逅的柳枝,他都不会随意泼墨,及至与他执手并肩的发妻,他则更是不敢有丝毫恍惚。这固然是他高雅的品性所致,却也是因为他有善感的心灵,所思所感,皆是由心而发。眼睛看到的行迹,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所以,后人从不知道他妻子的模样,只知她有着罗敷的美貌与美德,如丁香一般结着散不去的哀愁。至于这满目的忧愁因何而起,或许她自己也并不知晓。如若非要为这份幽怨冠上名分,思量来思量去,左不过是因情缘不可再续。 于是,李商隐承受着爱情折断之苦,想象着妻子生前或许在巷口痴痴等待着他归来,或是在翠弱红衰的庭院暗自垂泪,或许有时干脆什么也不做,只是伫立窗前看着风拂柳絮。有多少个分离的日子,她便有多少个难眠的夜晚。夜越来越深,而睡意却越来越淡,妻子唯有一针一线缝制碧文圆顶的碧色罗帐来打发寂寞。 这顶罗帐织纹精美,花样清丽,散发着绮罗香泽。世人称此种复帐为“百子帐”,为婚礼之时所用。妻子长于女红,在相思难耐时,她没有缝制香囊,亦没有缝制衣衫,而是伴着忽明忽暗的烛光,缝制这顶寓有“百年好合”之意的罗帐。她让纤纤素手引着细针,细针引着丝线,从罗帐的这一端,到罗帐的那一头,小心翼翼循着爱情的线索,一点点向前。 但这番良苦用心,终究没有缝合爱情的伤口。在这寂寥的长夜中,她只得从最初的邂逅中,寻找爱情的源头。彼时他驱车而过,行色匆匆,而她则含羞以团扇遮面,斜眼偷窥,还未来得及启齿,对方那嗒嗒的马蹄便悄然走远。 ![]() 若想拥有美丽的事物,定要付出与它保持恰当的距离的代价。初次相逢,妻子知晓了爱情的瑰丽,纵然两人顺利地结为连理,终究要品尝相离的痛楚、相思的苦涩。李商隐辗转幕府,而她则在闺房内盼着他的归期。瞬间的相逢,却换来漫长的等待,在逐渐暗淡的烛光中挨过令人绝望的夜晚。春事开至荼,转眼即是石榴花开的季节,而李商隐仍未归来,徒留妻子的思念泛滥成海。 石榴花正红,尚有整个夏天可以托付,至秋日时,还能结出汁多味美的石榴。而妻子彼时正值妙龄,却已经将锦瑟年华托付给了遥遥无期的相会,以及比时间更为长久的等待。 爱情中,多的是自欺之人。因思念情切,妻子便幻想,或许两人不过是咫尺天涯,无缘相见罢了。可能他正在杨柳岸边系马。但愿此时有一阵长风吹过,能将自己送到对方身旁。这样的安慰,或许能暂时让自己宽怀,一旦久了就变了滋味,就好像是承诺刚出口时新鲜诱人,但无法兑现,诺言也就变质成谎言。 人们总是不懂珍惜的含义,待懂得时,人往往已然逝去。于是,混合了悔恨、遗憾的相思与惦念,写进诗中后,往往更为深情,也更为苦涩。关于李商隐诗,后人评曰:“情深调苦,往往感人”,“深情丽藻,千古无双,读之但觉魂摇心死,亦不能名言其所以佳也”。而这首《无题》诗,“深情”与“苦调”,犹如雪地里的一枝红梅,格外醒目。 相遇却不能言语,相爱却不能相守,是为“苦调”;明知重逢无望,仍要苦苦坚守,明知相思无益,依旧执着追求,是为“深情”。故而,它美,美得痛心;它悲,又悲得缠绵。李商隐就是用这种带着疼痛烙印的美,在广袤的天地中,在荒芜的时光里,为妻子献上最深的思念。 ![]() 有人说,在所有伟大的作品中,只有两大永恒主题可以唤起全人类的共鸣,即爱情和死亡。而当这两大主题,在同一个文本中同时出现时,则更能让世人惊艳。因有对爱情的执着,有对生命的敬畏,也有对万物的彻悟,故而每个字,每行诗,都如随风潜入夜的细雨,不经意间就润化在世人心里。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二) 虽然百年好合的愿望,已经成为一帘终究会醒来的幽梦,但深情之人,仍然在无望中坚守着微弱的希望。或许,最终仍是一无所获,而那守候的过程,亦是爱情本身。 妻子已经去世,向前追求自然成了虚妄,因此李商隐只得拨开过往的迷雾,从回忆中撷取尚有余热的记忆。这一次,他亦把妻子惆怅的场景,放在了无限凄凉的夜晚,而他无非是在远离家乡的某个幕府中,做着卑微的文书工作。 纵然秦观吟唱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哪对情人愿意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独自吞食那份难咽的相思?帷幔沉沉垂下,闺室内一片静默,孤身一人的妻子难以入眠,倍感漫漫长夜无所依靠的荒凉。时间缓缓滑过肌肤,痛苦则一寸寸漫上心头。 ![]() 《乐府诗集》之《河中之水歌》中有云:“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自此“莫愁”便指美丽、无忧的女子。可惜的是,妻子继承了莫愁的如花容颜,却遗失了那份天赐的快乐。在出嫁以前,她也曾在秋千架上随风而荡,让笑声翻过矮墙,引得行人伫立。而她用双手将心捧给李商隐之后,便随着他的颠沛流离,在小小的闺房中,尝尽孤愁滋味。 世间情缘,最经不住分离,最怕一切“原是梦”。 昔日有楚怀王梦游巫山,邂逅巫山神女。正值惊艳时,神女自荐枕席,遂成一场云雨欢爱。在幽暗深远的巫山里,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行踪飘忽不可捉摸。或许,从最初相遇之时,便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是一场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的空梦。《乐府诗集》中记载,清溪小姑曾与赵文韶偶有遇合,但终究因仙凡之隔而归为虚妄。故而,小姑至今独处,无所依托。 如今,李商隐将亡妻比作巫山神女,又比作清溪小姑,既是赞叹其如神女一般有出尘之姿,更是赞叹其今后再也难觅芳踪,只得托付于梦。 而失去妻子的诗人,就像遭受狂风暴雨摧残的柔弱菱枝,又似缺少月露滋养,无法吐露芬芳的桂叶。在荒芜的尘世中,拖着疲惫的身躯踽踽独行。但尽管爱情如梦如幻,可遇而不可求;即便身世不幸,被浪潮一波波卷袭;纵使相思于事无补,他仍把这份痴情当作最后的坚守。 ![]() 关于爱情的痴言,最是《上邪》让人动容。“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位女子设想的情况事事荒谬,件件离奇,实无可能发生,所以在她心里,深爱无以复加,痛爱至死不渝,断爱绝无可能。纵然李商隐写下的“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不及上邪式的爱情宣言强烈浓郁,但其精致与劲直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爱不是为了告别,却总是难逃分袂的宿命。由来爱最难消磨,销骨噬心的滋味,但凡爱过所以体会得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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